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8.刺藤甜酒
走出洞穴后，前方海雾缭绕。四人又度过了无事发生的几天。莉亚表面上仍旧如往常一样嘻嘻哈哈，跟卡洛对视时却总是心悸，心底埋藏着泉水的秘密。
事发当场还没什么多余的想法，可随着时间推移，她越来越意识到，与红石岛人结合的人绝不会受到银雾部落的祝福，甚至也不可能被西维祝福。西维对她与卡洛的关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概是因为觉得这本来就不会持久，没必要多加干预。
与家族割断最后一线纽带，抛开过往远走天涯，还是与心上人断绝关系，放弃另一种可能的生活？莉亚不确定在非极端状况下，自己的选择究竟会更偏向帕米还是依莎。
“莉亚。”没人注意的时候，卡洛总会蹭到她旁边，也不说什么话，只贴着她的耳朵叫名字。
“去，那边去。”莉亚故意推他。
“莉亚。”卡洛继续低声唤她。
“卡洛。”莉亚抬眼看他，“我到哪都可以活得不错。坐船也行，坐雪橇也行，去火山也行。我也可以当个完完全全的红石岛人。”
“真的吗？”
“嗯啊！你看那朵云！”莉亚仰头指向天空，“像一棵树的形状吧？我记得以前经常躺在森林中间的草地上盯着云，它们跑得好快好快啊。一会儿聚拢，一会儿散开，有时候好近，像是要朝我扑下来。有时候我就直接睡着了，雨滴打在脸上我才醒过来，爬到树底下，结果发现跟一只兔子选了同一个躲雨地点，我俩大眼瞪小眼。”
卡洛似笑非笑：“莉亚，你没看出来吗？你不可能当个完完全全的红石岛人。”
船上的新鲜食物逐渐变少，干面饼成为了他们每顿饭必不可缺的食粮。某个风平浪静的清早，莉亚嚼着饼说：“我本来以为，云海会是一场惊人的大冒险。但其实好像总是在故弄玄虚，吓唬了我们半天，最后啥事也没发生。”
“嘘！”西维用另一块吃了一半的饼去堵她的嘴。
黑鸦摇头晃脑道：“丫头，出言要谨慎，一般故事主角说出这种话，下一刻就会发生了不得的大事。”
“我又不是故事主角。”莉亚叼住西维手里的饼，啊呜一口吞了下去。
“你们看！快看！”正在瞭望的卡洛大叫起来。三人同时看到地平线后方升起的一片绿色岛屿，帆船正在朝着它笔直地行进。
“我们又有淡水和蓝莓吃啦！”莉亚欢呼。
“等等，”卡洛按住她的手，“我觉得这个看起来像——”
“刺藤岛！”黑鸦和卡洛同时脱口而出。
莉亚一怔。临行前卡洛的话回响在耳边：“据说有个缠绕着荆棘的岛，是最难过去的一关。只要成功穿过它，就能打开一条平静又顺畅的海路，从此一帆风顺再也不用冒险。”
是它？卡洛和黑鸦都没有经历过的险关？！那个小岛的外围是普通的白色海滩，但中间却像是个巨型绿色迷宫，被密密层层的树藤荆棘包裹。
它自动送上门来，他们不可能绕过去。
莉亚拽拽卡洛的袖子：“那岛上面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会最难通过？”
他谨慎地转动了一下舵轮，不让他们径直向岸边冲去：“刺藤岛这一关我没见过，但是据说，它能让你看到过去的真相和秘密，看到一些幻象。”
“听起来也不是很——”
黑鸦说：“对，听起来不是很可怕。但你会耽溺于那些幻象，无法自拔。”
西维打开地图仔细研读：“我们大概刚到这里，离红石岛已经不太远了。如果成功通过这个岛，后面那段航程真的会一帆风顺吗？”
“估计会吧，”卡洛皱起眉头，“但它困难有困难的原因登上岛的旅行人需要从正确的通道穿过迷宫到达对面。如果不小心走到迷宫中央，它会引诱你吃下制造幻觉的花蜜，幻觉里可能有你最爱的东西，也有非常可怕的东西，就像黑鸦说的，你会耽溺于那些幻象，以为那是现实。如果不能醒来，树藤的毒液会滴在你的舌尖，让你在最挣扎的痛苦中缓慢死去。如果能醒来的话，你对世界的观念或许会发生天翻地覆的转变。”
“这是你从哪知道的？”西维问。
“红石岛的旧航行日志，不一定准确。但总之要特别注意。”
“那我们尽量不走中间就行了？”莉亚问。
“你想不走中间，中间自己来找你。”黑鸦说。
近了，更近了。他们离船上岸，踩着柔软的沙滩。迷宫外围缠绕的荆棘藤蔓上悬挂着一颗颗圆形的青绿色果实，掩映在巴掌大的叶片之下。莉亚凑近去观察：“这有毒吗？”
“没有，”卡洛从枝条上揪下串串青绿色果实，装进随身携带的布袋，“咱们可以多拿点，别看其貌不扬，刺藤果是能吃的。”
莉亚摘下一颗刺藤果放进嘴里嚼了嚼：“有点难吃。”
黑鸦也摘下尝了一个，酸涩的汁水漫溢进口腔：“有的吃就不错了。”
“但你们千万千万不要扯破藤蔓！树汁的毒性能瞬间致人死地。”卡洛警告道。
莉亚立刻削下来一大段树藤，用匕首划破。浓稠的乳白色液体滴落下来。
“喂！你干什么——”
莉亚从背包里取出两支箭，用箭头蘸满剧毒汁液，在草地上涂抹均匀。
“猎人都要有毒箭，以备不时之需。”她拍拍手掌，“这个有解药没？”
“我不知道！目前所知范围内没有。”卡洛拽过莉亚的手，“当心点，你不要再碰了！万一不小心吃进去了呢！”
西维听见响动，冲过来：“一不看着你，又搞什么名堂？”
“没事，没蹭上。”莉亚举起干干净净的手掌，“偏远小岛的植物就是怪，这毒素我没见过，应该采点样本回去给我妈参考……”
“那也不能让你乱来！”卡洛敲了敲她的头顶。
“我错了，别打别打，”莉亚皱起鼻子，“不过，摘下来这么多刺藤果我们难道要背着吗？太重了吧？”
“或许就放这里？”西维指着沙滩，“等我们通过以后它应该会再出现吧。”
“嗯。不过我们最好带点吃的以防在里面待太长时间。”
卡洛打头，黑鸦殿后，四人排成一条线，小心谨慎地走进绿色迷宫入口。藤蔓编织的墙壁厚实柔软，几乎透不出一点声响。每过一个岔路口，莉亚就用箭划破几根树藤试图做记号。
“这没用，”卡洛摇摇头，“树藤会自行挪动位置，你不可能记得住我们是从哪条路来的。没法掉头返回，那样会永远被困在迷宫深处。一旦进来了，只能一直往前走。”
“别乱动了，”西维也警告莉亚，“万一碰到藤蔓的毒液呢？”
莉亚抬头，只看见一片深浅不一的茂密的绿，遮挡了碧蓝的天穹：“我们应该还在迷宫入口附近的边缘吧？顺利的话，大概还要多久能到对面啊？”
卡洛回答：“我也没来过这儿，不知道。但今晚我们估计需要在这里睡了。”
地面上铺撒着一层厚厚的绿色叶片，就像搭成了一张巨网或是铺好了一张大床。人踩在上面无声无息，脚底十分舒适。只是时不时需要弯腰低头、侧身避让，防止撞到狭路两侧旁逸斜出的荆棘枝条。他们还按照在洞窟里的做法，一人抓着前面一人，贴墙靠右前进。
走出一段距离，前方一片豁然开朗的天地让他们停下了脚步。鼻尖飘来花草的馥郁芬芳，迷宫中间的这块空地竟是个姹紫嫣红的花园，繁花盛放，草叶葱茏，一派春意盎然。粉红、鹅黄、蓝紫、雪白，团团锦簇，错落有致，圆形花圃像被精心打理修剪过。野蜂在树丛之间来回穿梭，鸟雀拍打着翅膀直冲向最高的树梢。一只蜜蜂朝着莉亚的脸扑来，她抬手抵挡，它绕了一圈飞走了，重新投身于那片明媚花海。
一切都光明而灿烂，却有种莫名的诡异。
“这是什么东西？”莉亚不由自主朝前迈了半步。
身后的黑鸦一把扯住她：“不能进去。”
“那里有什么？”她仔细观望，没有察觉肉眼可见的异常，“这整个地方是幻觉吗？”
卡洛说：“不知道，但一定和迷宫中央一样是个陷阱。”
黑鸦补充：“进去必死无疑。可能有毒花蜜，地精的魔法，可能地面是空的，让你直接落到这座岛下面，可能这只是个表面的幻象，其实里面是个遍布骷髅的坟场。”
“那我们还是不知道为妙，”西维往远离那座花园的方向走去，其他三人立即跟上。
“卡洛，黑鸦，”莉亚追上他们的脚步，“迷宫中央的花蜜是什么？”
“就是花蜜吧，”卡洛说，“人吞下去就能看见幻觉，能看到过去和未来的故事。沉浸在幻觉里的人完全没办法感知真实的世界。”
黑鸦说：“那花蜜像醇美的甜酒，但它是刺藤的陷阱。睡过去的人根本叫不醒。等你被迷晕，根茎里流出的汁液才一击毙命。”
“据说那花蜜有时效性，如果吃下去的比较少，或许就能在毒液滴下来之前就自己醒来。但据我所知，没有人成功试过。”
“那如果不小心进到了那里，不吃花蜜不就行了吗？”莉亚问。
黑鸦嗤笑了一声：“丫头，我猜，你不吃花蜜，花蜜自己掉到你嘴里。迷宫是傻的吗？它想让你吃就会让你吃的。”
“感觉像是捕捉昆虫的某些植物干的事。”莉亚若有所思。
又走出一段距离后，她前面的西维忽然停下来：“此路不通。”
目力所及没有其他地方可以行走，而眼前唯一的通道被横七竖八的荆棘阻挡。他们同时回头看，来时的路不知何时，也被野蛮生长的荆棘刺藤阻隔开来。
四人面面相觑。
卡洛开口道：“咱们把这些东西砍掉？”
“砍。”西维简洁地说。
西维右手挥剑，左手用弓劈砍，荆棘在他的速度面前蜷曲着退却。卡洛与他相比毫不逊色，长剑上下翻飞，只听到呼呼的响声。黑鸦使用匕首不太熟练，但和卡洛配合竟也手脚利索，让荆棘退到了离他五步远处。莉亚挥起她的弓，转眼干掉了一大片刺藤，但它们退缩一阵后又卷土重来，企图缠住她后脑勺绑起的头发。
“走开走开。”莉亚伸手赶跑它们，弯弓搭弦，往不远处荆棘缠绕最密集之处射了一箭。四人都听到了一声类似□□的声音从那些卷曲的藤蔓中间传出。四周静寂了一刹那，刺藤荆棘以更加迅猛的速度朝他们扑来。
“完了，对不起西维，我又把它们给激怒了！”她边挥舞弓箭边大喊，欲哭无泪地想起与石□□锋那天自己轻率地放了第一箭。
“不，它们就是冲着你来的！”黑鸦叫道。
的确，所有盘绕的藤蔓都往她的方向伸展，逐渐形成了密不透风的包围圈。卡洛和西维一人一边奔上来劈砍，试图冲破重围抵达莉亚身边却无济于事。一根藤蔓缠住了她的右脚，另外几根“刷刷”两下紧紧盘住了她的左脚和小腿，使她双脚离地。
“喂喂喂，干什么！”莉亚用弓猛力砸下去，却又被缠住了两边手腕，“卡洛救命，帮我一下！赶紧滚开，你们这些——”
藤蔓织成了结实的网兜，包裹着她的全身，她越挣扎，缠得越紧。转眼间，莉亚腾空而起，卡洛奋力一跃朝她伸出手，两人指尖相碰但没能互相握住。莉亚以极快的速度被藤蔓带着向迷宫的深处飞去，其他三人只看见一团重影晃过。
“哇啊——”
嗖嗖嗖。越过荆棘丛林和繁花锦簇，穿过条条绿色隧道，连着拐了十个弯再直行。莉亚在剧烈颠簸中护住头部，感到自己被高高抛起来又垂直降落，背部着地滚了半圈。
周围是个类似悬挂的吊篮的圆形空间，由藤蔓编成，密不透风，芳香扑鼻。头顶像木屋天花板一样收束成一点，地面像是巨大而柔软的花瓣向四周铺展。
“卡洛！西维！黑鸦！”莉亚高喊。没有回答。
细小的花苞和盛开的花朵从地面的狭缝中向上生长，莉亚能听到它们“砰”的开放声，微弱而蠢蠢欲动，似升腾的肥皂泡在温暖空气中爆裂。一朵浅粉色花苞伸向莉亚的手心，轻轻碰触她的手指，随即全张开来。那里饱含的花蜜并不在金黄的花蕊尖端，而是在整个花心里流动，半透明，琥珀色里闪着金光，像盛放在金杯里的香醇甜酒。
迷宫中央，花蕊陷阱。只有她一个人穿过遥远的距离，被直接丢进来了。
莉亚站起来走到那堵藤蔓墙边，绕了一圈寻找空隙，探手想把它从中间拨开。树藤轻微动了动，又严丝合缝地紧闭。无论怎么掰、怎么砍，都不再挪移分毫。
“分开，你给我分开！”莉亚用箭的尖端使劲戳着它。树藤晃了晃，仿佛无声地嘲笑。
“气死我了你。”莉亚往后退得远了些，把那支箭搭上弦，对准看上去像是个突破口的地方射了过去。羽箭划着完美的弧线从两根藤蔓之间的细小缝隙穿过，消失在陷阱之外。
“什么混蛋玩意儿！”她破口大骂。
她才不想独自被困在这里，宁愿出去砍荆棘、打怪物、爬悬崖、踩到鬼。这舒适的花瓣吊床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不安，像是浑身上下都在瘙痒，从头到脚从未如此不自在过。
那个小小的花苞却又悄无声息地探上来，拱了拱她的手心。它柔暖的触感蹭着她的皮肤，甜酒的香气盈满了整个鼻腔。溪水般的时间环绕着她流动，使清醒的意识渐趋模糊。
喝掉我，快喝掉。它说。
莉亚定定神，环顾周围。
不行，绝对不行。她使劲摇头，可还是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慢慢靠近。
即将碰到的一瞬，她心里警铃大作，疯狂叫喊着提醒，黑鸦和卡洛说过，那可不是甜酒，是刺藤的陷阱。等人被迷晕，沉溺于幻觉，根茎里流出的汁液才会一击毙命。
莉亚揪住那朵花苞，仰头灌了下去。
并没有想象中的甜腻感，口腔里爆开了一片酸软苦涩。
同伴们还在外面乱砍荆棘，对里层的情况一无所知，没人会奔来救起沉睡的她。陷阱不给谁预留足够的时间。但既然只有她一个人被丢进来，直觉告诉她，必须看一看不可。
她只吞了半杯花蜜，待会儿或许能自行苏醒。她的手指握紧了胸口的石头吊坠，那实体的冰冷温度反倒让人安定。
秘密，幻象，诱惑，真相
命丧黄泉谁知道？
身体又被卷曲的藤蔓缠绕着高高甩起，莉亚整个人飞速蜷缩起来减少冲击，被抛入叶片网搭成的柔软温床，掉进一片醉人春天里。
是春天。夕阳下温暖昏暗的森林。好熟悉。溪水叮咚，鸟鸣啁啾，浆果藤蔓缠绕着树干。莉亚发现自己认得林中每一条小径，绕过巨大的伸展的树根，所有那些曲里拐弯的通路。
这不就是树屋的旁边吗？但跟她所处的并非同一时空。此时还没有她第一次看见的那个壮观的群落，只有零零散散的小木屋悬在树梢，一些客人在其间穿梭。莉亚踮着脚尖跨过潺潺流淌的溪水，绕到门廊上，几名红发男子正坐在那儿谈话。
一个络腮胡子的人皱着眉头说：“明天我去和那帮山妖谈谈，他们应该知道山里所有矿藏的位置。但头目的嘴真严，一点儿也不露口风，说话支支吾吾的，也不知道愿不愿意和我们做交易。”
“树妖这边倒是还好，”另一个人答道，“问清了交换条件，基本就答应建立贸易往来了。但浮空岛就这点费劲，不同群体、不同村落和部族根本就没有统一的管理。还得东奔西走，到处瞎跑。等到今年结束咱们能不能办完还难讲呢。”
“这还不是最主要的问题，”络腮胡沉思道，“我感觉浮空岛很多人对我们有抵触。有人认为我们是传说里不存在的人。见到红头发，他们就觉得害怕。‘红石岛人是魔鬼’那个说法，可不是小孩子瞎编乱造的。”
“这次要是办不成事，回去可怎么交差哇？”
“”
几人里最年轻俊朗、高大魁梧的那位，若有所思像在发愣，手肘支着膝盖，掂起一片加了杏仁的杏仁饼干放进嘴里嚼了嚼。
“喂，别走神儿，”旁边的同伴捅了捅他的胳膊，“听到没，过几天你跟刀疤一起，负责和那几个水妖部落沟通。”
“要论起来，水妖才是浮空岛最难缠的噢，”脸上有道陈年伤疤、看起来凶神恶煞的男人抱怨道，“他们只愿固守自己的领地，总是拒绝跟外界交流。但如果打通到他们内部，接近他们的首领”
“嗯，知道了，”年轻男子挥挥手，站起身来，“咱们一定会想出办法的，时间还多对吧？我先出去转转，了解了解周围的情况。”
“这小子就是不务正业。”络腮胡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行吧行吧！早点回来！”
“了解周围的情况”当然只是蹩脚的借口。那个年轻人只是觉得，今天天气真好。他从同伴们身边走开去，稍长的棕褐色头发垂在后颈，手插在裤兜里吹着口哨，漫步过林间空地和树干上的苔藓，四下里张望着从未亲眼见过的浮空岛景致，心想不远万里真没白来这一趟。
头顶密密匝匝的树叶在光影里闪着金绿色，有几个飘渺空灵的声音忽远忽近：“谁呀，来呀”
像是从树梢和卷曲的藤蔓那边飘来，像是来自脚下的泉水。又或者藏在树后，或者呼吸痒痒的挠着他的耳垂。
“是谁？”男子疑惑地左顾右盼，“错觉？”
啊啊，不妙。
莉亚顿时明白了这倒霉家伙遇见了什么。芬和阿贝以前提起过，树屋旁边有一些散居的三五成群的水妖。他们是浮空岛的流浪民，要么是被部落抛弃的人的后代，要么是不知因何落入森林的边缘人。不同于部落成员们的安然有序，他们毫无道德廉耻，擅长坑蒙拐骗。特别是那些山野妖精一样娇媚的姑娘，专爱引诱容易迷失方向的过路人。
她想发出警告，却无法张口，意识到自己并不属于这里，没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人一步步朝前走去。周围一片静谧，除了叶片下轻轻的滴水声。
男人的靴子底忽然下陷了两寸。他踩进了地上灌木和落叶掩盖的一大片沼泽，迅速反应过来，警惕地朝旁边一跃，试图抓住树枝回到岸上，但没能成功。头顶四面八方，传来银铃般的捂着嘴的清脆笑声。
“掉进去了，进去了——”
“来呀来呀——”
“是帅哥呢，意想不到的红石岛魔鬼——”
“今天收获颇丰呢——”
近了。莉亚能瞥见她们纤细的影子闪过沼泽四周的树干两侧。那个男人的两只脚现在都陷了进去，一个最大胆的水妖女郎向下伸手抛了一株藤蔓，它蜷曲着，缠绕着，钩住男人的头发。
男人看不真切近在咫尺的敌人，只能从腰间拔出长剑，朝着认为是目标的影子虚砍而去。他绷紧全身摆出战斗姿态，她们却掌握着绝对的主动权，眼看他的靴子越浸越深，想要挣扎却徒劳无功。那些树藤和魔法变出的水流开玩笑似的轻轻将他包裹，几只白皙的手抚摸着他的头发和脖颈，在他试图发动攻击时，又格格娇笑着飞速逃脱。
“嗖！”
一支羽箭凌空飞过，精准地射穿了扭缠在一起的藤蔓，解放出近乎窒息的男人的呼吸。又有两支羽箭分别向两侧的大树背后射去，那些水妖的影子惊慌四散逃开。
“哇！”
“谁？可恶!”
“真不巧，咱们走！”
银铃般的叫声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可听到的范围之外。
莉亚睁大眼睛。那男人忙着解开缠绕自己的其他树藤，她比他先一步看见站在沼泽边缘的白色身影。那少女浅色长发，一身白袍，戴着面纱，手持弓箭，弯弓搭弦蓄势待发，看见那帮人已经被自己惊跑，才慢慢放下来。
她扬手一抛，将沉重的木弓朝他扔去，男人踩着它，一脚跳上岸。
“谢、谢谢好心人搭救，”他呼哧呼哧喘着气，努力想看清救命恩人的面庞，“我差点就完蛋了。”
“我看见了今天有人会掉进陷阱。要当心，那些家伙喜欢诱骗第一次来的旅人。她们有冰做的心，会拍手笑着围观别人落到沼泽里。”
那女孩的声音沉静甜美。她一开口，仿佛从仙境回归人间，不再是虚无缥缈的精灵，变成了切实可感的实体。
“要不是你及时出手，我就是那个陷进沼泽的倒霉蛋。”他心有余悸。
“如果对你不满意，她们会无动于衷地看你下沉。如果谁看上了你，就不会让你憋死，会把你拉到她那里去。”
她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从头到脚打量着他的狼狈模样。面纱上方一双湛蓝眼睛睫毛轻眨，像闪烁的星星落入深潭里。
那潭水明净深邃。他的心跳瞬间合不上节律。
“谢谢你。”他重复道。
“不用谢。”她说，“或许你该回去洗洗。”
“呃。”他尴尬地咧嘴一笑，想必自己从头到脚都糊着泥巴，根本没法看，需要跳进水里洗个痛快才能重新变得人模人样。
“你是红石岛人。”她指出事实，而非疑问。
“嗯，”他点点头，“我们前些天刚来，住在树屋。浮空岛真是好地方哎！你呢，你和她们是……一样的？”
“都是水妖，”她皱了皱眉，微抬下颌，带着点自我维护的高傲，“但那些无法无天的散居者，早就不被水妖部落承认了。”
“确实，你这么出类拔萃的女孩。我看你们也不像一样的人。”他扶着树干站起来，不失风度地对她伸出右手，“这些天一直没见过你呢，你从哪儿来？也住在旅社吗？”
那姑娘身形纤细苗条，娇小的个子比他低了一个头还多，目测年纪不会超过十八岁，举手投足间却流露出不容侵犯的高贵气质。
她没有触碰他的手，只是略一颔首表示还礼：“对不起，我从哪里来是个秘密。拜托你，请别跟任何人提起看到我的事。”
“好的，”他愣住，“那以后，我还能不能有机会再见到你？”
“我不知道。”她轻声说。
看她转身离去，他感到心脏一阵揪紧。神秘的精灵即将滑脱他的手心，头也不回，重新融入绿色海洋。
“等等，”他急忙叫，“我还没问过你的名字，但如果这也不能说——”
白衣少女停步，侧过脸来：
“依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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