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8.登岸
额头刺痛。四肢酸痛。明明已经苏醒，眼前却还是一片密不透风的漆黑。
瑞塔努力眨着眼睛适应周围的暗淡，伸手四处摸来摸去，只碰到潮湿冰冷的石壁。天花板足有两人高，地面却只有五步宽。石墙凹凸不平，她在地上触到了一块有些不同寻常的地砖。
这是个地窖式的全封闭空间。
她在城堡最深处的地牢。
一扇半圆形的拱门紧紧锁着，敲起来传出厚重的回声。门外并不像想象般死气沉沉，而是充斥着乱七八糟的动静。守卫们箭和矛的铿锵碰撞声，扯着嗓门的高呼声，吐口水的叱骂声，杂乱的脚步声。瑞塔屏息静听了一会儿，手指探过去摸索着，那把巨大的黄铜门锁上有锈迹斑斑的印痕，没有锋利的工具是不可能撬开的。
以前学没学过能撬锁的魔法？“影子人”有没有教过她，被关起来时应该怎么办？
没用的，就算出得去这扇门，外面也会是层层把守。她被掳到这戒备森严的城堡中，压根无路可走。
记忆停止的前一秒，是凯欧的呼喊和巡逻队员们的追捕。他怎么样了？！
瑞塔把指甲扣进手心，眼前耳边全是凯欧的面容和话音。
她昏了多久？外面正在发生什么？“影子人”的部署安排得如何了？城主他们应该已经在准备打开铁炉。还有卡洛和莉亚，他们的船在往这里行驶
瑞塔狂乱地背诵着预知的咒语，尝试在一片纷繁中理清头绪：“告诉我凯欧大叔爸爸在哪里？”
混沌的视野里只是一片深深浅浅的灰色，没有回应。
她吐了口气，强迫自己继续呼吸：“告诉我，快告诉我，卡洛他们到哪了？”
在不属于任何时空的时空，她看到了小帆船即将靠岸的场景，桑妮在登陆的地方迎接卡洛和莉亚。
这幅画面如同水雾般消失，其他斑驳迷离的光点和碎片从瑞塔眼皮下闪过。
双胞胎在浮空岛的山洞里降生，争先恐后地哇哇啼哭。一股清澈的水流从瑞塔的手指尖飞出，而身旁的莉亚张开嘴，一口喷出了一团点燃的烈火。
荒野中央，依莎用一天一夜的时间，用浮空石串起了手链，为新生不久的两个女儿施展了精巧复杂的咒语。金色光芒浮动着、闪烁着，在空中环绕飞旋了一圈，渗透进两条石头手链里。“它将保护你们，祝福你们。无论多远，它都会把你们连接在一起”
树屋旅社里，年轻的老板娘帕米端详着襁褓里的双胞胎，严肃地告诉依莎：“我听人说起过这样的混血孩子，他们身体里的水火力量相斥，彼此撕裂，会致人于死地。但你的小女孩们很健康，这是从未发生过的奇迹！看起来，是那两股相反的力量被移到了两个人身上啊。”
“”
浮空石手链是个封印没错。但老鹰他们的判断有所失误。
原来双胞胎根本不是半水半火的融合。莉亚获得了凯欧全部的火。瑞塔获得了依莎全部的水。她们是同一个人分割成了两半，相同的手链是护佑她们渡过险境的护身符。
瑞塔把左手覆盖在那条手链上。凯欧给她的那颗浮空石挂坠还好好地放在她口袋里。
无论如何，可怕的结局无法避免，卡洛和莉亚马上就要登岸，踏进红石城布下的天罗地网，纵有回天之力，也阻挡不住进展。
事到如今，只能放弃挣扎，或者决一死战！
瑞塔扶着墙站起来，肿痛的脚踝让她险些再次跌倒。她的亚麻布长裙撕破了两个大洞，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之前跳窗逃跑的时候扭到了脚，巡逻队员打晕她的时候又敲击了她的后脑勺。她勉力起身，探索了一遍这个监牢里的各个角落，只摸到了一个里面没有水的陶瓷水碗，两块砖头，三张蜘蛛网。
牢门突然“吱呀”一声响，透进来一束火把摇曳的光。守卫们簇拥着一个男人，神气活现地踱进了监牢。
就像瑞塔在集市上第一次看见他时那样，他结实精干，皮肤黝黑，眼神凌厉，脸型棱角分明，身披气派十足的黑色长斗篷，在火光映衬下格外高大。瑞塔曾远远观望，觉得他像旷野的巨狼，悬崖翱翔的鹰，让人油然生出几分敬畏之心。
但现在，她心里只剩下近乎荒诞的恨意。
“城主大人。”她不动声色地向他行礼，心跳快得像要冲出喉咙。
“呵，你终于落入我手里了。”城主舔了舔嘴唇，满意地打量着这间囚室，声音像是某种抹了润滑油的金属，“我一直想把你接到城堡，却总是受到重重干涉。凯欧坚持说，让你在城里正常的环境下长大更有利于血液的生长。可我瞎了眼！那个混球果然是个叛徒！”
“你们把他怎么样了？”瑞塔尽量不让自己颤抖。
“你管得着吗？”城主饶有兴致地凑向她的脸，让她竭力遏制住反胃，“我以为他被浮空岛人打断了腿，应该痛恨浮空岛人，谁知道他原来站在浮空岛那边。呸，死得应该！其实他就是你爹，对不对？哈哈哈！原来他跟水妖搞到一起去啦！”
一股强烈的仇恨冲击着瑞塔的五脏六腑，几乎要冲破她的身体。
城主继续说道：“铁匠他们干得漂亮，熔炉建造好了，今晚就可以投入使用了！小姑娘啊，你就是那预言里改变我们红石岛命运的人，我期待着你的新鲜血液！你一定能帮我造出最好的浮空石！到那时候，你的浮空岛就是我的了！”
瑞塔盯着他的唾沫横飞，喉结上下滚动，瞬间萌生出一刀割断那喉咙的念头。
她咬紧嘴唇，平复呼吸，默念着：冷静，伪装，沉住气。
“何必这么急着把我扔进炉子？我认为，您先留着我会更合适。我会预知。”
“预知？我要那种东西干什么？”
瑞塔一字一句地说：“我学过预知未来的魔法，如果有足够的时间，就能告诉你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你们只想要我的血，那怎么确定它会管用？在城里养了我这么几年，万一浪费了呢？乘船航行过云海本来也是一件撞大运的事情，以前有过多少人有去无回？您需要有预知能力的人，我恰好能为您提供帮助。”
“我凭什么相信你有这样的能力？”
瑞塔的指甲掐进了自己手心：“那您为什么要相信那个预言？就为了它，您不辞辛苦，不远万里把我弄来，放在眼皮底下监视着。如果您怀疑，我现在就可以为您展示我的魔力。”
监牢外的一名守卫快步走过来，对城主低语了两句。
“赶紧镇压！你们这群蠢货天天白吃白喝，都在干啥呢！”城主对着他的耳朵大吼。
守卫擦了擦额角的汗，又连忙对城主说了几句话。瑞塔听不清具体内容，只捕捉到“反叛”“埋伏”“规模很大”几个零散的词。
是“影子人”开始行动了吗？
城主眉心紧蹙，神情酝酿着一场风暴，扣着腰间剑柄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他斜了瑞塔一眼，抬脚向牢狱门外走去：“小姑娘，我没那闲情逸致和你掰扯啦！你就等着今晚吧！”
监牢的大门眼看就要彻底合上，情急之下，瑞塔在城主背后叫道：“你会成功的！我看得见！”
“嗯？”他果然回过头。
“你会成功，”瑞塔清楚地重复道，“你能锻造出很好的浮空石，造起你想要的那座桥。”
撒谎不眨眼，是她从影子人们那里学来的本领。
城主眯缝的两眼里透出一丝怀疑：“这就是你所说的预知吗？”
“不止这样。”她朝前迈了一步，“虽然你能成功，但那过程是曲折的，完全可以避免，你想知道怎么做吗？”
“别拐弯抹角了。”城主翘起嘴角，身后的两个守卫握紧了手中的剑。
瑞塔直直地看着他：“到处搜寻荒原混血儿，把他们投进炉子里，纯属事倍功半。你完全没把他们当成是人，只想要混血儿的新鲜血液，却没想到如果处理得当，他们能带来的好处可比这多得多了。”
城主嗤笑一声：“荒原人是什么？不就是从浮空岛偷渡来的吗？混血儿都是贱货生的杂种，唯一的用处不就是给我提供你们的血吗？”
“不，混血儿有比你们更强大的魔法。身体越健康，食物越充足，心情越愉快，他们的法力才越会变得旺盛。水妖经过训练以后，能在沙漠里找到地下水源的位置。树妖的力量汇集在一起，可以把寸草不生的野地变成长满果树的绿洲。可是，你让他们忍饥挨饿，居无定所，他们当然要反对你，有什么能力都不借给你用。你的祖先建起那堵城墙，可不是为了把荒原人拦在外面的。他们造出红石城来保护你们，也不是为了让你把你的宝藏挥霍一空。”
“你——”城主的眼里闪着危险的光芒。
瑞塔加快了语速：“就算我不会预知，也能看得见未来：你成功抵达浮空岛，费了半天劲‘征服’了那里，让浮空岛人瑟瑟发抖，活在你的阴影下。你掌控了森林、田野、矿井，却不懂经营，只会把刚抢到手的东西遗弃。与此同时，你的高赋税和劳役已经折腾了红石城太久，它荒废了，变成废墟，消失在风沙里。在这之前你会把更多红石岛人投进熔炉，还会有数不清的人为了帮你造桥，从桥上掉下去。据说云海上渡海的人越多就越容易遭遇危险，你们会迷路，碰见沉船和鬼影，大多数人在半道上就变成尸体，剩下的人九死一生才能找到出路。”
“闭嘴！”城主大吼。
对方的怒火让瑞塔更加从容：“一旦走出第一步，就再也没机会反悔了。你再也回不了家，因为你亲手把它毁了！城主，我们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而你呢，你更不认识你的子民。我只知道你又贪婪，又愚蠢，结果什么也得不到。你只能后悔，白浪费了祖先给你的城。你根本没搞懂为什么要到浮空岛去，也不明白自己到底需要什么！
“你愿意这么干也行，你自己发疯，别人也管不着。可是凭什么整座城、整个岛，都必须给你异想天开的愿望陪葬？”
瑞塔没看清守卫是怎么行动的，只觉得身体横空飞出，重重地撞在石墙边，眼冒金星。她扶着钝痛的额头，蜷缩在地上喘了几口气，努力消除掉眼前重叠的光线和色块。
她知道自己即使巧舌如簧也无济于事，更何况她只不过是在这里大放厥词。这只能在临死前拖延一点时间罢了。
外面的“影子人”叛乱进展到哪一步了？城主不会成功，老鹰却可以成功。很快，城堡封锁的大门将被打开，所有愤怒和贪婪的渴望一齐涌入。
她躺在那里，听到守卫的话音：“城主大人，您快去看看外面”
随后是城主远去的脚步声：“敢对我指手画脚！没耐心陪你玩了，你就留在这儿等天黑吧！”
嘭！
牢门反锁。重归寂静。
“西维，卡洛，你们看！快看啊！”莉亚指着地平线叫起来。
西维刚在航行日志上写下了数字“一百”。
眼前云雾笼罩的海平面上，透出一点若隐若现的红色影子。小帆船笔直地行驶在绵软的白云深处，渐渐靠近。那片红色愈发显得有棱有角，远远地悬浮在天空里，如同一块深红的巨岩蜷伏在一望无际的荒野中央，静候不速之客的降临。
“那个是”莉亚的语气难抑颤抖。
卡洛冲到她身边：“是红石岛！我们要到了！”
他跑到船尾，熄灭了提供动力的火，船行的速度顿时放慢了许多。他还未曾从这个角度观察过自己从小出生长大的家，眺望着那座越来越近的岛，这有种新奇的陌生感。
卡洛、莉亚和西维三人面面相觑。尽管他们有了充足的心理准备，红石岛的突然出现还是显得有些失真。已经过了正午，灼眼的太阳却还明晃晃地悬在那里，炙热的空气里升腾着触手可感的魔法气息。
前一天，卡洛刚在那两兄妹的“监视”之下跟老鹰通过金扣子进行了一次通讯。老鹰果然敏锐地察觉到了之前卡洛调整方向时有点偏离航线，催促卡洛赶快把莉亚带回去。他说城堡马上要将熔炉投入使用，“影子人”决定趁此机会发动叛乱占领城堡。红石城里暗潮汹涌，许多人蠢蠢欲动。
瑞塔和其他混血儿们危在旦夕。
卡洛迫切地希望自己这次赶上了时间，但又暗地里希望刚巧没赶上时间。他知道如果恰好赶上了的话，此时此刻在他们准备登岸的地点，应该会有“影子人”的成员等着他们。
西维拿起自己打磨过的弓箭，整装待发：“好了，大家还记得我们商量过的方案是什么吧？下船后假装跟‘影子人’配合，让他们带我们跟瑞塔见面，抓住时机——”
“那个，西维，可以请你留在船上吗？”卡洛犹豫地问。
“你说什么？！”
西维眼中明明白白写着：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你以为我会放心你一个人带莉亚进去？
“拜托了西维，”莉亚居然也求他，“请你留在这里等我们行吗？需要有人在城外看着船，确保我们救下瑞塔以后能随时逃回云海。等我们完事了，你来接我们吧。”
卡洛用力点点头：“嗯。我和莉亚必须都上去，‘影子人’才有可能信任我们，领我们到瑞塔在的地方去。西维，在我们三个里面你本领最强，把这条船交给你看守是最合适的。估计会有人来找你的麻烦，但绝对绝对不能让船落进‘影子人’手里！这太重要了！”
莉亚挪到西维旁边，放低声音：“卡洛这人虽然比较混蛋，但他对红石城和影子人的了解是绝对充分的。我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咱俩不是说好了，以后都要相信他嘛？”
卡洛诚恳地给西维行了个大礼：“拜托了，求你了。我对天发誓，我会保护好莉亚和瑞塔的！”
“”西维咬了咬牙，“希望你发的誓这回能管点用。但如果今天晚上你们还没有安全回来，我可得进去找你们！”
“没问题。”卡洛说，“如果顺利的话，天黑前我们就会把瑞塔带出来的。”
“那你认为，我该把船停在哪里等着？”
“悬崖边上。”卡洛指了指前面。
船身稳稳地朝着红石岛而行，将要靠岸之时，莉亚瞬间明白了这里为何叫红石岛。地面上的泥土和岩石都是很暗的深红棕色，跟卡洛的头发颜色有几分类似。
红石岛的岸边没有浮空岛那样的悬崖瀑布，也没有云海上那些绿色小岛的海滩和灌木丛。除了石缝里钻出几丛蔫头耷脑的植物以外，放眼望去只能看到广阔无垠的荒野，几乎寸草不生。天与地之间划着清晰的边界，往那里一直走去，似乎就会走到世界边缘。
前方是一条窄窄的河道，船头摇晃着撞上了岩石。卡洛抛出缆绳，把船系在一块石头上，藏在地平线以下，走到岸边的人如果不探头下去就不会看到。
他对西维说：“你和船最好都不要到岛上去，这样被发现的几率会小些。”
“那我就停在这里了。”西维用深深的目光注视了他们两眼，“当心。”
跟西维挥手告别的时候，莉亚的心猛烈跳动了一下。她意识到自己恐怕再也没有机会看见他和这条小帆船，走过了这么远的路，终于到了这个期待许久而心怀恐惧的终点
莉亚紧跟在卡洛身后跃出船舷之外，朝前迈了一步，踏上这片炽热的土地。如果赤脚踩在这片下午的荒地上，脚底板或许会被烤熟。
距离她听到“红石岛魔鬼来抓你”的睡前故事已经过去多长时间了？如今她真正踏上了传说中魔鬼的国度。心脏敲击着紧张而兴奋的鼓点。
“你们来了。”一个轻盈的声音响起。卡洛和莉亚同时握紧了武器。
一位窈窕纤细的美丽女郎娉娉婷婷朝他们走来，深棕色卷发披散在肩上。莉亚一眼便认出，这姑娘有相当大成分的树妖血统。她身后跟着一左一右两位彪形大汉。
“卡洛，你按时赶到了！”那女郎招呼道，“你好，莉亚，我叫桑妮。”
“你好，”莉亚点点头，“你是‘影子人’的人吗？”
“没错。老鹰让我在这里等你们来。”
“那我们现在要去找——”
“瑞塔在哪里？”
卡洛和莉亚同时开口。
桑妮脸色一暗：“瑞塔已经被城堡的人抓去关在地牢里了。今晚，熔炉投入使用的时候，她就会被扔进去了。”
“啊？！”他们终究还是来晚了一步？
“别担心，”桑妮安抚他们，“我们会想办法帮助你们。‘影子人’们已经在城里各处布下了埋伏，准备攻打城堡。”
“攻打城堡？什么时候？”
“日落。”一个男人说。
“听着，”桑妮压低声音，“我们的号令是巡夜人在街上喊的那句‘太阳下山’。那时，我们事先埋伏的力量会全面启动。从各个方向都会有我们的人攻击城堡。在那之前，我们先替你们打通了能直接进入城堡地牢的地道，保证它畅通无阻。”
“您的意思是，我们要直接钻到城堡地牢里去？”莉亚问。
卡洛悄悄把手从斗篷下方伸过去抓紧了她的手。
“是啊。”桑妮眨眨眼，“你不是要去找你妹妹吗？不介意冒点风险吧？”
“那他呢？”莉亚示意了一下卡洛。
“他还有别的任务。”桑妮露出甜美的笑容，“卡洛，你没意见吧？我们需要你参与战斗。待会儿我们把莉亚领下去以后，就带你去见老鹰。”
卡洛和莉亚快速对视一眼。
——你不能一个人进去。卡洛用眼神示意。
——只有这样才能见到瑞塔。莉亚用眼神回答。
——那也不行！你不认识路，逃不出来的！
——我会想出办法的。
“请带我们去吧。”莉亚对桑妮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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