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14.告别
“我们去看看梅娜吧，给他们带一点面包。”铁匠被葬在墓地后的第二天下午，瑞塔对红雀斑说。
“好。”
混乱引发的踩踏事故造成多起误伤，成为此后很长时间人们在饭桌上低声交谈的话题。事故平息后的几天，消息一传十、十传百，铁匠遭难的情况很快传遍了整条街。
在梅娜他们陷入天降横祸的悲痛时，凯欧大叔作为邻居挺身而出，几乎全权料理了埋葬和后续的事宜。瑞塔和红雀斑也常常跑到隔壁去，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铁匠的学徒们一直陪在梅娜身边，这件事对他们所有人而言都是突如其来的打击。
□□发生的当天，身为众矢之的的红石城主并不在场。那时他又带着大队人马，在城外巡视他那些正在开采的石矿。回城以后，他在城堡召开了紧急会议，不知商讨出了什么结果，但估计不会是减少税收。
尽管火灭了，红石城的街道上还是满目狼藉。上天赐予了红石岛人们变出火焰的能力，他们却用来随便纵火。瑞塔知道，妄自运用自己的力量是很不明智的，世界上有一簇火燃起来时，其他某个角落就会有另一团火熄灭。就像水妖制造出一股清泉时，其他某个角落可能会有另一个水井干涸。
瑞塔和红雀斑往一只大篮子里装满了食物，从院墙那边绕过去，敲了敲铁匠铺的门。
给他们开门的是鼻头通红的梅娜：“啊，红雀斑，瑞塔——”
“这是给你的。”红雀斑把大篮子递到她手里，里面是糖霜饼干、蓝莓馅饼、小圆面包和各种面包房烘烤出的美食。他和瑞塔每样都挑了一点，结果篮子满得快要溢出来了。
“谢谢，”梅娜接了过去，“这两天有好多邻居上门来，给我们送了一大堆吃的，感觉就好像填饱了肚子，我们就能把什么都忘了似的。当然我不该这么说，现在食物这么紧缺，他们能这样帮我们实在很不容易最近我们根本不需要做饭，我吃得都快吐了。但你们家的馅饼我想要。我们决定今晚举办一场盛宴，要有黑麦酒和苹果酒。来，进屋。”
没有老铁匠站在正中央发号施令，铁匠房看上去一如往常，却显得宽敞而空荡。一个铁匠学徒正站在工作台边打磨一个锅铲，沉默地对他们点点头示意。本来就混乱的桌上堆放着许多新鲜蔬菜水果、干肉、鸡蛋、家庭主妇们做的糕饼。
梅娜一边呜咽着，一边手脚利索地掸了掸桌角的灰尘，把篮子里的东西拿出来摆好。瑞塔和红雀斑过去帮忙整理，不一会儿就把凌乱的桌面收拾得整洁起来。
“你们待会必须得尝尝我们给你的馅饼。”红雀斑告诉梅娜，“今天的果酱是瑞塔做的，她做出来的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比我们弄的好吃，我们有个顾客特别浮夸，说这个果酱有股大自然的味道，让她好像来到了什么原始森林里”
“嗯。”梅娜抽噎了两声。
“还需要我们帮忙处理什么吗？”瑞塔问，“我们可以帮你把整个屋都扫干净，帮你抓老鼠，扫烟囱，洗盘子，出去买东西。都行。”
“对对对，我们很勤快，啥都能干。”红雀斑附和着。
“不用啦没事，”梅娜挤出来一个微笑，“快回去忙你们的烤面包吧。但如果要扫烟囱洗盘子什么的我会叫你们，我才不会客气的。”
“这是你说的，一定要叫我们噢，”红雀斑强调道。
“嗯。红雀斑，瑞塔，”梅娜说，“你们知道吗，前天我们刚从城北那个人家里出来，我和爸爸就被冲散了。好多人，好多火啊。我当时真的是很害怕。瑞塔，我在半路上碰到了你，你叫我到安全的地方去，我没有听。我跑得很快，已经差不多是最快的速度了，但还是没赶上，就差一点
“那个该死的梯子！它怎么不把街上随便什么乞丐、醉汉砸在底下？虽然这么想不对，可到底为什么是他遇上了我爸最近还在帮猎户们打造最锋利的刀，还没造完。他说要给我们每人做一把新的锤子当新年礼物。他教我的本领我还没有练好，我还没成为最有资格接任他的人。他说我将来一定可以去荒原沙漠的，但是要配上像白鸥的剑那么好的剑，那样我就可以什么都不怕。他又抽烟又喝酒，天天跟我吵架，吵完了又想和好，说没有妈妈也没关系，他以后一定会当一个让我打出及格分的爸爸”
梅娜泣不成声，嘴角抽搐，抬起袖子擦着脸上越来越多的泪，肩膀一耸一耸，终于在两人面前号啕大哭起来。
“梅娜”
瑞塔不知道怎么安慰她。面对任何人直截了当的悲伤，她向来都束手无策。但在她身边，红雀斑也红了眼眶，一点儿也不避开她们的目光，用手背擦了擦眼睛。
在浮空岛，这应该是庄严肃穆的时刻，人们脸色凝重，用眼神互相交流，无声地哀悼着悲剧和失去。女人们默默流泪，用手绢遮挡住面孔。但在红石岛，人们似乎完全不介意在众目睽睽下放声大哭，他们认为眼泪是种再寻常不过的东西，哭泣的脸完全没必要被藏起来，也不会有人拒绝承认自己很难过或害怕。
梅娜接过瑞塔递过去的手帕，响亮地擤了擤鼻子：“谢谢你们俩。”
瑞塔保证道：“我们以后天天都会跑到你这儿来的，检查你们需不需要打扫卫生。”
她和红雀斑心情沉重地离开梅娜家，脑内回放着那场惊心动魄的暴动。
红石城早已不再安全，谁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
另一件事困扰着瑞塔，前些日子的某个猜测再次隐隐浮上水面。
她正想开口告诉红雀斑这种奇怪的直觉，他却抢在她前面说道：“梅娜这下可要辛苦了。她必须开始全权负责他们铁匠铺的事情。”
“确实。”瑞塔说。
红雀斑叹气道：“她永远不可能去沙漠和云海搞什么探险的。她会跟她爸爸的某个学徒结婚，一辈子留在这个地方。她不继承这么大的铁匠铺子，谁来继承呢？”
确实。这辈子一眼就能望得到尽头，日日夜夜都是重复的循环。日复一日进行着单调动作，打铁，锻造，冶炼，做出一些好东西拿给别人使用，每晚都累得瘫倒在床上。生一屋子的红发小孩，看他们精力充沛地爬上爬下，教他们钉铁钉，把他们培养成和自己相同的人。
“我要跟你说个事，瑞塔。”红雀斑忽然停下来。
极少听到红雀斑用这么严肃低沉的语气说话。瑞塔在梅娜家和面包房之间的小路上停下脚步，回过头看向他。只见红雀斑的手指间出现了一团小小的、悬空的透明水球，“啪”的一声，清脆的爆裂，又无影无踪，只剩下溅起的一点水花。
瑞塔张开嘴：“你——”
“嗯。是混血。我跟你不一样，只有一点点那个血统，所以只能变出来这么点水，基本屁用没有。真可惜，我不能救火。”
这不奇怪。细看他的头发，像狮子的鬃毛似的带着几分金色，在白天的光线下尤其明显。每次听到“水妖”这个词，他都反应激烈。老鹰招的属下里，本来也有很多混血成员。
“为什么现在告诉我？”
“因为以前没告诉你。”
“凯欧大叔知道吗？”
“不吧。但卡洛知道，他早就发现了。最开始，我住在桥洞下面的那会儿，他们想把我也弄到城楼门房去住，让我跟卡洛一样变成老鹰收养的孩子。”
“那样的话，你也会和卡洛一样变成老鹰的左右手。”
“嗯，”红雀斑摊手，“你信吗，我肯定会比那个专门出馊主意的卡洛强多了。但我才不要去呢，在街上跑来跑去不好吗？我可不要住在他们眼皮底下。”
“那，你为什么要住在凯欧大叔眼皮底下？”
“还不是因为烤面包太香了，没办法。”红雀斑把双手垫在脑后，晃里晃荡往前走去，金红色头发笼罩在阳光里，像是燃烧了起来，“回去了。”
那晚，铁匠家里灯火通明，梅娜和铁匠学徒们欢声笑语，纵情吃喝，用馅饼配着熏肉，唱着祝酒歌和其他所有会唱的歌，高举的酒杯在半空中发出锃亮金属相碰的响声。他们摇摇晃晃地跳舞，绕着整个房间行走，把黑麦酒泼到地板上，念着冗长的咒语祭奠。
瑞塔隔着窗户看着邻居家的火光，她至今也没有理解红石岛人们的哭声和笑声。
红雀斑对她说：“在你家可能不会这样，但城里的人都说，送别的时候既要有眼泪也得有人笑。大家觉得人要开开心心地离开这个世界，要跟生前最爱喝的酒一起走。”
凯欧扶着拐杖走过来：“我死的时候，你们也可以给我洒点酒，就别泼地板了，洒我坟头上就行。祝酒歌啥的会唱也可以唱唱。你们要像他们一样大吃一顿，吃得饱饱的。”
瑞塔问：“你们觉得人死了以后会去哪？”
她记得很久以前的某天，莉亚问过同样的问题。西维当即拧了她一下，骂道“怎么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这问题却一直留在瑞塔耳边。所有占卜术和星图都给不出一个完美的回答。人们会彻底不复存在吗？还是会有个更遥远深邃的去处，最终要飞往的归宿？会不会有下一段完全不同的生活，获得另一个身份，就像是头也不回地钻进隧道，又开启崭新的旅程？
无论如何，她觉得自己还是想当瑞塔，银雾的瑞塔也好，面包房的瑞塔也罢，她不想离去，只愿长久留下。至少不想深埋进暗无天日的土地，更不要变成冷峻迷离高高在上的星星。哪怕融进森林的春雨也行，或者化为生长的绿芽，或者沙粒和尘埃，在街道的风里飞散。
她在春天降生，希望离开也能在春天，不是红石岛这样一年四季都烈火灼灼，而是沉寂的草地终于冒出新绿，真正的冰雪化成水流嘀嗒，一段故事的终结也标示着万物的起始。
“我觉得人哪都不会去，就什么也没有了。”红雀斑说，“应该有挺多人相信灵魂去了天堂，变成了星星什么的？我觉得那些都是编出来安慰自己的。”
凯欧弯起眼睛：“话别说太早，没准真会变成星星呢？没准你会转世投生成一个叫黑雀斑的小孩呢？谁知道呢？也有人相信人死后灵魂彻底消散，只会在身后的世界上留下一点东西。新盖的屋子，修好的院子，一粒纽扣，一幅画，一本书，一首诗，几个小孩，亲朋好友的记忆，围绕在床边的孙子们。你在经过的角落里留下痕迹，它们是你曾经存在的证明。”
瑞塔同意：“有道理。”
是这样的。铁匠造的每一件工具都会记得他挥动锤子的模样，这样想来顿时多了几分安慰。再比如女人们在集市上卖的绣花布，多年后还会被从破旧的衣服边角拆下来，缝成手帕。乐手在酒馆里弹过的曲目，几代绵延下来还会有人继续传唱。这十分奇妙，尽管你不在了，曾属于你的一部分还将以其他形式留存下去，在你再也看不见的地方。至少证明在走远以前曾经来过，至少在熄灭之前点燃过火苗。
红雀斑开口道：“但是吧，我在想，有些人什么也留不下。大街上的流浪汉谁也不认识，只能留下几件破衣烂衫。刚生下来就死掉的小孩，一句话也来不及说。我们呢，又存得住什么特殊的东西呢？这有啥用呢？大多数人一生里都没做过什么很有意义的事吧？岛上的人这么多，缺一个又有什么大不了？我们都会消失的。”
瑞塔突然说：“凯欧大叔，雀斑，我们来互相记住名字吧。我们要记住今天我们做了蓝莓馅饼、小圆面包和糖霜饼干，站在这个窗户旁边讨论了人会不会消失的事情。”
凯欧严肃地点点头：“嗯，咱们这群大活人，能记住这点东西就行啦。死掉以后会发生什么，现在也管不着。要是哪天有个黑影子来召唤你，你就跟他说不，我还不想去呢；假如你的时间真的到了，再安安静静跟他走，就能看见最后该去哪了。我倒是觉得，每个人离开这里的时间节点都是被安排好的，所谓的死亡只是走过一段长长的路回家。”
“”
那晚过后，铁匠铺子没有停工，依旧火星四溅。生活顺着原先的轨迹有秩序地运转。铁匠学徒们赤着膀子干得很卖力。梅娜理所应当地扛起了顶梁柱的职责，平时会走在街上和邻居闲谈。甚至还会开玩笑，只是比往日脸色沉重些，神情更飘忽些而已。
瑞塔不想假装自己懂，只知道有时候人们脸上在笑，底下却是碎裂的心。时间慢慢填补那道或许永远补不上的空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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