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雪地松林
悄然流逝的时间仿佛溪水般轻快涌动，由秋入冬，半夜里一场初雪来得悄无声息，把树屋变成纯白的雪屋。早晨，莉亚推开窗，惊喜地望见一片白茫茫。身强力壮的男人出门铲雪。有钱有闲的客人们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去山坡滑雪橇。
前台的老树妖有事请假下午才能回来，帕米派女儿暂时顶替一会儿他的位置。芬趴在桌台上打着哈欠，跟三三两两下楼的顾客问好，为他们排忧解难：
“唔，早饭？都还没天亮哪——你说太阳升了一半了？嗨，都差不多嘛。”
“您问溪谷地在哪？可以找人借个地图。”
“睡过头了错过约会？我们并不负责叫起床。”
“隔壁拍门骚扰？私人恩怨私下解决。”
“谁占了你浴室？破门而入把她踢出去。”
“楼上唱歌特难听？你也唱，比他大声他就吓得闭嘴喽。”
“马桶堵了？折根杆子捅捅。”
“雪太大出不去？你着急就帮忙铲一下雪呀。”
一旁默默扫地的莉亚目睹了全过程：“说真的，芬，你也太敷衍了。”
“谁敷衍！”芬跳脚反驳，“我建议那人大声唱歌，叫他楼上的也尝尝被吵醒的滋味，这不是很机智？”
“不机智。”莉亚说，“他俩隔壁听到他们一个接一个鬼哭狼嚎，多崩溃啊？”
“也对？那我马上叫他回来，要他别唱！”
莉亚哈哈一笑：“我看你还是省省吧。对了，待会等他们扫干净雪，你领我去森林捡木柴和松果好不好呀？我来之后没怎么出去过，今天正好跟你逛逛。”
最后，快到傍晚她们才腾出时间出门，两人拖着个大雪橇，一路上唧唧喳喳。厚实松软的地上还没留下几串脚印，附近零星散落的居民大都躲在暖和的家里。静寂松林被皑皑白雪笼盖，灌木上结了细小晶莹的冰凌。腐烂的枯枝败叶覆在雪下，听不到泉眼流淌声。捡了一些木柴之后，莉亚和芬分头行动去收集松果。
芬的身影远得看不见了，莉亚自个爬上山丘，四下张望，刹那间差点叫出声。
山坡下方几步远处有个巨大的树坑，原本挺立的老树像是被风刮断了掀翻在地。
枯朽的树干旁边，那树坑里躺着个人，一动不动。
寒冬向来是艰难漫长的季节，这年月林子里有冻死骨也在所难免。
别是刚出门就遇上死尸了吧！莉亚踏着积雪跨过倒地的树干，蹲下近看。
那家伙侧躺在坑里，板结的红发挡住眉眼。裹在身上的黑色长外套略显单薄，沾染泥土。他一只手垂在身侧，下面雪地上有类似火烧过的灰烬和划痕。
“嘿？”
莉亚大着胆子推了推他的肩膀，没反应，但胸口微微起伏，显然在呼吸。
她又拍拍他的胳膊，拨开他前额的头发，这人竟还很年轻。两眼紧闭，鼻梁两侧零星几点雀斑，小麦肤色匀称。半敞衣领下脖子上被树枝划了几道伤痕。即使包裹在宽大的外衣里，也能看出他原本体态强健。隔着布料，莉亚都触到了灼热的温度，发烧似的。
他是不是一晚上都在这里？也不大像喝醉了，该不该粗暴地把他弄醒？万一他腿断了的话，她可没那能耐背他回家。
莉亚刚打算叫芬过来，找树屋紧急协助，那人却像是感觉到了触碰，眉头微皱，奇迹般睁开眼，转了转涣散的瞳孔，打量四周。
“还好吗？你是谁？怎么会在这儿？”
他一脸茫然，似乎没听见莉亚的发问，艰涩地活动了一下筋骨，靠着树干缓缓坐直。
“哎你能走吗？”见他想站起身，莉亚慌里慌张。
那人哑着嗓子开口：“不要紧。”
“你没受伤吧？”
“……应该只是昨晚不小心摔进树坑里了。”
“注意看路啊，”莉亚哭笑不得，“你住哪，北面，还是溪谷地？”
他只是摇头。
“难道——”一个疯狂的猜测冲进莉亚脑中，她即刻屏住呼吸。
“确定不要紧？我叫莉亚，在旁边的树屋旅社工作，需要的话可以去——”
他一震，全身颤抖，抬起眼，上上下下端详莉亚，鞋尖，弓箭，深绿色树屋制服。
“怎么了？”莉亚怕他又要晕了，赶忙伸手扶。
“没事……我叫卡洛。”那人却一下握住莉亚的手。明明是冰天雪地的初冬，他手指却很烫，力道极紧，似是不敢确定她真的存在，而不是林间的幽灵。
“呃，要不你先缓缓，然后我们看能不能帮你……”莉亚手足无措，不确定是该抽回来还是干脆反握住。
“莉亚！救命！”急促的呼喊陡然从林子那头飘来，是芬的声音。
“糟了。”莉亚警觉地扭头。
对方松开手，莉亚迟疑片刻，往喊声传来的方向狂奔。呼啸的风伴着松林和积雪的影子从身侧滑过，化为斑斑点点光影交错。
“芬！你在哪！我来了！”
循着声响，她跑到封冻得不很结实的小河边。芬半个人浸在冰水里，趴在岸边瑟瑟发抖，河岸边雪橇翻倒，松果散落一地。
“你怎么到那儿去了？！”莉亚手忙脚乱解掉雪橇的绳子拴在树上，一头丢给她，奋力把她拽上岸，所幸水不深，她也并无大碍。
芬一瘸一拐地爬上来，哭丧着脸：“刚才我就顾着找松球，没注意脚底下有坑，摔了。”寒风一吹，她牙关打颤，“好冷冷冷……”
旁边确实有几个像是大树被连根拔起的深深雪坑。莉亚看见芬的裤子和两只鞋滴滴答答浸着水，想笑又想骂：“笨蛋！搞什么呢！得快回家洗澡换衣服。脚崴了没？来，坐这上面我拉着你回去。”
这下好，还找什么木柴。莉亚生怕芬被冻感冒了，把她安顿在雪橇上，赶紧往回奔。树林离旅社不远，这段路却走得举步维艰。莉亚拽着芬，呼哧带喘，远远望见白雪覆盖的木屋顶，才松了一口气。
从厨房后门进去，卸下雪橇，她才发现，自己把林子里那个人忘到了九霄云外。
不该把他丢在那里的！他不会又昏过去了吧？
莉亚给芬脱掉湿外套，想讲出这件事，一个厨房帮工却从里屋走过来，脸上表情一言难尽。
“咦，你俩怎么这么狼狈？掉水里了？刚刚你们进门前一小会儿，外面来了个红头发男的，在前厅赖着不走，非要在树屋工作，说什么都不改主意……”
莉亚耳边轰的一声响。她奔出厨房，跑上通往前厅的楼梯，扒着栏杆张望。从这个台子上能俯瞰厅堂里的情景，闲散的旅客三三两两聚集着，窃语声中“火”“罕见”之类词句频繁冒出。壁炉旁，他们中间围着一个人，先前有气无力，现在却神情自若。
红发似火，身材修长，炉膛火焰将黑衣边角映成橙黄。
帕米和莱纳都在场，另一个树妖摆着手说了句什么，几名工作人员企图把卡洛拽走：“重申一遍你可以住店，没钱也能赊账。虽然我们是缺人手，可在这儿不能随随便便打工。你是谁？从哪来？有没有认识的人？为什么想……”
“住店是另一回事，可我爸妈不放心来路不明的人进旅社工作，每回招人也总得盘问清楚，”芬跛着脚走到莉亚身旁，“这人是谁？”
“不认识。刚才在森林时我发现他晕倒在那，把他弄醒了。谁想得到……”莉亚嘟囔。她得赶紧下楼去，免不了啰里八嗦地解释一番。
她还没来得及行动，卡洛不经意间回头。一上一下，两人隔空对视，约莫是错觉，喧闹的房间倏忽安静下来。
且听他悠然开口：
“我想留下，因为那边楼梯上的女孩救了我，我对她一见钟情。”
“哦天哪，一见钟情！莉亚，你居然碰上这种好事！”走廊上，芬捧着脸激动万分。
“哦天哪，帅哥从天而降，看见他那邪魅的微笑了没？”另一个女孩惟妙惟肖地模仿她的腔调。
“他是从那个红石岛来的！传言里的那个红石岛！”
“他自己说的？”
“说了，你没听见？刚刚前台问他的！”
“他是逃亡过来的流浪人！是追着莉亚进来的！”
“这好像妈妈讲的那个故事！”芬大叫道。
“多么惊心动魄，危险而刺激。”旁边几人一副戏谑模样。
“够了，都闭嘴，”莉亚对芬翻了个白眼，“你还有工夫调侃我，还不快去烧热水洗澡？那个什么卡洛在哪？”
“在柜台。帕米说他正式被批准了，明天就开始工作。”
莉亚冲下楼梯。
继爬树之后，她竟再次一跃而成众人瞩目的焦点。只不过今天更糟。几个陌生客人经过她上楼的时候嘀咕着“是她”“非同寻常”。这将会是旅社诸多轶事中的又一件，茶余饭后又一条小道谈资。
她熟门熟路找到了卡洛，他刚签完一份文件，用一种带绿色汁液的印章按了手印，举起手指闻了闻上面的薄荷草气味，表情十分惊奇。树妖老头在询问他的家乡和年纪。
莉亚三步并作两步，奔过去抓住卡洛的手腕，拖着他拐弯到楼道里：
“原来你没事啊。你到底是跑这儿来干什么的？”
“要我重复一遍吗，”卡洛镇定自若，“我想留下，因为你救了我，我对你……”
“——这明摆着是你现场瞎编的吧？现在这儿只有咱俩。你有什么不得已的难处，只要告诉我实话，我保证严守秘密。”莉亚脚下暗暗挪动，盘算着假如他趁势发起攻击，是该迎难而上还是迅速逃脱。
“这就是实话，”卡洛声情并茂，腔调如背书一般，“因为你善良勇敢美丽机智，是冰寒密林深处雪中送炭的精灵，短发巧妙别致而不失可爱俏皮，一双眼睛如同深邃的湖水澄澈明丽，你拥有娇小玲珑的身姿，生动丰富的表情，你纤巧轻盈神采飞扬乐于助人阳光开朗——”
啊？
莉亚呆望着一连串华丽词语的气泡从他脑袋上蹿出、漂起、破裂。
这家伙乍一看挺正常啊，是受过什么刺激脑子出了毛病？如果这就是红石岛人，怨不得大伙对他们敬而远之。
“停，停，人话会说吗？”她的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痛。
树妖老头拿着笔走过来：“你还没有填完个人信息。”
“明天，明天我跟你讲！”被拉走之前，卡洛对莉亚说。
深夜的地底树洞亮着一盏昏黄的灯，室友们裹着被子嘁嘁喳喳。莉亚刚推门进来，就被一连串问题狂轰滥炸：
“莉亚，那是谁啊？”
“我从来没见过那么闪耀的头发颜色！”
“据说是你救了他？真是英雄救美哇！”
“他是不是能放火把树林烧成平地？”
“他威胁说你不答应的话他就跟你到天涯海角？”
“是红石岛人吗？怎么到这里了，飞过来的？”
“他家有一座巨大的岩矿？”
“不，好像是坐船从他原来主人那儿逃出来的——”
“我听说红石岛人明明是头上长着犄角，有血红的眼睛和血盆大口……”
“那这也不太像啊！莉亚，你说对吗？”
“小时候我不好好睡觉，我妈就恐吓说魔鬼红石岛人晚上要来把我抓走……”
越扯越离谱。莉亚挥手赶开七嘴八舌的聒噪：“那是我在森林里捡的恶魔，缠上咱树屋旅社了。当心点别信他什么鬼话，去去，睡了。”
女孩们犹自议论不休。莉亚充耳不闻，钻进被窝蒙头闭眼，烦躁不安又疲惫不堪。
只盼明天起来，这都是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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