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 出走

　　秦瑶弃了她的师尊安灵箫，负气下了戒律院。

　　没有人敢稽查和拦阻这个不可一世的内门道士，她乘着彩虹桥径直降至瀛海城的铜墙铁壁，远远眺望见亘古以来浩荡不息的大河。走出城门，她便算是离开了太一本山。

　　秦瑶凝在了瀛海城的城楼，但要跨出这一步，可是难透了。

　　身为虎神，她读过与道门结盟以来无数虎神假我的一生。可那些假我的人生对于秦瑶，就像冰冷的墓碑，她一点牵挂和兴趣也没有。秦瑶只在乎自己这一生。虎变之前的凡人一生如同树上的刻痕，随着树的成长，反而愈加深入：

　　她的凡人父亲秦襄是秦王的孙子，就像无数没有资质证得金丹的庸才王孙，王位与他没有任何干系，他的用处只是撒到列国做质子。

　　秦襄不甘心就此埋没，不愿意自己的后人沦为赵国的贩夫走卒。他投入赵军麾下，死心塌地的为赵太王卖命。他出卖秦国的机密、在北海奋力为赵军厮杀妖兽，谋得了赵国校尉之位，和赵太王的疏族结上了姻亲。

　　但是，赵国将军的高位非金丹不赐，更不可能赐给秦国的王孙。秦襄的上升到了尽头。他的心愿从此放在了栽培自己的血脉之上。

　　秦襄的妻子赵谨言头胎怀了一个女孩。秦襄起初犯愁，赵谨言却信誓旦旦地说她梦到白虎神从天宫降入自己的胎中。

　　白虎神的神话燕赵秦蜀妇孺皆知，她也是秦王室供奉的至高神。白虎神的原形是双翼有角的巨虎，司掌着一切灵智之物的生死，也是军神、战神、刑法之神，每五百年降临一次，天下就要大变。但白虎神并不在虎豹妖类中降世，她千变万化，往往使用人类身份。

　　如果妻子诞下的女婴真是白虎神，秦襄不但能在赵国风生水起，甚至有把握继承秦国的王位。但是，妻子是和自己是一般狡黠的人，焉知她不是用这个传说来诓骗自己。

　　秦襄叮嘱妻子将女孩诞生的异梦深埋在心底，将信将疑地将女孩养到了七岁。这是一个精力弥漫、异常聪颖、仿佛能看穿一切秘密的女孩。甚至秦襄自己都不敢对她开玩笑。女孩极端气愤的时候，点漆的瞳孔会变得金灿灿，白皙的皮肤浮现一条条金纹，就像上了釉彩的瓷娃娃。

　　他仍然无法确定这个女孩是不是白虎神，但秦襄已经肯定：他的女儿是仙苗，必定会有远超自己的成就。在女孩赶上道门的外门考试前，他得慎言慎行，不让外人知道这孩子的神异，防备外人妨害自己的宝贝。

　　秦襄给女孩取名秦瑶。他在国内收受贿赂，在北海搜刮财货，一门心思给秦瑶置办灵药，秘密聘请武师传授她炼形。这女孩吃起灵药如同喝水，怎么也不会饱；那些武师的拳剑绝技在女孩眼里就像小孩子过家家。不一时，秦襄就得物色更上品的灵药和更高明的武道家，还有攫取更多的财货。

　　离秦瑶参加道门外门试炼还有一年的时候，秦襄在军营里自杀身死。

　　有人说是秦襄收授贿赂事发，不愿坐牢自尽；有人说是他泄露太多了秦国机密，被秦王派刺客了结；又有人说是赵王垂涎秦襄妻子的美貌，借这些收钱的小罪除去了拦路石。还有人说，赵王不但看上了秦襄的妻子，还对秦襄的女儿深谋远虑。在十二岁的时候，秦瑶已经是邯郸城闻名的大美人胚子。

　　不管如何，秦瑶最后没有赶上道门的外门试炼。她失去了父亲秦襄，母亲赵谨言立刻做了赵王的侧室。秦瑶改名赵瑶，从此成为赵王的四公主。

　　但秦瑶与凡人的大异之处，赵谨言却也没有泄露给任何人。

　　那个时候，秦瑶第一次想到了逃跑。她要逃出赵国，去找道门。她瞒着母亲，逃出赵都邯郸城，跋涉到道门的常山宫观下，那时赵太王却出现在秦瑶之前，把她像小鸡那样轻易抓了回去，

　　“你是秦襄给赵国带来的最贵重的宝物，你从头到脚都属于赵国。从今天起，我会将我的武道丹经尽数传授给你。直到你为赵国立下和神灵相称的功劳，你才能赎回自己的自由身！”

　　不知道何时起，这个金丹巅峰的神人已经掌握了秦襄一家的秘密。

　　秦瑶立誓，有朝一日，她要挣脱赵太王的手掌心，报复他以神灵为奴的大不敬之罪。现在，她选择退让，就像虎潜伏在林中窥伺猎物那样。

　　在赵太王的指点下，秦瑶的修炼一日千里，很快她从四公主变成了赵王的四王子，别领一军，为赵国在北海杀妖兽、杀齐国人、杀燕国人。接着，沾满无数鲜血的她得到了赵太王赏赐的法宝黑风狮子，杀人愈加像割草一样容易。人们再不敢把她看成一个女孩子，而是一头披着女孩子皮的凶兽。

　　赵国开始流传谣言，赵太王有意令赵王把太子之位赐予秦瑶。赵国的年轻一代王族根本无人及得上她的资质，就是魏国的魏峥嵘、楚国的楚橘、蜀国的诸葛玫都要逊她一筹。但大多数赵人不相信秦瑶会得到王位，赵家人做赵国的王是道门立下的规矩，哪怕赵太王都无法更改。

　　这的确不是赵太王的意思，而是秦瑶派人施放的谣言。她根本不把当今赵王放在眼里，这是她向赵太王的挑战。既然你让我做赵国的奴隶，我就要把你的国家篡夺。

　　然后，秦瑶收到了赵王大太子的提亲，媒人居然是自己的母亲赵谨言。身为赵王的侧室，她竟然提议自己嫁给赵王的长子。在自己之外，赵谨言又为赵王生了十二王子和十三王子。现在，母亲竟将自己独身一人骗到大太子的营房之中。

　　“瑶妹，你若肯做我的王后，谣言自然消弭。你母亲的后半生也有了依托，她不知道要如何欢喜呢。”

　　这是大太子此生说的最后一句话。秦瑶把这个圆满炼气士的脖子拧了下来，然后杀死了大太子所有的卫士。接着跑入邯郸城，把十二王子和十三王子当着自己母亲的面杀死，

　　“我本想杀你，他们算抵你的死。从此，我们再无瓜葛，你不配做我的母亲。”

　　秦瑶跑出了邯郸城。这次，她跑出了赵国。

　　然而，赵太王没有追上来。秦瑶并没有挣脱他的手掌心，她的道行根本无法比拟那个金丹巅峰的武圣。赵太王只是另有计划。她只有进入道门的内门，托庇在道门的羽翼之下才能生存。

　　即便今天的秦瑶已经完成了虎变，一旦她走出这扇城门，就要面对赵太王的拳头，自己的胜面依然极其渺小。百年前的开国列王，任何一人都不逊色于道门的厉害圆满金丹。

　　“如果走出道门，我又能去哪里容身？”

　　秦瑶怅望着黄昏的天际线，天下列国她哪一个也瞧不上。无论哪里人让她三分，只是当她神灵，要为自己牟取好处。去了哪里，又有老套的枷锁在等待她。做列王的奴隶，还不如道门的奴隶。

　　还有八十年，自己就要报废了。这个人生也是一个大囚笼。

　　秦瑶回想着锁魔镜中的洪荒往事，想到虎神睥睨众生，在天地间的洒脱逍遥，而如今的自己又渺小又可笑。

　　“瑶主，为什么在瀛海城头发怔，又是与大安君闹了口角？”

　　一位美艳不可方物的白衣女道士飘然降在瀛海城，陪伴她的还有一个玉树临风、风姿挺秀的八字胡美男子。正是太华山碧霞宫观主未济敬与她的爱子观水。

　　未济敬满脸春风，必定是得知爱子中了内门，偿了自己夙愿。这个女人一生钻营，一定是在琢磨在道门攫取下一步的好处了。

　　秦瑶肃容点头，“只是在想生死玄理。”她在外人之前可没有丝毫小儿女哭鼻子情态，一派练达有礼。

　　她又问未济敬道，“未济长老是道门耆宿，无数道门长老都是您的学生，我更是您的小辈。称我为主，大不妥当。”

　　未济敬眯眯笑道，“依照道门规矩是不行。但从妖族的渊源来看，天下群妖都是您的仆人。我也不过洪荒小狐，怎么能在瑶主前倚老卖老了。”

　　秦瑶心中稍快。虽然不知道这狐狸打什么主意，她却是第一个向自己放低姿态的道门长老。

　　“未济长老来瀛海城想必是来给观水庆贺。我很喜欢这个小师弟，一定在内门好好提携他。”

　　秦瑶揉了揉观水的头顶。她是颀美的人，比观水还要高一些。

　　未济敬也笑道，“观水有你照拂，心里不知如何欢喜呢。观水这孩子内向，你可不知，在家里观水可当你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

　　观水尴尬，他不是内向，而是根本没这些心思。

　　未济敬话锋一转，“这番我本只是为观水庆功。谁料荡魔院的霓炼师留下我，约我谈论拜月教的事情。我说拜月教的事情，你这个一教之神岂能缺席。转遍了全山寻你，终于被观水发现了你的去处。”

　　“荡魔院对我的拜月教有什么打算？”秦瑶冷冷道。拜月教的那些教主假借她的名义行事，道门又何尝不是。

　　未济敬道，“嗯……霓炼师道，瑶主要在内门修炼十年，是无法分心打理俗务的。可拜月教在人间势力广大，总须要一个有力的人物坐镇。他们想物色一个协助瑶主的代教主。”

　　秦瑶笑道，“若是未济老师能做我的摄政，那是再好不过了。”这个女人跑来献殷勤，不就是为了用自己的话做令箭吗？

　　未济敬牵起秦瑶的手，“我是情非得已。我一个世外的观主，怎么要去世内做代教主？我好不容易进了道门，又出去了。怎么想都是那些孩子要看我的笑话。瑶主，你得陪我去会会荡魔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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