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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荣损


  邺京的三月已经毫无冷意了,满城春色,绿柳青兰,正是结伴郊游的大好时机。

  可偌大的大魏宫城里却全然没有这样的轻松气氛,朱漆红墙,琉瓦飞甍,只构成了一个逼仄的牢笼,压抑得人喘不上气来。

  此时此刻,皇后便有这样的感觉。

  十日前,懿贵妃与颖充华将她同周才人的信笺呈到岳峥跟前儿,岳峥勃然大怒,让黄裕亲自领人搜了坤宁、延祺两宫。皇后素来小心,倒是没留下什么把柄,可周才人处,却又搜出两张完好无损的信笺,直逼得两人辩无可辩,唯有束手就擒。

  偏偏这个时候,朝堂波动,秦王岳嵘雷厉风行,收集了十几条弹劾康氏徇私枉法的罪证,齐齐递到皇帝桌案上,康子娴知道,她这个皇后,怕是做到头了。

  这是第一次,她跪在皇帝面前,而六宫妃嫔从容不迫地坐在四周,或嘲讽或同情的目光落在她周身。

  她康子娴,这一生都没有遭过这样的侮辱。

  而她也知道,这样的侮辱,是皇帝,更是宁蕙故意加之于她身上的。

  康子娴挺直了背脊跪在殿下,她时刻记着入宫前父亲的叮咛,她身上有着康氏的烙印,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如今康氏在朝廷上已经举步维艰、如履薄冰,她决不能再为父亲平添烦忧。

  这样沉默地和岳峥对峙半晌,康子娴终于缓缓开口:“俞宝林,确实是臣妾授意周才人去害的,并让周氏嫁祸于懿贵妃。周氏自作聪明,见此事嫁祸懿贵妃不成,便又陷害于卢才人……整件事,从头至尾,都不干卢才人的事情。”

  宁蘅被她的话刺得一惊,下意识地偏首看向与颖充华。果然,颖充华脸色已是发白。她两人素来只当卢才人是罪有应得,死不足惜,却不曾想,她竟是那个最冤屈的。

  卢才人平日虽爱逞口舌之快,但到底没有害过人命……宁蘅登时生出些愧疚之心,颖充华想来更是亦然。

  康子娴猜到两人心事,挑衅的目光顺着宁、陆二人脸上划过,接着,重新落在面有隐怒的岳峥身上。早在她懂事没多久的时候,家里人便告诉她,她以后是要母仪天下的人。

  少女情怀中对伴侣的希冀,在年深月久地消磨里,变成对权利的仰慕。她知道自己背负着什么,便更知道那些情爱要不得,也从不可能拥有。

  康子娴抬着头,这几乎是她第一次用心去仰望自己的丈夫,这个给过她荣耀与地位的男人。她从不懂得爱,是以也不似宫妃一般在乎他的恩宠。康子娴自负高明,总想用手段谋得一切,却恰恰忘了,这个九五之尊,才是唯一能给她一切的人。

  “其实,除了这桩事,先前端阳节,也是臣妾授意佟氏谋害懿贵妃。”康子娴深吸了一口气,挤出个笑脸,“臣妾早料到皇长子身边会佩戴装了雄黄的荷包,因而吩咐佟氏拿给懿贵妃……没想到懿贵妃福大命大,竟躲去此劫。那一日牵牛子配巴豆散,虽是佟氏出的主意,却是得了臣妾首肯……臣妾做这么多,不过是为了置懿贵妃于死地。”

  她言辞坦白,锋芒毕露,素日人前温和宽容的中宫皇后,蓦然变得狰狞万分。众人心里啧啧感慨,宁蘅却是面色坦荡。

  唯有岳峥,怒气冲头,一掌击在扶手上,猝然起身,破口大骂:“康子娴,朕和阿蕙何曾亏待过你半分!”

  康子娴轻声一笑,“皇上说得是,是臣妾鬼迷心窍,嫉妒懿贵妃与您如胶似漆,恩爱非常……”

  她其实不过是因先前误害了宁蘅,一时心虚,唯恐后位动摇,结果反倒是因歪了心思,害得自己万劫不复。

  康子娴从来没想到自己可以变得这么心狠毒辣……从宁氏姐妹再到俞雪,她用了多少心机,为那个几个无关紧要的生命来赌一生的荣宠。

  这是她的错,她逃不过。

  可康子娴心里明白,嘴上偏偏不这样讲。

  只因她还藏了个五年的秘密。

  宁蘅触到皇后冰冷的眼神,心中不由暗惊。这些隐秘,虽然她早料到,岳峥自己想必亦知道几分,但皇后……本没必要在这个时候坦白一切。这些除了能激怒岳峥,并不会有第二个结果。

  可皇后既然这样做了,一定是还有后招。

  宁蘅攥紧了拳,忐忑地等着皇后的下文。

  “臣妾知晓懿贵妃得姑母教养,出类拔萃,不逊于大魏任何一个世家女儿……只是,得到皇上垂青,她还远远不配。”

  皇后的目光缠绕在宁蘅身上,精致描摹过的眉尾微微扬起,带着不屑、挑衅,还有些冷眼旁观的自得。

  岳峥看了眼一旁正襟危坐却不言声的宁蘅,不甚耐烦地道:“你身为国母,毫无包容之心,看待朕的后妃,自然样样不如意……母后在世时,尚且对阿蕙赞不绝口,如今你有什么资格来指责她的不是?”

  康子娴冷笑一声,不疾不徐地答:“皇上所言极是,正因姑母格外爱重懿贵妃,是以臣妾才说,她不配。”

  宁蘅被她左一句右一句撩得心头火起,一时没克制住,抢先接话,“你有什么便直说,这个时候,藏着掖着,又有什么意思?”

  岳峥见宁蘅生出恼意,忙伸手按住宁蘅,安抚地朝她一笑。

  康子娴见两人这幅姿态,更是面露鄙夷,“既然懿贵妃让本宫说,那本宫便不替你遮掩了……臣妾没记错的话,皇上第一次听懿贵妃所唱《绸缪》时,曾向姑母私下夸赞过对不对?”

  岳峥与宁蘅对视一眼,从容颔首。

  康子娴勾唇轻笑,又问:“姑母还曾拿过一副《江神子》给皇上看,说是懿贵妃手书,对不对?”

  岳峥略有些惊异,这些往年旧事照理皇后不会知道……难道是母后告诉她的?

  宁蘅静静听着康子娴徐徐道来,心越跳越快,一种不好的预感腾然而生。

  “臣妾之所以知道这些事,是因为……”康子娴见自己成功将殿中人的胃口吊了起来,满意一笑,“那首《绸缪》本分懿贵妃所唱,而是纯嘉长公主所唱,姑母无意将这事透给懿贵妃,懿贵妃便将错就错,顺水推舟地博得皇上的好感……至于那《江神子》,亦是出自纯嘉长公主笔下,懿贵妃偷来,借着姑母对她的宠爱,据为己有,请姑母替她在皇上面前美言。”

  宁蘅身子微震,她只觉殿中无数双眼都齐齐落在她身上,就连颖充华都露出了些不可置信的嫌疑神色。

  她将袖口攥得益发紧了,一动不动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脸色惨白若纸。

  康子娴瞧见宁蘅这个反应,只当她是羞恼,忍不住笑出声来,“懿贵妃,你自己告诉皇上,你配不配,嗯?你配不配!”

  岳峥覆在宁蘅手背上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收了回去,宁蘅偏过头,恰好对上岳峥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岳峥定定望着宁蘅的脸,半晌,几不可闻地问道:“阿蕙,你告诉朕,皇后说的……是真是假?”

  宁蘅背后冷汗涔涔,人虚弱得软了几分,脸色更是苍白。

  她听到岳峥质问,却只能无助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过去的事,她是当真一无所知,姐姐为何要这样对她,皇后所言又是否真实,宁蘅并非宁蕙,竟是连一星半点分辩之力都无。

  岳峥瞧她这个模样,只当她是被皇后说中,对着自己心虚,连解释都解释不出。他连声道了几个好字,继而猛地站起身,抬脚踹到身前的桌案,“好得很,一个个都把朕蒙在鼓里是不是!都来骗朕是不是!”

  他虽痛恨皇后心狠手辣,却更难过于自己寄情之人竟欺瞒了他这么重要的事情。

  坐在周遭的宫嫔见龙颜大怒,顾不上再看皇后与宁蘅之间的笑话,忙不迭起身跪伏于地。唯有宁蘅一个人,明明已经站起了身,却跪不下去,只怔怔地望着暴怒中的岳峥。

  岳峥眼底都发了红,恨恨地盯着宁蘅,想要对她说些什么,可对着那张已经眷顾了多年的面孔,话堵在喉咙里,偏偏一句也说不出。

  他又恨又恼,却见宁蘅瘦削模样,盈盈立在那里,颇为无助地望着自己。

  岳峥突然想起去年腊月,她跪在地上满面是泪,满口都是分辩之词……那时候她是真的委屈,因而才会格外羞愤。此时被人揭穿,无可辩驳,自然唯有呆立原地,不知说什么是好。

  想到这,岳峥狠了狠心,压低声道:“你还杵在这里做什么?非要朕也废了你贵妃之位不成?你滚,别叫朕再看见你,咱们在这大魏宫里老死不相往来就是!”

  宁蘅倏然落下一颗泪,就一颗,晶莹饱满,“啪”的一下摔在地上,不知道跌成了多少瓣泪滴,消湮无形……偏偏这一颗,岳峥竟没有错过。那泪珠好像砸到他心坎儿上一样,少艾时光对窈窕淑女的爱慕,竟成了他心头伤他最深的一根刺。

  到底是曾经情深如许,岳峥偏开身,不愿再看宁蘅,只是又重复了一遍,“朕的话你没听见吗?你先犯了欺君之罪,现在还想抗旨不成?”

  岳峥话毕,康子娴朗声笑了出来,“懿贵妃,看到没有,这就是你逼我的下场……你以为姑母疼你,便会替你瞒一辈子?”

  两声诘问像两把长剑,破空而来,直直插进宁蘅心肺。

  宁蘅疼得倒退一步,却是突然清醒过来。

  岳峥已经知道那歌、那诗是她写的了,更知道她的情,他们的缘,本该是可以聚在一起的……他都知道了,知道她的心意了!

  宁蘅眼底闪出欣喜,像是除夕夜里被点燃的最后一箱烟火,砰然绽放,绚烂至极。

  她亦是笑了,最后望了眼岳峥,爽朗应道:“也好,你既知道是阿蘅欢喜你了……那我便是一生不再见你,也知足了。”

  岳峥只觉她话音凄寥,神色却古怪极了,眉峰微蹙,可到底也没再开口。

  宁蘅加快脚步朝殿外迈去,她一身碧色的裙子,像是开到最盛时的兰花,由行到奔,轻巧利索踏下几阶台阶,转个弯便不见了。

  岳峥心头大恸,好像被人割去了一块肉,痛得他想要大叫出来。

  他从没想到,那一段最美好的时光,竟是水中月镜中花,起于一场海市蜃楼,终于了无痕迹的一滩泡影。

  康子娴仍跪在殿中,脸上神色洋洋得意,她是输了,可懿贵妃也没赢。

  她静默地等待着岳峥最后的宣判……懿贵妃已永世不得翻身了,那么她,这一世也该结束了。

  “皇上,后妃自戕乃是大罪,臣妾不想连累族人,是三尺白绫还是毒鸩一杯,凭君吩咐。”

  岳峥懊恼隐怒之情,被康子娴这句话登时激了出来,不舍得发在宁蘅身上的怨怼,也一股脑冒了出来。他不顾殿中尚有旁余妃嫔,只是冷道:“你想让康氏全身而退已是不可能了,朕不会让你死,你得看着,朕是如何让你悔恨终生!”

  康子娴一愣,却很快明白了岳峥的威胁之意。

  康氏一族眼下犹如累卵,岳峥想一点点蚕食康氏的力量,叫她这个被寄予重望的废后,眼瞧着自己的家族大厦将倾,两朝煊赫,毁于一旦……

  她敛去面上种种表情,又恢复了过去端庄稳重的模样,“皇上既然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康氏,那臣妾今日还何必怜惜性命?”

  言罢,她猛地起身,用力朝最近的红柱上撞去。

  康子娴一生骄傲,尽付与这乾清宫中最久远的龙涎香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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