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惊闻山河破碎

　　午后，门口的市集传来阵阵叫卖之声。医馆没有病人，姚子笑便干脆回到酒馆倒了那桃花酒，自顾自喝了起来。神色却十分不安。

　　前一日常翰来的时候神色仓惶，她本来想要问出口的问题竟至于一个字都没有吐出来。转而想到那女子身上的毒便更加疑惑。绝尘。在这天兴国都，什么人会有那样的毒？什么人会用那样的毒？这些事盘桓在她的心中，总让人不能放下心来。

　　“阿笑，阿笑！......”忽然又是一阵惊惶的呼喊声，“你快帮帮我！”

　　抬眼望去来人却是慕容嫣。慕容嫣这刁蛮小姐素日里若非犯了错误若是有事相求是断然不会叫她“阿笑”的，哪一次不是气势汹汹直呼其名——“姚子笑”？如今听得这番呼喊，怕是是真的遇着事情了。姚子笑心想最近这是怎么了，怎么总有人着急忙慌地找自己帮忙，还真成救火队长了？

　　“阿笑，阿笑，快随我去崔浩家。”

　　姚子笑正想着一只手便被慕容嫣拉住，直接向外拖，果然符合慕容小姐风风火火的性格。姚子笑一个趔趄，急忙扯住了慕容嫣的衣袖：“等一等，等一等。有什么事你先说清楚！”

　　慕容嫣却丝毫没有减慢脚步的意思，姚子笑几乎生无可恋地被她拖行了几米才勉强立起身跟上她的脚步。慕容嫣一边走一边说：“崔浩病了，看起来好吓人，你快去帮我看看！”

　　“等一等，等一等，待我去拿上自己的家伙事儿！”姚子笑继续扯着慕容嫣的衣袖哀嚎。

　　慕容嫣这才停住了脚步，颐指气使地说：“你快点。”

　　慕容大小姐发话姚子笑当然是飞奔过去飞奔回来。一路上本想提起崔浩或许是断袖的事，看了看慕容嫣那一有差池就要杀人的神情，她又把话生生咽回去了。

　　两人到了崔宅一路上竟然如入无人之境，没有人问询，也没有人阻拦。崔府不算阔绰，只有简单两进院落和粉墙黛瓦。院落里种几株松树，倒也算得上雅致。前院里数来大约十几个佣人。姚子笑暗暗道，这崔浩从王公大臣那挣了那么些钱，竟然只置办了这普通的宅院。

　　进到东厢，抬眼便是那床榻之上面色苍白之人。床边的角落里几个仆人瑟缩地站着。姚子笑走近前去，那公子浑身发抖，满是虚汗，意识不清，症状可怖。她伸手卧上他的脉，心下大惊。要说当下的病症，从脉象看不过是草乌食用过量中毒，催吐并且吃一些解毒的药物便可无虞。只是这崔浩也算是一名医，为何会不知草乌用量？还有，他的脉息薄弱，可知身体已经非常不好，看来至少大大小小中过数十次毒。姚子笑平时与崔浩甚少往来，再加上有些成见，并未留心观察此人。如今想来甚是怪异，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阿笑，你别发呆啊。他这到底是怎么了？你给我句话啊！”一边的慕容嫣看姚子笑失神的样子急得跳脚。

　　“好了好了，没事，能治好的。你先去取个盆来，一会我给他催吐。”

　　姚子笑先是用银针扎了足三里等穴位，然后又将自己日常配制的含有常山等催吐草药的药丸喂给崔浩服下。她写了一张药方，吩咐一个之前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仆人，到自己的药房去抓药。又叫来剩下的几个仆人扶崔浩坐起身，然后给他按摩背部。

　　慕容嫣端了铜盆半跪在崔浩的床头，眉头紧蹙，眼睛死死地盯着崔浩的脸。慕容嫣可是宰相的千金，从小惯养，十指不沾阳春水。如今崔浩病了，她却毫无厌嫌地去接那呕吐之物。姚子笑看着有些心疼。这约莫就是因为爱一个人，所以成了另外一个人吧。

　　不一会崔浩开始隐约有些咳嗽，眉头微微蹙起，几个一块扶住了崔浩的身子，让他的脸微微向下。不一会他“哗”地一声吐出来。然后开始剧烈咳嗽，好像用尽了浑身力气一般。面色更加苍白，脸上显出痛苦之色，夹杂着间接的呕吐。端着盆的慕容嫣看着他的样子竟然忍不住开始抽泣，像一个小女孩丢了头绳一般地抽泣。在姚子笑的印象里，慕容嫣似乎从来没有哭过。

　　崔浩吐完，姚子笑从仆人那端来熬好的药递给慕容嫣。

　　“阿笑。今日看到他这般模样，我觉得自己真的疯了病了无可救药了。因为我真的好难过好难过。我甚至想，假如他今天真的不行了，我的生活便也没有什么生趣了。”她一边一口一口轻柔地给崔浩喂着药，一面带着哭腔低声说道，“刚看到他这个样子的时候，我也不希冀他能喜欢我了，我只想，他好好的，便好。”

　　“没事了，阿嫣，他没事了。你别哭。”姚子笑一手抚上她的肩头，轻声安慰。

　　“阿笑，他这回，得的到底是什么病？为什么那么吓人？”慕容嫣的神色凝聚了又散去，失神而迷茫。

　　“崔大夫是草乌中毒。方才没来得及与你说，此事甚是奇怪。他是大夫，当知过量食用草乌会中毒，却为何还是服下了那么多草乌？而且......”姚子笑不知当说不当说，说出来又怕慕容嫣伤心。

　　“而且什么？”

　　“而且看他的脉象，前前后后各种毒大概中了几十次，他的身体状况很不好，必须长期调养才是。”姚子笑咬咬牙，还是决定将真相告诉慕容嫣。

　　“几十次？”慕容嫣说话的声音开始颤抖，眼眶发红。

　　“来人！”她一声呼喝叫来原本在外屋的所有仆役，而方才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仆人们此时吓得跌坐在地，继续瑟瑟发抖。

　　姚子笑一愣，这些仆人如此听话，原来竟然大部分都是慕容嫣的人？难怪方才进门时没有人阻拦。慕容小姐可怕可怕真可怕。

　　慕容嫣像是看穿了姚子笑的心思，慕容嫣忽然抬手指着先前那几个瑟瑟发抖的仆人：“他们可不是我的人，他们是浩浩的心腹。我的人才不会那么蠢，主子变成这样却束手无策。可恨浩浩无论如何都不让我的人靠近他。”声音里尽是咬牙切齿的意味。

　　随即她支使自己的人撸起袖子将地上的人团团围住，逼问他们：“说，崔浩是如何中毒的？你们不说就让你们尝尝厉害。”言语之间令人生畏。想到一开始那几个仆人瑟瑟发抖的样子，姚子笑苦笑，想来自己来之前，他们就已经被教训过了。这不，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未及慕容嫣真的做出什么，几个人就都乖乖地招了。

　　原来崔浩出身贫寒，早年间为了填饱肚子，十五岁的崔浩加入了当时所谓的邪教暮雨教。温饱面前，人的道德意识是非常淡漠的。这个教派当时烧杀抢掠无恶不做，而崔浩会些医术，负责在教派里疗伤治病。崔浩十七岁那年遇见了喜欢的姑娘，名唤梅落，是教主抢回来的，彼时浑身都是伤。当时崔浩给她治病，她明明害怕得发抖却不哭。一来二去二人竟产生了情感。但梅落是教主的人，每日被教主拉去强行要了，回来满身都是伤，多次自杀未果崔浩很是心疼。恰逢朝廷当时派太子剿灭邪教，崔浩暗地里投靠太子，太子许诺不伤他性命，为他营救那女子。后来暮雨教被灭，事发之前教主察觉崔浩和梅落的关系，给那女子下了当时只有暮雨教才会用的名为挽香的毒，中毒之人心智清醒，但浑身无法动弹，可谓是活死人，随着时间的推移中毒者的身体机能会慢慢退化，直至死亡。但挽香在如今世上仍旧是不能解的毒，纵然是神医陌风也束手无策。多年来崔浩一直在寻求解毒之法，不惜亲自试药，这才有了身上多年的积患。然而这许多年却并未真正找到解毒之法，只能用天山雪莲和千年人参为那女子续命，然而这些药材都极贵，所以他才不得不为官家人诊治以换取更多的酬劳。他们曾经身为暮雨教中人的身份却不能暴露，因为一旦为官家所知便是诛九族的下场，即便是太子也不能护得周全。所以崔浩这许多年没有向外界公开寻求挽香之毒的解法，也不能说明自己的苦衷和缘由。

　　听了这些话姚子笑和慕容嫣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姚子笑心里汗颜自己竟是听从流言便误会了崔浩。仔细想来当初街头相遇，崔浩之所以看了姚子笑一眼便离开许是因为知道姚子笑会伸出援手。后来的比试他之所以不吃那毒丸便是因为仍有人要守护。至于用泻药虽说是不太厚道，但比赛规则在那其实也无可厚非。不过现在晓得之前常翰所说崔浩是断袖是在鬼扯，他到底隐藏了什么？

　　慕容嫣此刻则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她喜欢了崔浩十年，忍受了十年间他的冷漠和拒绝，却忽然得知这十年之间他的心里都已经住着一个女子，而她则像丑角一样，上蹿下跳却永远成不了主角。崔浩对她，是何其残忍。

　　“那个女子，现在在哪里？”许久，慕容嫣带着哀伤的字句缓缓流出。

　　地上的仆人都不敢回话，生怕慕容嫣伤了那女子，日后与崔浩无法交代。

　　“说，在哪里。你们不说，我让你们立刻就交待在这里。”慕容嫣的语气森冷，就连姚子笑听了都觉得后背发凉。

　　“阿嫣，你别冲动。”姚子笑劝说她。

　　慕容嫣闻此凄然一笑，望着姚子笑：“你放心吧，我不会冲动。那么多年都忍过来了，我的生活里哪还有冲动一词。”

　　地上的几个仆人连连爬起来，触动了东厢书架上的一个机关，便露出了一间密室。姚子笑看着慕容嫣有些凄惶不稳的背影，走进了那间密室。一绿衣女子正坐在房间里，见到来人神色有些微的惊奇，却没有动弹也说不出话。慕容嫣看着那女子，形容憔悴，算不上美，但是却莫名地有一股傲气，难怪崔浩会喜欢她。两人就那么对视许久，慕容嫣忽然笑了，忍着哭腔对那女子道：“姑娘你好，我叫慕容嫣。崔公子他最近病了，托我来照看你。你放心，崔公子那，有大夫会给他治病的。”

　　绿衣女子此时投来的眼神很是复杂，不久却又露出感激之意。慕容嫣恍惚地回到了东厢，对地上的人仆人道：“这姑娘平时爱吃什么你们便去做吧，还有......别告诉崔公子我知道了这些事。”

　　“阿嫣，你这是？......”姚子笑不禁问道。

　　“阿笑，你可以帮忙找找挽香之毒的解法吗？”慕容嫣却并不回答问题。

　　“可以，只是你......”

　　“我要留下来照顾他。我要留在他身边，直到梅落回来。阿笑，我很心疼他。我不知道这些年他过得那样苦。”她打断姚子笑的话。

　　他过得那样苦......阿嫣，那你呢？你苦不苦？姚子笑心知自己这好友是个无可救药的痴情女子。痴情到为他人作嫁衣，痴情到不顾自己的伤痕。这世上带着终将退出的目的去爱的人，恐怕不多了。她叹了一口气，默默退出了东厢，留下慕容嫣与崔浩独处。到院里吩咐仆人如何给崔浩煎药，如何服药。

　　“阿笑！阿笑！......”门口又传来一阵惊惶地呼喊，这次却是连峰的声音。彼时连峰已经站在崔宅的门口，平日里无波的神情此时了无踪影。

　　“说吧，又是谁中毒了？”姚子笑无奈道。

　　连峰却久久没有答话，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看到这样子，姚子笑的心开始冷下去。

　　“阿笑......刚刚官府发布文书，半月前天兴的军队突袭长盛国，长盛国灭了。长盛国将军周子琰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如今带着一万多人马陈兵天兴京城之外。长盛国国君和太子被俘，择日......凌迟处死。”最后几个字连峰说起来声音很小，在姚子笑耳力听来却是如雷轰顶。

　　喉咙处一股腥甜被强自压抑住，身体开始瑟瑟发抖。两行眼泪不自觉地流出来，随即闭上双眼，竟然忽然想笑。终于来了，这一天，终于来了。自己这许多年的承受，委屈和隐忍，终究还是化作了一场空。

　　她是长盛国的和亲公主，号兰溪。她也不叫姚子笑，她叫萧瑶，天兴国的太子妃。今日，她得知自己的国家覆灭，父兄即将被处死，而自己的青梅竹马此刻正陈兵天兴京城之外。

　　在她嫁到这里，七年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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