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三章 将死

　　对于秦瑶和魏峥嵘，百年以前的事情已经是雾里看花，何况洪荒之事；而对于市井小民韩英姿来说，几乎全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韩英姿自小就听人说道门至高无上，原来也经历了无数明争暗斗的波折起伏。龙虎慕道、三王之战、伐楚之战是尤其重大的关节。

　　怪不得小狐狸观水总为自己的家谱沾沾自喜，他是太一山陆祖师的苗裔，又在昆仑山老君观度过了外门岁月。这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他娘亲未济敬处心积虑的安排。五百年后，如果观水能成为道门掌门，那是否意味着太一山和昆仑山消泯恩怨，再没有隔阂。

　　他忽又黯然，转想起自家的事情：

　　古时益都的益皇帝、阳秋城的天原君、临淄城的旧齐王并称三王。五百年过去，如今天原君的苗裔一个不存。益皇帝一脉留下庸劣的后代益君。旧齐王的后人齐良宵也已经逝去。大梁小工匠韩英姿是她唯一的骨肉。

　　兜兜转转，他回到了道门。

　　旧道门认为三王是魔，新道门认为不是。同是道士，却见解悬殊。魔门道门，又有什么定准？三王不利于昆仑山，自然是魔；利于太一山，变成了道。齐良宵在道门做道士，自然是好人；她摇动了道门立下的弭兵之盟，就被划入邪魔一边。

　　不过是妨碍道门与否，和人间一般唯利是图。

　　这个念头韩英姿埋在心里，不敢说出。他的心底却谈不上失望，反而生出一丝希望：如果自己对道门有用，或许他们永远不会过问自己身为魔种的隐情。甚至有一天，功成名就的韩英姿，还能洗刷道门蒙在齐良宵上的污蔑。

　　却听到秦瑶开口问安灵箫，她的脸面严肃如铁，

　　“你用锁魔镜演示洪荒时龙神虎神与道门的盟誓，谈到我们两人百年一轮回，为道门护法。难道不是我们各住世五百年，你散化之后，我会在天下活上五百年。怎么忽然缩水成了一百年！”

　　韩英姿想了起来，拜月教鼓吹龙神死后虎神治世，锁魔镜的盟誓的确不太一样。

　　安灵箫淡然道，“我是龙神，也非龙神。龙神没有我执，不过熏染习气，假想有心。虽然住世五百年，其实共有五个假我，安灵箫只是其中之一，也是散化前的最后一个。用完之后，安灵箫就是龙神的蝉蜕、蛇皮，再没有用处，等同草木。秦瑶，你也一样。”

　　韩英姿的心中咯噔一下。

　　秦瑶的脸抽搐起来，追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道门求的是长生不老，飞升塔林。你是说我连五百年都活不了，再过一百年就要死在这个世界吗？”

　　安灵箫道，

　　“瑶儿你是虎神，早已了然，只是不敢置信。我就替你捅破这层窗户纸吧：

　　缘法和禀赋极好的道士会在百年之内飞升塔林，长生逍遥，缘法不足者轮回重修；而瑶儿你不会。你是虎神，所以瑶儿的禀赋和缘法远超任何道士，不过数十年就可以跻身真人，担当起道门的戒律兵器；同样因为你是虎神，瑶儿会在一百岁时死去，从此秦瑶这个假我荡然无存，根本无轮回可入。

　　而你在这百年之中学习的一切道法则归还无我的虎神本尊。这才是我们在洪荒时和道门立下的完整盟誓。”

　　秦瑶整个人怔住了。

　　安灵箫悠悠饮茶道，“过去的几个月里，我不急着传授你任何道术，因为那对你本来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反而教会你欣赏人生的一场欢乐，从容地面对死亡，倒是更重要的事情。道士孜孜以求，可以逍遥长生；你是神，却会像凡人一样死去。”

　　“不，怎么可能！我还有很多梦想，很多事情要做。怎么可以像一阵风似的在人生飘一场就散去，什么都没有留下！你诓我上太一山，就是要我为道门卖命一百年，然后像垃圾一样扔掉吗！混蛋！”

　　安灵箫定定道，“所有的凡人都是在一百年内死去，所有的道士也会在一百年内放弃这个尘世。为什么独有你不能呢？”

　　“安姐姐，你是在骗我的是吗？是为了惩罚我顽劣，故意吓唬我的是吗？一百年后我不会死，只是睡一会，对吗？”

　　秦瑶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安灵箫叹息道，“道士没有妄语。”

　　“我不服！”

　　秦瑶跳出兰舟，再不管其他人，下了戒律院。

　　韩英姿和魏峥嵘一时陷入了沉默。

　　安灵箫伸了一个懒腰，“我真是一个糟糕的老师，第一堂课就把弟子气走了。”

　　韩英姿反而关切地问道，“安仙子，所以你也会在一百年中彻底地消失。哪怕修炼到了真人也无济于事？”

　　安灵箫的芳龄其实和齐良宵相当，韩英姿估算这个龙神的假我只有五十年的期限就要报废了。

　　安灵箫嫣然笑道，

　　“世界于我，如同梦幻泡影。虽然如此，我也只有这个梦幻泡影可以摘取，那不妨及时行乐，每一天就像人生的最后一天那样珍稀。我讨厌例行公事，讨厌虚情假意，讨厌无趣的人和事。你们是这太一本山开辟以来从没有过的新鲜人物，我觉得很好玩，挑来消遣一下。你们可愿意做我的玩伴？”

　　云仙客微微摇头，向魏峥嵘和韩英姿道，“安真人使起性子，比少女更甚。你们不要忘了来这里念书的正事。”

　　安灵箫瞪了云仙客一眼，催促韩英姿和魏峥嵘道，“答个腔呀。”

　　韩英姿腼腆道，“陪伴龙神本来就是赏心乐事，要是能叫上小孟一道来玩就够好了。”

　　魏峥嵘道，“随安真人吩咐。”

　　安灵箫努了下嘴，“孟家的姑娘一定不爱和我厮混。可你们就不一样了。既然愿意做我的玩伴，那就来享受我赏赐的香艳福利吧。”

　　她的玉手轻挥，虚空立时现出一道门户：云下却是韩英姿和孟獠牙曾经过的齐国广陵城，也是天下最知名的纸醉金迷、烟花温柔之乡。

　　“仙客，你也过来。这是我的命令。看你这个小和尚跌落在烟花巷里，我心里就分外的痛快！”

　　她牵起韩英姿的手，一步迈入了门的另一侧。安灵箫、韩、魏、云四人现在广陵城的龙神庙中。

　　韩英姿立时听到了靡靡之音和酥软的丝竹之声。他们转过重重绮丽的馆阁，穿入龙神庙的戏台。

　　一个美好的娇娃正舞动水袖，在戏台上如飞燕一般起舞。无数看官疯狂地抛洒金珠，堆积得与台齐高。

　　魏峥嵘稍微讶了一下，这是他在大梁的熟人苏凡。

　　韩英姿忽然想起来，龙神既有监督道士的戒律院主，同时她也是浪子、赌徒和娼妓的保护神，十家里的梨园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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