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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二十一章烤牛肉


图书馆开的这家名为“食堂”的餐厅,通常是二十四小时营业。准确来说,是门上挂着的open从未被翻去另一面,有没有客人进来全靠随缘,有时候店面里连负责人都不留,只点一盏灯,反正门上挂的小铃会通知后面,是否有客人到来。

        凌晨两点也不是没听到过门铃声,但通常都是被街头火并吓得走投无路的恐慌路人和追打人的途中打算吃霸王餐的黑恶势力,基本都被资深熬夜人士们悄悄处理了。

        一杯掺着药剂的酒将人放倒,然后丢去相应地盘的街头,打电话给他的通讯录过来接人,他也只会以为自己是喝多了断片,连餐厅名字都不会记住。

        但在还算和平的新年假期,一个瘦弱的,年纪看来还不是很大的外国青年慢慢挪进餐厅,就有点……深夜鬼故事的味道了。

        鬼故事的点在于他不算很明显但的确有可能的国籍。

        出神地拨弄骰子的菲茨杰拉德迟疑地直起身,伸手在研究钓鱼手册的海明威眼前打了个响指。后者发出了一声疑惑的鼻音,一边问着“什么事”一边抬起头,正好与走到他们面前的青年对视。

        沉默片刻,他说:“抱歉,这位先生,晚上我们不提供餐点。”

        菲茨杰拉德,则默默,默默地向后厨退去。

        青年整个都裹在毛茸茸的大衣和帽子里,露出的一点发丝像是雪原上嶙峋的山石,充满了强烈的对比性,声音却含混不清,像是远方传来的混沌回响:“我不饿,有酒吗。”

        酒倒是有,问题是要卖给你哪种。

        海明威再次上下打量起对方。他入过伍,也当过间谍,很清楚危险分子会是什么模样——就是对方这样。你可以在风雪之夜接受一名带着猎犬的彪形大汉的投宿请求,但绝不能放这样身边一无所有,仿佛连刀都不会用的家伙进屋。

        但他已经进来了,毕竟他们开的是餐厅。假如给他有问题的酒,说不定没问题也会变得有问题。

        接待客人真让人头疼。

        “卖,当然卖。”

        被紧急找来的灰发青年一把按住了海明威的肩膀,脸上的笑容与其说是好客,不如说是险恶。

        “交给我吧。”他声音沉静,却像是岩浆缓缓沸腾。

        -

        “管他呢,我要大吃大喝。”

        -

        托尔斯泰一直注意倾听前厅的动静,但他什么也没听到。没有险恶的话语落在地上发出的冰冷声响,没有器皿破碎的音乐为寂静伴奏,当然也没有欢声笑语,没有无声叹息,甚至连餐具彼此磕碰的声音都没有。

        直到他走得很近,才能听到燃烧过的烟丝被按在石英烟灰缸上的嘶嘶气音,和轻柔如丝绸的絮絮低语。

        “要牌?”

        “不。”

        托尔斯泰:“……”

        他无奈地探出头:“费佳?”

        两个青年同时抬起了头。左边这位穿一身棕色的大衣,但却挽起了袖子,内里的衬衫更是肆无忌惮地敞着两三枚纽扣,好像随时可以跳进结冰的河里冬泳几个来回;右边这位则穿着厚实的黑色外套,更厚的哥萨克帽被摘下放在一边,让他不自觉地往衣服上雪白密实的毛领更深处缩去,驼背弯腰几乎躬成一个饭团。

        唯一的共同点是他们都戴着手套。

        托尔斯泰疑惑地眨了眨眼,绕过去确认了空调没坏,才好奇地问:“这位客人,难道也是俄罗斯人?”

        刚刚他们两个说的都是俄语,而且很流畅,好像连口音都差不多。

        “嗯,您可以叫我费奥多尔。”他温和——甚至有些虚弱地说。他们只开了几盏昏黄的小灯,那柔软的颜色笼罩着所有人,却唯独没能为他带来温度。他翻着手里的桥牌,苍白的脸庞几乎与卡面同色,有种冰冷到近乎石膏的质感。

        托尔斯泰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这么晚了,请别只喝酒,吃些东西吧。”

        “嗯?可以吗?”费奥多尔露出了带着一丝惊喜和感激的微笑,随手将牌扣到了桌上,“毕竟你们已经不提供餐点……”

        没有感情的洗牌发牌机器人海明威丢下纸牌。

        “如果您不介意,是我们私下里吃的一些菜,”托尔斯泰回答得天然,但却没留下一点把柄可抓,“有馅饼,菜汤,一些冷盘和烤牛肉。”

        “那就麻烦您了。对了,还不知道这位可亲的先生怎么称呼?”

        陀思妥耶夫斯基头疼地按住额角。幸好托尔斯泰自从失忆,就对他人的嘱咐记得很牢,比如不要随便在陌生人面前吐露全名,以免对方认识自己异世界的同位体……

        “列夫。”

        两个看起来都带着分憔悴瘦弱的美人相视一笑,其中一个问:“红茶?”另一个回答:“谢谢”,然后是“夜已经深了,就只加一些白兰地吧,费奥多尔先生要保重身体……”和“很美味的红茶,不能兑伏特加太可惜了”等英国人听了会从棺材坐起来的寒暄。

        幸好图书馆唯二的英国人都不在,而美国人则溜去其他不那么冷的地方寻找外援。

        海明威严词拒绝了和他们共进夜宵,以他的直觉,这里之后会发生炮火连天的惨案。

        还是趁早把司书从司书室找出来要紧。

        -

        随兑酒红茶一起端上来的是经典俄式餐饭,连盘子都带着让人分外亲切的花纹。红菜煮出的汤汁澄澈犹如破碎的宝石,纯白的酸奶油堆在中央,像一朵棉花或云,轻盈又沉重地在血红的原野与天空盛开。费奥多尔拿起汤匙,起伏的汤面映入他专注的眼,有一瞬间它们一样鲜红。

        “堪称完美。”他只尝了一勺,就感慨似的赞叹起来,“我离开家乡多年,许久没尝到这样的味道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冷冷地瞥他一眼,却全然无法阻止托尔斯泰高兴地推荐:“您也应该尝尝这些酸黄瓜,它们前不久才腌制好,花费了我和费佳好几天的时间……”

        “是我的幸运。”费奥多尔露出浅浅的微笑,顺从他的推荐依次品尝,无论是熏烤后撕成条状的鸡肉沙拉,还是甜蜜可口的糖心馅饼,都得到了他的不吝夸赞,但最完美的还是那道烤牛肉——为了加快出炉的速度,它被切成了长条块,在中间切上一刀就能入口。表皮是深褐的全熟,被端出来时仍然在滋滋作响,仿佛火焰仍在它身上跳跃,但只要切开,就能看到内里鲜艳的本色。浅浅的肉汁随之流淌,原始的、属于牛肉的甘甜糅杂着香料馥郁的芬芳,犹如黄昏的阳光染上发梢。

        再喝上一杯热茶,连刺目的雪原也会被热烈地感染,染上余晖的灿光。

        他甚至萌生了微弱的怠惰,只想窝在这把柔软舒适的椅子里,一边用餐,一边与他们聊天打牌。

        这细腻委婉的心情大约只持续了三秒,却依然让他颇感愉快。

        “我从未想到过,在横滨,我能受到如此款待。”也许是食物给了费奥多尔更多的热乎气儿,连他贫血般苍白泛紫的嘴唇都鲜活起来,原本那明亮得过分的双眼,也显出一种柔润可亲的光彩,“我甚至觉得遗憾……”

        托尔斯泰正在用刀叉分食馅饼,晶亮的糖浆涌出酥脆的饼皮,沾上了刀尖,他轻快地舔过那些蜜糖,露出了比蜜糖还要甜美无忧的微笑:“什么?”

        “没什么。”

        他端起红茶,轻轻抿了一口,留下一层潋滟的水光。

        “是我的幸运。”

        他再次说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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