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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四十章仁慈


昨日阶下囚,今朝座上宾,风水轮流转,明日到谁家。

        感慨良多。

        李承乾被自家阿弟紧张地握住手,打量着那牢里头穿着囚服的人,幽幽一叹。

        若非父亲选择了雉奴,不难想象,日后李泰登位,此人作为心腹将会如何地风光无两,房家两代宰相累世公卿,以后又是如何地得势呢?

        更可以想象得到,自己作为前朝谋反的失败者,曾经刺杀过李泰的废太子,又会被后人如何地嘲笑抹黑,雉奴作为他曾经争储唯一的威胁者,又会是什么结果。

        而李泰,只要不是隋炀帝那般做到极致,恐怕他们两个短命鬼死了也就死了,没有人会为他们伸张冤屈。

        帝位之下,尽是尸骨,成王败寇,只有胜利者才配拥有颂扬。

        而那些谩骂批评他们的人……都死了。

        只有死人才不会发出声音。

        安定郡王摇摇头,眉间一闪而过的锋芒,又悄悄被不忍和犹豫隐藏起来:“房公为朝廷兢兢业业了这么多年,若就这么杀了他的儿子,未免显得咱们李家不太厚道。”

        这声音?

        房遗爱猛然惊醒,睁大了眼。

        牢狱的栅栏之外,缝隙中那逆光的身形高大峥嵘,是换了身装束,可十来年下来,他就算化成灰他也认得。

        果然是他……果然是他!

        角落的囚犯不知为何忽然激动起来,锁链稀碎地砸到地上,摩擦着沉闷的响声,那人手脚并用地爬向门口,对着那张脸看了又看,终于猜出一个可怕的事实来——

        若非自己在东宫安插了眼线,他怕是半分都怀疑不到此人还好端端活着,不仅活着,还做了当今太子的幕僚。

        而如此严密的布防,只有可能是皇帝的手笔!

        龙之逆鳞,触之必死,敢违背圣意自作聪明的人,再宽容的君王也不会容忍下来。

        “房家……完了。”

        那囚犯面色惨白地瘫倒在地。

        安定郡王未理睬他的胡话,目光仍是清凌凌对着太子,继续劝谏道:“臣以为,房公也为国家出了大力,劳苦功高,应当谨慎对待他的后人……此事事关重大,不好决定,不若咱们去问问阿耶吧?”

        最后一句却说到了正点,太子满意点头,眉目间的沉重去了泰半。

        看来阿兄并非残忍狭隘之人,即使差些害了自己性命的深仇大恨,也能酌情宽恕对方,诚然是少有的仁厚品格。

        得知自己还有活命,房遗爱松了大口气,不禁看向那与几年前全然不同的人:“为什么?”

        就这么放过了他?

        明明是同一张脸,房遗爱左看右看,却再也不能从他的眉眼中瞧出什么来了。

        就是此人出谋划策,暗中对付阿兄。

        李治瞥了地上恍惚困惑的蝼蚁一眼,再看看面前虽是得了父亲和自己信任步步高升,却依然保持正直诚恳且明睿谦虚的阿兄,心下不能再轻松了。

        如实来说,他并不愿自己的至亲和近臣太过心狠手辣,即使身份再高贵,即使理由再充分正当,也不是他冷血无情的借口。

        帝王之剑,他可以锋利,可以沾血,但绝不能残忍。

        太子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惯常牵起了自家“义兄”的手,向他笑了笑:“阿兄说得有理,那咱们这就去找耶耶吧。”

        至于旁的,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

        皇帝是前日刚回来的。

        宫里冷清不少,人也应当换过一批,生面孔多了,口风也严了。

        冬日的晌午过得飞快,太阳落了山,殿宇外的枯木上寒鸦凄叫,黑雾不知不觉笼罩下来,殿内的一切蒙上灰暗模糊的阴影。

        窗外的冷风吹得人身体发热,书上的字开始模糊,窗边的帝王不自觉朝外头凑了凑,刚要眯目细看,案旁忽然闯入一束光。

        风停了,脚步声起,有人大步走了进来。

        冷声叱向身侧:“三心二意的,领罚去!”

        正打瞌睡的宫人一惊,噤若寒蝉地退了出去。

        太子点了灯关了窗,取过狐裘为皇帝披上,方坐上榻小声嘀咕:“父亲对宫人也太宽容了……要像方才阿兄那样,严厉些才好。”

        朦胧中闯入一股陈腐之气,冰凉的指掌落上额头。

        有人在细细看他,执起自己有些冰凉的手,捂上暖壶。

        昏昏沉沉之际,偶然听到熟悉的声音,一只柔软的手掌捧着自己的脸,细声细气地忧虑道:“阿耶,您可是又瞧不清我们了?”

        是瞧不大清楚了。

        他自回来后便一直发热,吃什么药都降不下来温度,这两日视物都有些模糊了。

        “雉奴吗?”

        皇帝忽然睁目,摸索着爱子模糊的轮廓。

        似是有些激动,一把抱住了眼前人,煞是亲热地蹭蹭他的脸蛋:“雉奴,乖乖,让耶耶好生抱抱!”

        只是这味道,还有这硬邦邦的手感,怎么好像有些不对?

        皇帝再嗅了嗅,不经意察觉几分冷气,揉弄着他的脑袋越发犹疑:“雉奴你是长高了?是不是耶耶不在的时候勤学武术,啧啧,好像胳膊都壮实了?”

        “……”

        可疑的沉默里,怀内的人冷淡地推开了自己:“我看您是病糊涂了。”

        身旁的郎君猝然起身,虽是恭谨以往,但声里怎么也压不住的三分怒气,四分倔强,还有剩下的三分气急的颤抖:“皇帝陛下,您抱错人了。”

        殿内诡异地静了片刻。

        皇帝认错了人有些尴尬,讪讪地搓了搓捏了自家老大胳膊的手:“原来是承乾啊。”

        其实,其实也没什么的,何必这么大反应……都是他儿子,承乾他也不是没想过嘛。

        李治颇有兴致地观摩着二人的对峙。

        尤其是自家近来愈发凌厉的阿兄,此时竟然流露出几分孩子气,平日微白的脸蛋此刻气得微红,眼睛变作了十二分的倔强清利,俨然一副羞愤欲绝的良家郎君之态。

        而自家父亲呢,却是难得地心虚气短,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又没有外人襄助,只好悄悄地往自己这边挪了挪。

        太子只好自食其力地打破了僵局。

        “臣今日来是有要事相询。”

        终于有人转了话题,殿内的气氛肉眼可见地松快了几分。

        太子犹豫地抽出了几张供纸,密密麻麻都是文字:“文昭公之二子房遗爱,就是四年前那桩案子的主谋,此事牵连甚广,臣不知如何处理,您看?”

        四年前,皇帝离京征辽,此人暗中联络各方势力,欲在巡视雍州的必经之途上行刺太子,此谋虽是未果,然则有了这个借口,东宫和大内的眼线被清理了个干净,京师的布防也被换了一遍,也算小有收成。

        “狗急了也会跳墙。你应该也知道,玄龄家的这老二,心在青雀那里,他是害怕你得了势,会报复于他……”

        皇帝冷静地分析道,对着橘黄的灯勉力看着纸上的文字。

        皇亲国戚,都是皇亲国戚!

        看来这几年他还是太宽容了,放任这些人拉帮结派,太子谋反,魏王谋嫡,他还没死,这京师就乱成了这副模样,若是一不小心早死几年,说不定得八王之乱,改朝换代了。

        隐约看到不少熟悉的名字,皇帝头也痛心也痛,草草翻了翻后,便烦闷地扔到一旁。

        “看在玄龄的面子上,留他一条性命,朕不想再造杀孽,其余人等也都流放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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