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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三十四章


  君良没有吭气,沉默了一刻,曾吉里缓缓抬起头,两人互相对视着。

  她继续说道:“先生,你可知,从前我是那般爱你,只觉着此生非你不可,甚至我的魂魄都能和你融在一起。但现在,我越来越尽了最大的努力,像从前那样同你说笑、取乐,抑或是床笫之间的承欢,可还是渐渐发觉,这些我再也做不到了。所以,我想带铭训离开。”

  事先打好的腹稿此刻已然乱了套,她停了停,喘口气,抑制住胸腔内的砰砰跳动,索性接着说了下去:“我就觉着,再爱、再喜欢那也是虚的,人活一辈子,不就图个快快乐乐不发愁嘛。先生,我们之间扯不清,我若要是真的走了,也不会对你有任何歉疚。我唯一对不住的只有夫人。我已没脸,若你有朝一日见了她,请你一定要代我陪个不是。”

  君良为自己斟了一盏茶,可手上力气不稳,摇摇晃晃的泼出了大半。曾吉里接过茶盏准备帮他,却被他抬手拒绝了。

  “你说的在理,人活一辈子,就是要个开开心心——你既已想好,就不用再同我商议了,想怎样做,便怎样做吧。”

  北边俄罗刹国境内吹来了打着尖利哨子的东北风,北京城里残雪未化,在风中干涸成了一块块雪壳子,旋即又被摧毁,变成齑粉随着焦黄的木叶、无根的游草一道在空中打转,路边随处可见一个个此类的小漩涡。

  曾吉里背了个大包袱,腾一只出手来牵住铭训。

  君良倚门望着他们,看见他这副样子,曾吉里不由地有些酸楚,拍了拍铭训的脑袋瓜:“去抱抱爹爹。”

  铭训回身给了爹爹一个大大的抱抱吗,并“啵”地一声给了他一个沾满口水的吻。君良想如从前那般将孩子抱起来举过头顶,可试了数回才发现,自己竟虚弱的连这个动作也完不成了。

  雇来的马车极快,未出两刻钟就将母子俩送到了阿克敦家门前。依旧是那熟悉的门廊,她上去扣了扣门,一个新门子打开门来,问道:“夫人您找谁?”

  曾吉里把马鞭晃了晃:“我找你主子。”

  “哟,是您啊。”门子的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快请进快请进,主子现在去校场了,可能得晚些回来,他交代我要好好招呼您呢。”

  被额娘牵着手往里走,铭训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院落:“额娘,这是哪里?”

  “猜猜看。”曾吉里乐呵呵地。

  小铭训疑惑地摇了摇头。

  忽然后院传来一声熟悉的马嘶。这孩子眼前一亮,立刻挣开额娘的手冲进后院马厩里,果然看见额娘的白花在里面悠闲地嚼着草料。见小主人过来,白花愉快地冲他打了个响鼻儿。

  “妈,白花!”铭训兴奋地伸出手来让白花舔:“这是叔叔家,对不对?”

  曾吉里也走到了马厩前,见铭训衣襟上落了马棚上的灰尘,便半蹲下来替他整理好。

  “往后可不能再叫叔叔了。”

  “那叫啥?”

  “叫阿玛。”

  “阿……玛?”

  “真聪明,乖宝宝,就是这样。”

  跟随瑛娘学会了基本针法后,工作剩余时间阿溪就开始没日没夜的赶制鸳鸯荷包,甚至日日将它带去乾清宫。

  皇帝看见时只作一声叹息,而后直接视若无睹。

  “朕打算明年将曹寅调去金陵,代他父亲接任织造。”看她打荷包打得仔细,自己盯了她半晌都没反应。

  怎么会是金陵,阿溪将荷包放下。她虽记性不好,可这回记得清清楚楚,曹大哥要去的明明是扬州,为此几月前她还和曹寅发生过争执。

  江宁织造务必抛头露面,可曹寅不想让扬州人知道他娶了一个扬州城里有口皆碑的脏女人,因此事先跟她约法三章。到了扬州后,阿溪大门不许出,二门更不能迈,若实在非得出门必须坐车,车里还得用面巾将脸裹严实。

  她肯定不愿意这样,问他能否留在京内,或者找个其他省的官来做。

  可曹寅一听这话就气乐了,粗声粗气地告诉她,没得选择,这个位置也是百般活动才得来的,一个女人又怎懂这些。

  “万岁爷,您是不是糊涂啦,奴才记得是扬州。”

  “是金陵,你记错了。”

  “不对,曹大哥也说是扬州,为此我俩还闹别扭了呢。”

  “他也记错了。”皇帝斩钉截铁:“你们都错了。”

  阿溪不敢再驳他,可他忽然低了声音:“你若嫁给了曹寅……”他顿了顿:“你若嫁给了曹寅,那也要快快乐乐的呀。”

  这时,张万强躬身上前,呈上了一盏用金星玻璃温都里纳制成的水丞,里面盛满了真腊国新贡上来的樱桃。中国玄武湖的樱桃早在六月份就下市了,而真腊国临近赤道,四季如夏,上贡的樱桃八月份刚好到达,因此宫廷中一年四季都有鲜嫩多汁的樱桃吃。

  温都里纳水丞磨得胎体极薄,蕴着金闪闪的亮片,有如无数璀璨的繁星。内里透光,可以看见一枚枚鲜艳欲滴的樱桃在杯中或沉或浮,十分剔透可人。

  瑛娘之事阿溪正愁没有机会向皇帝开口,见他在吃樱桃,这可是个大好的机会,便起身对皇帝道:“万岁爷,看您吃樱桃,倒让奴才想起去年曹大哥的一首诗来。”

  “哦?”

  阿溪躬了躬身,低声念道:“上苑新芳供御厨,承恩赐出绛宫珠。风吹杏酪尝初暖,日映瑛盘看欲无。红到十分春始去,香余一滴齿皆苏。柏梁每羡东方朔,七字吟成兴倍殊。”

  “什么意思?”皇帝皱眉,不过随即品出了味:“瑛娘是那玻璃盏,可又有谁是‘绛宫珠’?阿溪,你究竟想说什么?”

  “皇上素来爱看戏,自然知道红拂女、梁红玉这些烟花出身的女子均为巾帼豪杰,为情更是不惧生死——但您可知,其实瑛娘也是这样的一个女子。她与揆方早已两情相悦,可前几日奴才见她时却见她身上虚弱,几乎半条命就要丢了,因揆方不得不另娶他人,积郁成疾而致……万岁爷,您看,绛珠需搁在瑛盘中方能彰其美,物如是,人更如是。所以奴才请求您,不要……”

  可话还没说完,皇帝却怒了,劈手将那盏樱桃打翻在地,点点红珠随着水丞的破裂一股脑如水银流泻般涌了出来,淌在地上,嫣红如血滴。

  “所以你竟当是朕……你只当是朕?”

  顿时乾清宫的空气好像凝固了,一屋人见皇帝发火,呼呼啦啦全体跪下,垂着脑袋,噤若寒蝉。

  皇帝用手指点了点,想骂她些什么,可张了两次嘴均没骂出来,索性一甩袖子往外走去,宫中的所有人立刻起身跟上。

  走到门口处转头一看,见阿溪依旧跪在原处,便道:“这世上有好些事,你永远都不会明白。”

  酉末时分,张万强道乾清宫传皇帝口谕,令呼延黛溪起身自行回房。彼时她已跪了三个时辰,膝盖早跪木了,一起来就是一趔趄,张万强见状立即扶住她。

  “姑娘,咱家从前还觉着乾清宫中就属你知事,做事从来四平八稳,可今儿怎么也往枪口上撞?”张万强何等人物,阖宫之事在他眼中就如透明的一般。他微微叹息,神态之中竟颇有伤感。

  “万岁爷对你的心意,别个人看不出,可咱家还能看不出来吗——咱家伺候过两任主子,经历过多少大风大浪,就只劝你一句——你万万、万万不能辜负了皇上。”

  阿溪慢慢稳住身形:“谙达,您这话我怎么听不明白?”

  “不明白?若当真不明白,于你也是好的。可……这就苦了咱万岁爷喽。”

  她非但没明白,反而越听越糊涂了。稀里糊涂地点了个头:“有劳谙达了。”

  阿溪几日后才晓得曾吉里和铭训离开的消息。那日后降了大暴雪,呜呜呼啸了三日方停,待雪化后路面能行车了,她就坐着车去了客栈。

  祁先生的房中干干净净,往日生活中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概没了,只在小几上摆了几册宋景濂、归有光的文集。

  见曾吉里已走,她就劝他:“先生,你看眼下春闱就要开了,何不再去试一试?”

  “我不成了。现在身上萧条的紧,再没性子再去弄那些,只想回扬州去,学学五柳先生,粗茶淡饭,平平稳稳,了此残生便了。”

  阿溪听后默然,忽然想到某处,从怀中掏出来一只绸绣的荷包来。上面使金缕绣了两只白兔子,一只低头吃草,一只抬头四顾,十分生动可爱。她昨日收拾屋时在箱子底发现了它,就想着今日要给君良带来。

  君良看着眼熟,伸手接过,端详片刻后问她:“这个是哪来的?”

  “夫人从前给我的。她将一个金镯子熔成丝线绣在了里面,是赤金的,值一些钱,让您没钱时顶急用。”

  “金镯子?可是她出嫁带的那只?”

  “我不记得了。”

  “可她只那一只镯子!”不自觉地,君良抬高了声音。

  “那多半……是的吧。”

  君良双手拿住荷包,直是发抖,让阿溪以为他又犯病了。

  “先生,不打紧吧。用不用我去请个郎中?”

  “不必。”君良将荷包放在桌上,用手细细将它抚平:“阿溪,我过两天打算出发回扬州。你能来送送我吗?”

  “这……”短短一段时间,周围人接二连三的都要走了。

  “您不留在北京了吗?”

  “不留了,我一定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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