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10.流星火雨（2）
照常和莉亚搭班守夜的黑鸦，变得格外沉默起来。自从那晚弹过惊心动魄的曲子，他再没碰过七弦琴，也没和莉亚合唱过祝酒歌。第三晚，值夜结束以后，当莉亚昏昏沉沉地在船舱里睡去，半梦半醒之际，有人在推她的手。
“谁啊又轮到我了吗？”莉亚翻了个身。
“醒醒，莉亚醒醒。”卡洛在她耳旁急切地耳语，“出事了，黑鸦不见了。”
莉亚睁开沉重的眼皮，看见一片闪耀的金色。弹跳的光点似某种灵巧的动物，跃动在狭小黑暗的船舱里。
“什么情况？！”她翻身坐起抓住卡洛的手腕。
“你出去看。”卡洛拉着她爬上去，莉亚眼前一晃，惊得张大嘴巴。
黑夜里在下流星雨。
从天穹远端坠下来的大团的火，天空裂隙里倾倒下来的星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倾斜而落，金红和银白色点亮了整个夜幕，光尘水雾将小船环绕包围。
“你说黑鸦不见了？”莉亚左顾右盼，“什么时候？刚才？”
西维三两步跑到他们身边：“就刚才，下起流星雨以后，我一转头，哪都没有他。”
“可能不小心掉下去了？咱们划着船到处找找！”莉亚使劲揉着眼睛适应眼前的变化。
“喂，你们看！”卡洛忽然大叫起来。
“啊？”
莉亚顺着他的手指看见了距他们有一段距离的黑鸦，在这个位置刚好能认出他的侧脸。他悬空站在云层上方一动不动，面容沉静，黑袍在风里飒飒作响，被笼罩在一团星光里。
“他什么时候到那儿去的！”西维大惊。
“我哪知道？”
“黑鸦——黑鸦！”他们三个趴在船边齐声大喊，“你干什么呢，快回来！”
莉亚很好奇他为什么能自己站在云上，为什么看起来那么该死的镇静，难道这时候不应该大叫着跑过来，说谢天谢地，终于找到你们了？
她忽然有点害怕，从头凉到脚的害怕。
他离他们很远，他们只看得清他的轮廓。他双手拢在嘴边喊的话，被风送到他们耳边，清清楚楚是那个透着激动的声音：
“我去过很多地方，走过的路比你们仨加起来多个一百倍！”
“啊？什么？”三人一愣。
“不是骗人的啊，我走过广袤无际的荒原、人声熙攘的市镇、破败的鬼城、深山老林、散发甜香的果园，见过死气沉沉的堡垒，垃圾场上的宫殿，月亮掉进海底，水草从天空浮起。我住过山洞、桥底下和小棚屋，被当成乞丐给过钱，碰到过形形色色的人，唱过好听和难听的歌，讲过千年前的传奇也预言过下一个黎明！”
语气比孩童更加欢快，仿佛历历数着自己宝物盒里藏的珍品。那些词句如漩涡高速旋转，响彻耳畔，在亮如白昼的天地间，引来空荡荡的回音。
他这是又开始吟诗了吗？发疯了？喝多了？每句话听起来，怎么那么像……
“在我的歌里，我经历过所有那一切，别人的故事就像是我的故事。可是，不亲眼看更多东西，为什么要长眼睛？既然有耳朵那为什么不仔细听？搭上你们的船，我又走了一程，谢谢你们，这段日子精彩纷呈！本来要一块儿回去，可我改主意了。现在我该乘自己的船啦，这是我选定的终点，而你们才刚开始！你们总得回家，而我到哪都是家。小伙子们，小姑娘们，七弦琴留给你们弹曲子！你们大可以把所有岛屿连接在一起，如果就想维持现状也行。分分合合，又有什么关系？这个世界糟糕透顶，这个世界也特别好。你们要往自己想去的地方飞，要去找答案，弄明白流水怎么运转，火焰怎么升起，每个人死了以后会不会变成天上的星星！”
卡洛刚才已经想翻下船朝他那边过去，却不知不觉停下了动作，呆在原地。
黑鸦仍是他们最熟悉的样子，邋邋遢遢，散散漫漫，整个人却多了某种力量，打补丁的黑袍在风里飒飒作响，像要腾空而起。
他们注视着他。
天际一闪而过的光束像是彗星拖得长长的尾巴。如同地底下岩浆涌动的火山口，船两侧的云层罅隙里，陡然亮起更多的光。
触目所及，满眼是熠熠光芒。金色银色碎片，闪烁跳跃的星点，在船头正前面铺展开一条蜿蜒小路，曲曲折折通往水流指引的远方。星星敲碎的边角争先恐后坠落下来，叮铃叮当，逸散在厚重的云层之间，融入夜晚最深的暗处。
像萤火虫森林，像投满银币的许愿池。
让人眼花缭乱，分不清虚幻真实。
莉亚死死攥紧西维的衣服下摆，急需抓住什么东西平静平静。
黑鸦还在对面，回头朝他们挥了挥手，又往前迈了一步。
莉亚揉揉眼睛，那个人影就不见了。她没看到他纵身跳下去，但直觉知道他已不在这里。恍惚觉得黑夜的天幕撕开了一个裂口，又像古老的厚书翻过去最后一页。
再也没有那个疯疯癫癫、爱说瞎话的男人给他们弹琴。再也没人在值夜班的时候大谈人生道理。
浮云上空，只剩下漫洒的水雾。
星光忽明忽暗，帆船慢慢前行，驶过这段闪烁光芒的水路。这场壮观的流星火雨，仍在从上往下坠落。视线望不见的下方，寂静而空荡，好像刚刚什么都没发生。
“……他是神经病吧？”莉亚怔怔地说。
“疯子一个。”西维同意。
卡洛弯腰拿起地上那把破破烂烂的七弦琴。黑鸦走之前给它调好了音。
“他刚刚说了些什么听不懂的话，这是做梦吧？”
“他是去下面了吗？什么也看不到啊。”
“越来越搞不明白了，这算怎么回事？”
“说好的一起回红石岛呢？”
“太荒谬了，太荒谬了。”西维摇着头。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莉亚还保持着抓紧西维衣角的姿势，嘴唇颤抖着。卡洛伸出一只胳膊用力搂住她，莉亚把脸搁在他肩上。他们三人紧紧挨着，谁也不作声，想再看一眼那个人消失的地方。
流星雨在黎明到来之际渐渐停止，海面回归了风平浪静。在平静通畅的海路中间，航迹向着红石岛的方向准确地行进。三人彼此之间很少说话，时间流动的速度变得缓慢不堪。
一连几天，莉亚都没从黑鸦消失的事实中回神。之前，为了不被梦魇缠得整夜睁着眼睛，她每天夜里都会吃点噩梦药再入睡，但现在她不再吃了，就让纠缠的梦回归吧。而西维最近睡眠也不好，从她的药瓶里借了一点药。晚上在船舱里，莉亚总能听见他翻来覆去的响动。
临行前依莎曾重复道：不是所有人都能抵达。
依莎的预言从来没有不准过。但它究竟会以何种方式实现，却像老天爷开的巨大玩笑。
难眠的夜里，莉亚就靠在梯子上听海浪的声音。有一晚，她瞥见甲板上卡洛的背影，刚想走过去拍拍他的肩，却听到他似乎在低低地自言自语。
“八十天，快到了”
“我会带回来的”
莉亚不确定自己听到的只言片语是真实的还是睡眠不足导致的幻觉。
第二天早晨，见到卡洛，她只字未提此事。
距离目的地越近，周围的温度越高，就像个蒸笼或者烤炉，一切恍如凝固般令人难以忍受。莉亚一天到晚用手扇着风，嚷嚷着“好热啊”，西维的脸色也越来越奇怪，唯独卡洛不受任何影响。
“可能是因为接近红石岛了，”卡洛解释道，“你看，沿着这条航线继续走，不出意外再有十二三天就能到了。那里有火山，太阳直接照着，一年到头都很热，从没去过的人可能会有点水土不服。”
“那希望我能赶快适应，”莉亚擦了擦额头的汗，“妈呀，热死了。”
西维在某个晚上守夜时病倒了，莉亚发现他昏倒在甲板上，吓得赶快喊卡洛来把他抬回船舱。
黏腻的空气把万事万物包裹，升腾的蒸汽触手可感。他们用帘子徒劳地挡着阳光避免暴晒，船舱里的闷热丝毫未减。西维躺在帆布上，莉亚抹了一把汗，把手帕在水盆里泡了一下，仔仔细细敷上他额头，就像小时候他曾为她做的。
“热……”西维口齿不清地说。
一股力量正以切实可见的速度剥蚀着他的生机，才三两天的工夫，他已经消瘦又虚弱，面颊和眼窝凹陷，头发一绺绺耷拉下来，被汗液浸湿。水分仿佛被烤干，不再丰沛润泽。
莉亚看着他，久违的恐慌攥紧了心。
“来，张嘴——啊——”她把水碗送到他嘴边，又拿起面包。
“给、给他，他需要补充能量。”西维伸手指着上面，卡洛正在甲板上忙忙碌碌，“他死了就没人掌舵了，我死了，他驾着船你们还能到……”
“你死了就没人娶你的新娘了，我也没哥了。快，张嘴。”
“没事，我储存了足够的能量……”
莉亚气得笑了一声：“你储存个鬼的能量？这么虚弱还逞强？你哪像个首领的样子，现在当务之急是让你恢复体力，而且咱们又不是一点食物不剩。”
“没用的，还是给他”
“他吃的够多了。而且你也需要，懂吗？给个面子，尝一口嘛。鱼干要不要？又脆又咸，好香。咱们还剩的有存粮，待会我煮米粥给你喝吧？或者你想吃刺藤果吗，那个虽然有点难吃但解渴，我帮你拿？”
无论怎么劝诱，西维对食物全无兴趣。她尽可能轻地扳着他的头，把木碗的边沿凑近，让水灌进他口里。
西维半闭着眼费力地下咽：“别，你去休息……”
“嘘，小心呛着。”
“如果我死……”
莉亚急急打断：“说什么呢你。快喝完睡觉吧。”
“莉亚，我有预感。如果我到不了了，你要平安，回银雾……”
话音渐止，船里一片死寂。
莉亚“啪”地放下碗：“别胡扯了。我好歹也是依莎的女儿，我的预感总比你准吧？你死的时候会在银雾湖旁边的石头小屋，是树林逐渐变绿的暖和的春天，白头发和胡子有及腰那么长。你回忆自己打败过多少野兽和敌人，此生无憾，幸福快乐又平静，脸上露出安详的微笑，床边是儿孙满堂哭得稀里哗啦。所有族人都围在外面给你唱歌，因为你一直以来把他们保护得很好。他们可能还会为你塑个石雕，立在湖心岛上或者山里。但是在那之前，你还会有很多天、很多年，比谁都健康，还要晕很多次船，会遇到各种波澜起伏，碰见比这更糟的状况，那些最后都无所谓了——人逃不了一死，但你绝对不是在这个船舱里。你还要去看看红石岛的，说不定这辈子只有这一次机会呢？”
她不太清楚自己在叨咕什么，只觉得有必要用滔滔不绝的话填满令人窒息的沉默，尽力把声音放得平缓，可语速不受控制，越发急躁。
西维勉力笑笑，头向一侧歪去，呼吸沉沉。
莉亚探了探他的鼻息，然后顺着梯子爬上甲板。
卡洛靠在一堆布袋上远望着地平线，红发用银雾部落的羽毛发带固定，簌簌作响。他能听见底下的动静，但耳边更强烈的风声把船帆灌满。
莉亚翻身一跃，在他旁边坐下。
“怎么样了？”他问。
“糟。”
她仿佛突然被抽干了全身气力，蹲下来，脸埋在膝盖里待了一会儿。
不管怎么逗都不笑的西维，衣服永远扣得整整齐齐的西维，问他什么怪问题都会严肃作答的西维，经常累得气喘吁吁却故作从容的西维。他总以长辈自居，惯会训斥唠叨，在她发烧时帮忙拿凉水浸手帕，在她想参与危险活动时从后面拉一把，嘴上说着这小孩真不靠谱，转过头一声不响把事办好……
她下意识地认为，他一直就这样，永远在，不会变。
没有他，银雾部落要找谁来驯服野马，要谁去调解大婶们的纠纷，谁来哄好生气的琳，谁能随叫随到，和长老们商量诸多琐碎事宜？
卡洛静静地伸手环上她的肩膀，嘴唇贴在她头发上。
莉亚嗓音发闷：“他连鱼干都不吃了，还不愿意喝水。怎么办？这真是什么水土不服吗？照这么说，岂不是离红石岛越近越严重？”
“嘘，会好的。”
“要是我会法术，是不是就能救他，就不会眼睁睁看着——”
“他只是生病了，”卡洛安抚地轻拍她的手背，眼底透出显而易见的担忧，“肯定会没事的。”
莉亚坐直身体：“我去查查什么药比较适合现在用，我带了很多。也总得劝他吃点东西。卡洛你这几天先别离他太近好吧？他翻来覆去喊热。”
她抱歉地看看他，即使只坐了一会儿，已经能感到他出奇高的体温为这气候又添了几分难耐。
“嗯，我今天睡甲板上。有事你叫我，我会立刻醒。”
“或许实在不行的话，”莉亚说，“我们可以把他放在附近哪个岛上，让他等我们返回。照这么说，离得越近反而越严重。”
卡洛欲言又止：“还是先看看情况。”
莉亚点点头。
已经走了这么久，眼看着就快到了，在这全然陌生的半边世界，难道生命真会像离家太远的枯叶那样凋零飘落？明明经历过更危险更棘手的事，明明只要再往前一步——
这算怎么回事？西维不该日益颓丧、灰暗沉寂下去。不该在接近尾声时前功尽弃，被燥热憋闷一点点吸食殆尽。即使未来不能颐养天年，至少也应该在搏斗中、在危急时刻，为了抵御前方、护住身后，在惊心动魄的高光时刻戛然而止，划上相对圆满的句点。
西维从没有过她那种对红石岛的向往，没有那种头也不回的急迫。这趟旅行对他而言从来只是任务，他只是为了瑞塔也为了莉亚，为了浮空岛可能被扭转的将来，抛下一切，搭上一条自己从不信任的船，前往有去无回的失落之地。
红石岛在他眼里，只意味着动荡不定，是威胁他家人安全的危险源。它是禁忌，是黑夜的鬼影，在他心里没留下过任何希望的生机。
莉亚渴望自由，想奔赴天涯海角，但绝不要以失去西维为代价。无法想象他的离去，会在多少人心里撕开弥补不上的空洞。他的重要，不仅因为他是“哥哥”“未婚夫”“首领继承人”。西维是谁也不能替代的西维，就像每个被丢下悬崖的孩子，世间也仅此唯一，即使他们只被视作部落运作的一环，而不是独一无二的个体。
从前有不止一个人骂她，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害怕。
没有人教她，但她现在彻彻底底地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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