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第十七章
今日东十四条里静悄悄的，按照指路人说的方位她找到了曹府大门前。
不大一间四合院，门前牌匾上挂了素白的灵幡，门框上也糊了一副挽联。一时间她怀疑自己找错了地方，不过看门匾上也确实写了“曹府”二字。
在府门外她就听见了里间人的啜泣之声，浑身一冷，便叩响了门环。可等了半晌没人应门，就又再扣了扣。
“小贵儿，出去开门。”这是曹寅的声音，听起来同平常有些不大一样。
那门子应声而出，门开了个缝。阿溪却一使力，将门推的大开，径自走了进去。
她终于晓得自己为何不安宁。
院子里的景象令她震惊。不但是曹寅，几乎乾清宫里所有的御前侍卫都在那里，皆着素服素冠。院子乱的一塌糊涂，中间设了灵堂，下面搁着一口棺材。
有人死了？是谁？她怎么从未听人说起过。
曹寅脸上犹挂泪痕，一见来客是她，立时变得惊慌失措：“阿溪，你，你怎地找到这里来了？”
“这是谁？”阿溪问他。
“进屋，我跟你慢慢讲。”曹寅含糊她。
“我问你这是谁？！”
“阿溪，听我的，你先离开。”
见得不到他答复，阿溪便不再管他，拨开他的手冲到了棺材前。棺材盖还未盖，里面的人只裹着白布，却已浸成了血色。她伸手将布掀开，出现在下方的是一张血肉模糊的面孔，长时间的放置已让尸体的脸皮同裹尸布连在了一起，甫一掀开，只听呲地一声，裹尸布连带着许多皮肉组织被扯了下来。
一股股浓稠豆腐脑似的血浆噗嗤嗤从尸体上流下，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腥臭。虽一部分脸皮已被撕下，另一部分也布满了深褐色的血痂，不过她仍然看清了其人是谁。
是东华门的侍卫长明延。他是汉人，自小没有父母，在汉军旗中长大。阿溪认得他，因为他是曹寅的朋友，那日的晚宴中也有他。她很喜欢他，因为他心无城府，对谁都坦荡，还爱说笑话，每每总能让她开怀。
而现在这个开朗活泼的大男孩却变成了眼前这一摊腐败不堪的烂肉。
拽着裹尸布的手不知何时松开了，眼前一片黑影在打转，她干呕了两声，只能扶住门廊上的柱子稳住身形。
曹寅将双手埋在掌中，可仍有泪水自掌内渗出。
“皇上……他让我们大家都瞒着你。宫里的人压根不敢提起此事，甚至面带愁容都不许。”
“他是怎么死的？”阿溪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打颤：“皇上的计划我多少知道一些，明延根本就不会死，要死也轮不到他！”
曹寅蹲下了身子，又吸了一口气：“钱辰反了，那边拿住了他的把柄。明延同他在午门对上，被他的手下乱刀砍死了。”
一些原本在脑海中盘旋的东西终于恍然明了，可是总觉得又不很对。
“不会的，你骗我！那玉襟…我明明带进了宫的。”说到最后中气不足，声音越来越小。
“玉锦章。”曹寅道：“我没叫吴茂厚进宫，他便去了鳌府。他晓得钱辰和玉锦章之间的事，将他从妙音阁带进了鳌府。”
原来如此，竟原来如此！究竟是谁撒了谎，又骗了谁，一步一步，直到现在？
这全是她的错，是她害死了明延，害得钱辰获罪，害得午门前多了无数冤魂！
仿佛回到了两年前的寒冬，看着弟弟虫儿的鲜血迸出，她像溺水一般，茫然无助，无措可施。
揆方凑了上来，盯了她半晌，道：“皇上交代过，若我们将此事告诉了你，就都获罪了。呼延姐姐，我请求你，知道了也就罢了，不要再让旁人知道你知道了，可好？”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走回去的，曹寅提出驱车送她一程却被她拒绝了。明日就要去乾清宫工作，可她还有何颜面对他。
可又不能害了他的人再旷了他的工，第二天早上，阿溪还是准时到了乾清宫。皇帝早朝刚下，她后脚进宫他前脚就来了，身后跟着张万强、殷月以及浩浩荡荡的太监。
待他在案前坐稳，阿溪上前见了礼，双手捧着将宫禁合符放在了他的案上。
皇帝单手拿起那符，漫不经心地在手上把玩着，目光却在上下审视着她：“你昨晚没睡吗？”
“唔…”阿溪支吾着：“晚上吃的克化不下来，去园中走了走，就睡得晚了。”
他继续盯着她，这目光深不见底，她感觉自己从心到肉都给他看了个干净，不敢与其对视，只有低下头去。
半晌，他收回了目光，转而从苏拉铜盘递上来的折子中翻了翻，从中抽出一册来掷给她，这期间一言未发。
是刑部上来的折子，内容她大概看了看，说的是在押犯人、原宣武门统领钱辰已于昨夜子时暴病身亡。
皇帝又瞧向了她。她在他身边这么久，有时他的一瞥都能让她心领神会，可有时，譬如此时，明明白白地投在她的眼中，可她却一点都不能解出其中的含义。或许此时他更应该直白地追究她：“你犯下的错误，害得多少人自相杀戮，害得朕枉费了多少心力，所有人又为你的错误担了多少惊恐？”
但他什么也没说。目光转了又转，从猜疑到判断再到宽恕，却是只字不提。
这令她心中更加难受了，心像一条热毛巾被拧了拧，又紧又烫。
咬了咬牙，突然腾地又跪下了：“奴才犯了错，请万岁爷责罚。”
他十分惊讶，从未想过要罚她，谁想她竟自愿领罚。这样也好，他晓得她从小到大常有郁气结在心里，罚了，或许心就不堵了。
“你自然有错，当按律处罚。”皇帝道：“来人，将她带到慎刑司，杖责三十。”
一屋子人顿时吓呆了，谁能想到方才还好好的两个人竟说翻脸就翻脸。殷月打头，一群人呼呼啦啦跪了一片，纷纷为她求情。
皇帝看了一眼众人：“朕原谅了她，她自己会原谅自己吗——拖下去！”
比起去年快要了命的那一顿打，这回打得说重不重，可也绝不轻，依旧是皮开肉绽。曹寅带了上回的金疮药来看她，看着那一条条红肿鼓起的伤痕直嘬牙花子：“这下手真狠。”
后来才知道，钱辰在牢中并非病死，而是咬舌而亡。他原本不是断袖，可不知怎地就看上了那玉锦章，一颗心系在他身上，视其他一切事物为粪土。自杀也是为着他，他在牢中听说了鳌拜被囚的消息，生怕身在鳌府的玉锦章也受连累，索性来个死无对证，这样朝廷便也不能拿玉锦章怎样了。
这些都是从曹寅那里听来的，奇怪的是抄鳌府时看见了吴茂厚，却并没有发现玉锦章，许是趁乱逃走了。吴茂厚也下入了狱里，定于下月开刀问斩。
伤养好后她回了乾清宫。鳌拜倒台后，皇帝派人重新查了爹爹的案子，给了他一个清白，又从族谱中找了一个未出五服的侄子继承了部分家业，并封了正白旗统领——这是爹爹原本的官职。
皇帝较上回见时清减了许多，本来如满月一般的脸盘凹下去不少。见到他，本想辞职的阿溪愣是把话堵在了嘴边，还是过段时间再说吧。
半年后，君良和曾吉里的孩子出世了，是个胖小子，君良喜不自胜，为他起名铭训。满月时自己掏钱办了宴席请京里的诸位高朋，顺带补办了他和曾吉里的成婚宴。阿溪看那孩子粉妆玉琢的着实惹人爱，长得像曾吉里多过君良。曾吉里娘家败落，自己也做了额娘，见到她倒没了从前那般不友好，扯着她的手絮絮叨叨地讲君良和小铭训的乐事。
九月廿二，各宫都在为即将到来的秋狝做准备。这是皇帝真正意义上的亲政后第一次去木兰围场狩猎，规模自然格外宏大。六宫之中除了两位老佛爷和皇后外，只有方生下皇子的惠妃叶赫那拉氏和怀孕的荣贵人马佳氏留在宫中，其余答应常在贵人等莺莺燕燕都跟了去。
出行的车架浩浩荡荡排了好几里地，不过走在队首的仍然是曹寅一干銮仪卫。他身着石青缎平金蟒纹灰鼠皮氅衣，手执豹幡，长一丈一尺，冒以木，黄油绘行龙，銎镂垂云文，下缀朱釐。在坎肩的臂弯的跨栏处接出了两个“鹰膀”，随风鼓动起来，背挺得笔直，飘飘洒洒，临风而立，风华绝代。
揆方被封了一等侍卫，未和銮仪卫走的太近，只跟在队伍中段一干老侍卫身后。
阿溪也跟了去，这次本不该着她，还是曹寅替她说了再说才为她挣得的位子。他费心想让她出来散散心，她自盛情难却。
这回的待遇比上回要好很多，她一个人一辆车，车上盖了厚厚的毡布，丝毫风都透不进。车上除了她外还有一只橘黄点子的肥猫名叫绦子，是皇帝托给她的。
出发前几日皇帝将她带到了宫中偏僻处的猫房内，这只肥的肚皮拖在地上，任谁逗都懒得抬头的胖猫一见到皇帝便摇晃着那硕大的身躯，挣扎着想要扑进他怀里。无奈身子太过于笨重，跃起不过寸许就落在了地上。
这只猫是皇帝做阿哥时在围场中捡来的，彼时只不过是一只胎衣未去、浑身湿漉漉的乳猫。见它自个活不了，皇帝只有将它抱走带进宫喂它。可那时三阿哥在宫中并非十分得宠，故而猫儿房的那些人对这只猫十分怠慢，饥一顿饱一顿，有时甚至几天不给吃食，它就只有抢其他猫的来。
可就这样这只“绦子”也活了下来，只是较寻常的猫儿瘦了很多，活像一条橘黄色的宫绦，是以皇帝给它取了这个古怪的名字。后来三阿哥登基成了现在的皇帝，绦子的生活才大大改善。各种山珍海味忙不迭地送进猫房，有大部分都进了它的肚子。
许是先前挨饿挨得怕了，绦子只要一见到吃的非得快要把肚子撑炸才停嘴，因此越长越肥，变成了这般庞然大物。宫中猫儿房的管事言道因为这几年的暴饮暴食，它现在吃任何东西只能吃进十分，吐出八分，且眼也花透了，耗子搁眼前溜过都置若罔闻。
皇帝决定带它回家乡，它的家就在这广阔的草原中。皇帝说，无论它受过怎样的苦楚、享过怎样的福，死后能葬在家乡，它心中就会安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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