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11.夕阳（1）
那晚，“影子人”们继续乘着渔船在河道里兜风，有人为庆祝瑞塔入伙而专门打开了一瓶烧酒。冲天的火光和阴影一同摇曳着，远远看去就如同聚众举行神秘祭典。
瑞塔跟老鹰、卡洛他们坐在最中间的船舱里，与周围的欢腾气氛保持一定的距离。
老鹰对她说：“你耗费了两个多月完成的‘敢不敢’挑战，其实集结了我们认为你可能会害怕的东西，比如高处、黑暗、火、孤独、跟自己家的传统完全不一致的习惯、威逼利诱、做坏事被人抓住损失名誉。但事实证明，你不怕它们，它们也没办法给你多少感官上的刺激。你对环境的适应力非常强，面对考验可以一声不响，不容易被激怒，也保留着自己的主见。只要能学会时刻藏在影子里，不轻易暴露自己，你就是个很有潜力的影子人。”
“我为了让她完成这些考题，我容易吗我，”红雀斑在一旁气愤地小声嘟囔着，“又是帮她打掩护，又是被绑在树上。她为什么通过每关都这么轻松？”
“谢谢你，红雀斑。”瑞塔对他说。
“别管他，他一直就这样，”卡洛憋着笑告诉瑞塔，“惯会嘴硬，见不得别人比他强。”
瑞塔不太理解红雀斑的心思，他好像一直急不可耐地期待着她通关，催促她回应挑战，在她顺利通过后又摆出一副愤愤不平的神态。
而她并未感到多少成功的喜悦或劫后余生的欣慰，更多的只是潮水般席卷而来的疲惫倦怠。
老鹰说：“‘敢不敢’挑战也是一种试炼，证实你具备受训的能力。以后的集会上，你会和大家一起受训练。桑妮她们会教你用小匕首跟人近身搏斗，我们也会教你激发你身上水魔法的潜能。你要多吃饭，长高点，把自己练得壮实一点。今天回去早些睡觉，记得任何时候都要冷静，勇敢，沉住气。”
凌晨时分已至。走回通往城里的地道时，瑞塔忽然意识到了早已遗忘的日期。
浮空岛的春天来了，她今天十四岁了。
她和红雀斑安全地爬上面包房二层，从窗户返回阁楼。微弱的月光照耀着他们的脸。楼下卧室里，凯欧的鼾声隐约可闻。
两人迅速对视一眼，安静地各自回到房间里。
“可别敲我墙，瑞塔，”红雀斑隔着墙板警告道，“离起床只有一小会儿了，我要睡觉！”
“我也要睡。”
瑞塔重重地扑到自己的地铺上，几乎转眼间就进入了梦乡。
在半梦半醒的模糊界限之间，她听到当年的自己稚嫩而认真的吟唱声：
“谜语，尘埃和水滴，钥匙串敲响节奏叮铃叮，钟鸣，沙漏，猫头鹰，飞旋步子比影子轻。罗盘停转，枯枝落地，月光掉进喷泉里，听……”
那些无甚意义的词句是什么咒语？她曾经烂熟于心的那行咒语。
想不起来，有一小段记忆在这里断线，又试图重新串联。
依莎在小屋里教她一遍遍吟诵，在那些令人昏昏欲睡的药草烟雾包裹中，瑞塔用心记诵着每个词、每句话。瑞塔曾在莉亚的手被烫出水泡的时候按住那块包扎好的手帕，对它念念有词，问道“莉亚的伤要多久能好”，那时她的目光随着这句魔咒穿透时空，眼睛在倏忽闪逝的七天后睁开。她看见绊跤和跌倒、笨拙的疗愈，看见了时间允许她提前窥视的一切。
那是女巫的能力，是预知未来的咒语。
紧接着，她给莉亚占卜的画面像水雾般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间尖顶屋子。天穹顶上被华丽的彩绘壁画铺满，落地窗外透进冷白色月光，在地面上洒下形如水波的黯淡光纹。炉内燃烧着火，精致的金色烛台立在炉架上。
身披黑色斗篷的凯欧背对着她站在炉火边，她一眼就认出那个背影。对面一把高脚椅子上有个人沉默地坐着，如同一座石雕躲藏在阴影里，瑞塔看不清。
“巡夜人通报说，那天你放她跑了。”那人说，“如果再这样玩忽职守，你要付出代价。”
“是。”凯欧低头答道。
“选择把她藏在你那里，是为了免除一切怀疑和反对。你不是想要报复浮空岛吗？那就一心一意，为我效力。如果你的行动表明你不能胜任这项工作，那就把她交出来。反正她对你而言也没有什么意义，只是假模假式地充任学徒罢了。”
——为什么我不想把她交出去？为什么我不愿意看好她？
瑞塔清晰地听到了凯欧的声音说了这两句话，但又不是直接脱口而出，而是在心里说出来的。怎么回事？
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就感到自己的灵魂轻轻浮起，脱离身体，冲过这扇门外向下飘去，飞过一圈圈的旋转楼梯，穿透重重门锁，直达台阶底部。那幽暗深邃的门洞之内，传来摇晃铁栏的声响。
那通道里是什么？那里面关押着什么？
瑞塔在自己的地铺上惊坐起来。窗外，那座巨大城堡的深黑色轮廓在月色下依稀可辨。
她从未进入过那里。
但刚才，她看见了城堡的高塔和地牢。
清早，站在厨房里筛面粉时，瑞塔觉得昨夜的一切如梦似幻，分不清楚哪些是梦境，哪些又是实景。最近，在颠倒黑白的日子里，她整个人被分裂成了两半——白天在面包房的工作是触手可及的生活，夜晚溜到荒原进行的“敢不敢”挑战则恍若隔世。黑夜、熔岩、高崖、藤蔓和箭，衣袖内侧别着的那枚小金扣。
但每当看到围着围裙、包着头巾的凯欧在房间里忙来忙去，把新做好的一堆面包送进烤炉，她便觉得所有虚幻都有了真实的凭借。他一如既往，身上带着新烤的面点香味，气定神闲地拄着拐杖走来走去，懒洋洋地枕着自己的手臂靠在墙上，对学徒们吆喝下令，抚着两星期没刮的大胡子哈哈大笑个不停。任何人都会认为，他只是个快活的面包师傅。
昨天她看见的塔楼房间，是梦还是真实的场景？凯欧放走了她的事情被注意到了？他到底知不知道，瑞塔和红雀斑白天是乖乖干活的学徒，夜里则远走高飞，潜入影子里去？
“瑞塔，小可爱，别站着发愣啊，”凯欧把一个大盆朝她抛来，她赶忙伸手接住，“你跟红雀斑一起把面粉盛出来给我。”
“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瑞塔悄悄问旁边的红雀斑。
“还能发生什么？有个来自浮空岛的小孩正式加入我们了。”红雀斑没好气地说，“老鹰很开心，他们趁机喝了好多烧酒，还有人醉倒在渔船上，是被同伙抬回去的。”
直到傍晚，瑞塔还没有摆脱那种诡异的失真感。暂时送完了一整天的面包，在沉落的夕阳光线下，她从自己的阁楼窗里爬出去，坐在面包房的屋顶上，俯视这座忙碌混乱的红石城。黄昏的金光漫过一层层房檐，地面上的街巷点起了错落的灯火。
完成第一个“敢不敢”的时候是她第一次爬房顶，那时她低头往下看还有点晕头转向，而现在只感到远离喧嚣，沉浸在一天中难得的安静独处时间里。
“嘿，瑞塔，干啥呢？”
她循声张望，只见卡洛从紧邻着他们面包房的房顶上，一个箭步跳过来，在她面前站定。刚飞檐走壁了半天，红棕短发凌乱地贴在额头上，整个人却站得笔挺，比往日更加神采飞扬。
“你怎么也在这儿？”
“我刚到城里送了个信儿回来，准备回家，”卡洛挠挠头，“地上大家都在收摊，有点难走，我就换了条路，走房顶多好玩儿。”
“瑞塔，你在哪？”红雀斑从她的窗里伸出头来，一眼看见卡洛，“哈？你怎么在爬我们家房顶啊？！瑞塔你快下来帮我做饭，别跟他扯闲篇了！”
“我路过而已，”卡洛举手致意，“你也上来待会儿嘛？风景多好，夕阳真好看。”
“嘁，”红雀斑用鼻子哼了一声，手脚并用从瑞塔的窗里攀了出来，翻身一跃，坐到他们旁边，“你这回是来给我们传递什么消息的？快说快说。”
“都说了我只是路过你家，”卡洛摊手道，“噢对，有个事，以后我可能就不能经常给你们传消息了。我要准备换工作了，去荒原采石场。”
“采石场？”
“嗯，爷爷说我们需要更多人暗中监督城主的采矿大业。我力气大，正好能去搬石头。不过，现在在码头渔船上的活儿我有空的时候还是会去做的。”
“你到底有过多少工作啊？”红雀斑问。
“唔？”卡洛抬头望天，掰着手指头数，“我当过掏烟囱的、送信的、集市上临时帮人家看摊位的、帮忙修木头家具的、码头上给渔船搬鱼篓的，我还跟我爷爷一起看大门能干啥我就干啥，别人把我赶出来我就去找下一家。但是以后，我会去云海。会有更好的工作给我做，比如说，当个运送商品的老船长，嗯。”
“嘁。”红雀斑又用鼻子哼了一声，“卡洛你就是爱满脑子乱想。红石城里这样的人真多啊，一会儿要当老船长，一会儿又要插着翅膀飞上天去。”
“雀斑，你不想看看云海吗？”瑞塔问。
“非说想不想的话，谁不想呢？可是一帮人饭都没得吃，还想去航海，不是很奇怪吗？也不想想，得先抓着了鱼填饱肚子，才能考虑造出一条走得远远的船。我只想好好做面包，以后没准能捞到凯欧那本家传食谱。我觉得云海应该只是无穷无尽的云，就像荒原是无穷无尽的黄沙子。至于他们所说的浮空岛到处有黄金和蜂蜜，显然也是骗人的。”
“是骗人的。”瑞塔说，“但那里有很多其他的东西。”
卡洛问道：“有什么呀？我只知道有很多河、大树、草地。你是住在森林里的吧？”
瑞塔回忆着：“对，我的森林很安静，盖满树叶，到处都是绿色影子，我们走在苔藓上，能听见脚下的水在流。”
卡洛拍拍手掌：“哇！还有什么啊？”
“还有所有人日出的时候起来，早上排着队去打井水，长发的女人在泉眼旁边梳妆。我们种麦子、棉花、各种浆果，上山打猎砍柴，用河床上的石头搭屋子。我们不害怕淋雨，非常喜欢下雨，下雨后的林子里就会有很多水，青蛙、瓢虫、蚯蚓、蜗牛都会钻出来。小孩子光着脚踩水坑，举着荷叶片当伞。”
就连急着回去煮饭的红雀斑也安静下来听。
“其他人能进你们部落去吗？”卡洛问。
“不能吧。”瑞塔抿唇，“很少有人出去，很少有人进来，部落的人数永远差不多。山妖跟我们不一样，他们比较好动，什么山和水都走过。”
“你们家有很多食物吗？”红雀斑问。
“多数年份都很充足。”
丰收的谷仓，矿藏，银雾森林，夏天的雨，都像存在于这世界的镜像里一样，近在咫尺而又遥不可及。
“如果是我住那里的话，会在下雨之后抓很多很多虫子。”卡洛思索着，“居然有全是绿色的地方，真不可思议。”
“并不是一年到头都是绿色，”瑞塔告诉他们，“浮空岛分四个季节，冬天会下雪。”
“雪是啥？”红雀斑问。
“我听说过！”卡洛激动地探身向前，“是很冷的天气里从云上飘下来的，跟雨差不多，很凉，很甜，能吃的！”
“”瑞塔开始逐渐明白这些红石岛孩子的逻辑，什么都能和食物搭上边。
“甜不甜我不知道，我想应该没什么特别的味道。雪下大了以后就会堆积在地上，那时，森林就变成了一片白色。”
“这么神奇的东西我非要看看不可！”卡洛发誓道，“我打算改装我们的小渔船，让它能一直点着火，再重新做两片船帆，换上更结实的木板，最后它总能在云海上航行。我会到那个有雪的地方去的。”
“小渔船？是集会时候的那个吗？”瑞塔问。
“嗯，”卡洛得意地说，“我们的成员里有渔民，提供了好些条渔船呢。别看它们现在只是普通的小木船而已，我会跟爷爷求求情，请他借给我一条让我改造。我还会设计出一种能飞的滑翔翼，带着人去天上云住的地方那里，我觉得我们将来能飞到星星那边。”
红雀斑打击他：“得了吧你，那么多人尝试过都做不出来的东西，凭什么你能行？就你聪明？谁给你那么大自信？”
“我年轻啊，”卡洛理直气壮，“等我变成糟老头子之前，总应该能做出来吧？”
红雀斑不屑地转向瑞塔：“你是不是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他自己设计了图纸，想做出来一种滑翔翼，绑在人的手臂上带人飞，长得就跟蝙蝠翅膀一个样，好看是挺好看的但很难做出来，我觉得如果真搞成功的话，刚一起飞，就会像你把不会飞的小鸟扔出去那样，啪唧！垂直摔下去，到时候等着瞧，卡洛就是为飞行事业壮烈献身的第一人。”
瑞塔扑哧一笑。这个卡洛和她记忆中的莉亚在某些方面还真相似，怀揣天真而疯狂的梦想和期待。莉亚也有段时间每天缠着西维问星星住的地方在哪，他们以后能不能飞到那里去。假如听说了这档子事，她会吵着闹着要第一个把滑翔翼绑在自己手上。
“你终于笑了，”红雀斑像发现了什么惊奇大陆一样指着她，“你原来会笑！”
“废话，有人能不会笑吗？”卡洛嘲笑他。
天边夕阳暗淡了几分，在他们身上投下橙红色光辉。瑞塔坐在一旁，看着卡洛和红雀斑针锋相对地吵闹。
为什么城堡那些人阴差阳错地找到了她？明明莉亚更适合被丢到这里来。卡洛肯定会喜欢她，他们有相似的鬼点子和充沛的活力，会一起恶作剧骗人，追逐嬉戏，研究滑翔翼、小帆船和其他精巧复杂的玩艺儿。红雀斑也会乐意和莉亚掰手腕、走屋顶、揉面团、捉老鼠。梅娜更是会天天缠着莉亚，不知道莉亚会不会喜欢学打铁？
瑞塔早已分不清，来到这里是最大的不幸还是天赐的幸运，这座城市是需要逃离的牢笼还是她唯一可以握在手心的东西。朋友、蜂蜜茶、危险、潜逃，面包房和铁匠铺火炉的温暖，在此前贫瘠单调的生活中未曾出现过。说出这话很没良心也很不负责任，但她偶尔竟会庆幸渡过云海的人不是莉亚而是自己。
对家人的惦念虽然也始终存在，但她开始疑惑，究竟想不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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