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白帆绿浪
天光未亮，黑暗里室友们呼吸均匀。莉亚轻手轻脚，从挤挤挨挨的地铺上迈出去。
她在家就爱早起，住在树屋这些天来，更是养成了日出前先去训练场跑步的习惯，顺便练几轮射箭，投掷一下飞盘和飞镖。树屋训练场是块开阔的林中空地，对所有人开放。整个白天那里都熙攘喧嚣，而清晨人影寥寥。
这是难得的只属于自己的时间，何况比起傍晚，莉亚更喜欢早上。以前的清早，她就经常背着弓箭在密林里奔跑，正赶上旭日从悬崖下喷薄而出。
一切都是崭新的开始，连呼吸也变得轻松。
锻炼完，太阳刚好露出地平线。莉亚走出训练场地，只见芬急火火地从她前面横穿而过。
“哟，去哪？”莉亚伸手拦下。
“有几个山妖客人把东西扔上树顶了。”芬指给她看那棵壮观的参天大树，旅社的许多木屋都搭建其上，“谁也弄不下来，现在一堆人在那儿看热闹。”
“扔的什么？”
“他们前两天从训练场偷的飞盘。”
莉亚仰头，见一个红红绿绿的东西被卡在最高的树杈中央，懂了。
山妖会驭风，能凭借上升的气流把飞盘托举到高空。估计是住在旅社里度假的孩子活泼好动，互相比试，不小心玩脱了。挂在上面弄不下来，场面变得十分尴尬。
莉亚幸灾乐祸地叹气道：“他们也太闲了。真该跟我一起扫地，体验生活的充实。走，跟你去看看。”
那小片空地上，树底下人群最中央就围着那几个罪魁祸首山妖，正在争执。灰发圆眼如出一辙，貌似是一家。他们年龄相仿，个儿最高的那家伙绝不可能比莉亚大。
“你有胆就爬上去把它弄下来——”
“不敢吧？那高度摔下来会粉身碎骨——”
“起码会断腿。”
“哈！怂包！”
“他根本不会爬树！”
“恐高啊？怕手抓不住滑下来？”
少年们戏弄的靶子是个戴着尖帽子的矮矮的男孩，几人你一言我一语朝他使激将法，似乎很享受这一过程，还嫌闹得不够大。
“喂莉亚，你去哪——”
芬的叫声听不见了。莉亚拨开前面的人钻过去，数道惊奇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哎，别挤！”“啥情况？”“这谁啊？”
有人冲莉亚打了个响指：“小孩，瞎掺和什么？”
莉亚把衣袖挽到胳膊肘，径直朝他们走去。
“她是哪族的？”一旁有人问。
“水妖。”有人答。
“这儿工作的？”
“新来的打杂的。”
“来罚他们的？”
莉亚上前两步。为首的高个男孩瞪着她，另两人互视一眼，一个戴耳环的女孩撅起嘴。被逼问的尖帽子孩子好像吓呆了。
莉亚歪头看那高个男孩：“树屋的飞盘是不能带出训练场地的。谁偷的？你扔上去的？还趁机欺负你弟弟，丢不丢人？”
“你哪冒出来的？我只是在问他敢不敢爬。”
你挺要脸的啊，不如我现在就让你爬……莉亚抽动嘴角，冲口而出的却是：“你这么问，那你肯定就不敢。”
“难道你敢？”
“我没你那么怂。”
男孩的右手忽地握成拳。莉亚轻巧地闪到一边：“我拿到了呢？你道歉？”
如一块打水漂的石子投入浅水激起细小波澜，窃语的嗡嗡声似涟漪漾开。
“她认真的吗？”
“我猜她爬得到第一个树杈。”
“她会吓哭的。”
“会栽下来吧。”
“我倒觉得行。她个子小又轻。”
“不好吧？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可以让人在地上用法术托住她。”
“你扯呢，谁托得住啊……”
莉亚仰望树梢，飞盘的位置高得离谱，在地上只能瞄见一个小点。她抬起一只脚绑紧了鞋带，突然被挤过人群的芬从身后揪住衣服：“别！疯了吧！我去叫人来！”
莉亚唇角微扬：“我干这事不止一两次了。我最爱玩这种‘敢不敢’的东西。帮我抱着。”
她一把扯掉外套，丢进芬怀里，只穿长裤和单衣，短发随动作飞起又落下。
多久没有过这种兴奋的战栗，心跳加剧、冒险无畏的感觉，挑战摆在眼前的感觉。来吧！
“不行，不能让她上，我来！”芬气愤地跺脚。在树妖的领地叫一个水妖爬树？开什么玩笑！
一旁有人拽住她：“她都爬到那儿了。”
“不管怎么说那也太高了。她疯了。”芬提心吊胆。别掉下来，求你了千万别掉下来！
“那个人撑不住了就会自己下来的。”围观群众尽力安抚。
“问题是我知道她不会的！”芬绝望地捂住脸。
人们注视着莉亚越来越小的身影。她已经毫不费力地攀到树干中段，手脚并用，像只灵活的猴子，每步都稳健地保持平衡。这样下去，登到顶端貌似是件容易事。
捎带凉意的风裹挟着莉亚的耳畔，刮得脸侧生疼。一股热血沸腾的冲劲褪去，头脑彻底清醒下来。
她干什么呢？众目睽睽下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跑来给一帮混蛋捡飞盘？
她闯大祸了，脑袋一热就弄得一发不可收拾了。这时候早该回屋里干活了。
可现在总不能原路返回。莉亚决定全神贯注于攀爬树干，紧抓着粗糙的树瘤，就像抓着山崖石壁的凸起。绝不能往下看。眼光聚焦于顶端那个愚蠢的飞盘。
还有四分之一距离时，她渐渐体力不支，呼吸急促，手心粘上了滑溜溜的青苔，有个树洞边缘伸出的刺戳破了指头。她靠在一根较大的枝丫旁边歇了口气，在裤子上蹭了蹭手掌。身后没有任何支撑，她知道一瞬间脱力或一脚踏空意味着什么。他们说得没错，这个高度摔下去，只能粉身碎骨。
她感到可以继续往前，离开了那个安全据点。就快到了。
一只松鼠突然从树梢蹿出，沿着树干直飞而下，莉亚眼前掠过它的棕红色尾巴。它没跟她直接撞上，但让她扣着树干的右手猛地一震，几欲滑脱，整个人随即失去平衡。
天哪！
她听到了惊叫，分不清是自己还是地上人发出的。身体先于思维作出应激反应，千钧一发之际，她双手夹住了一根横着的枝干，两脚使劲在树干上滑了一小段距离紧急刹车。
刺痛。胳膊肘和膝盖大约破了皮。她平复喘息，慢慢移动，扒着树枝把自己调整到正常位置，才睁开眼睛。
莉亚基本上从没站得这么高过，一时间忘了吸气。挨近树顶的位置，森林尽收眼底。橘红橙黄，深绿浅绿，光秃的枝杈和仍然繁盛的叶片，高低翻涌成连绵波浪。轻盈浮动的风也捎带着丰饶的收获气息。脚底下树屋那些木房子小到了接近可笑的地步。
林海和原野背后，全是层层叠叠的云。
浮空岛周围本来就是一望无际的云海，一直延伸到天边谁知道多远。只有会漂浮的船能在上面航行，那里凶险迷幻，缥缈神秘，有古老的断桥和岛屿碎片。
云层下面是什么？云层尽头有什么？浮空岛边的瀑布往下落入哪里？这是永恒的谜题。
莉亚看着那片雪白和湛蓝，只觉得莫名紧张，似乎那些千变万化的云，正在那里静候着神秘事物降临。像堡垒，像浪花，像白色海鸥展翅飞旋，让人一阵眩晕。
她还是不受控制地往下方瞧了瞧，赶紧收回目光，一鼓作气接着爬。
就快到了。
再往上，再向前，视野里只剩下那个点。
莉亚探身伸手，触到飞盘光滑的边缘。它卡在树杈上，她花了点力气□□，紧紧握住。
前所未有，如此接近天空，能与摇晃的树冠融合一体，四周是缭绕的云雾。
“看！成功了！”地面上传来一声欢呼。
多久没有过这种证明自我的骄傲，庆幸结束的感觉，浑身酸痛而放松的感觉。
她把飞盘夹在腋下，小心翼翼地往回爬。
平安退下来后，莉亚把飞盘交还到训练场，觉得肌肉酸疼无力，擦破的皮却没什么痛感。
芬跟她肩并肩走向树屋：“你刚刚是不是擦伤了？”
莉亚卷起袖子和裤腿。芬仔细打量，只见她胳膊上有条浅浅的红痕，而膝盖上只有一片时间久远的疤痕。“都已经好了？！”
“那必须的。我一向恢复得挺快的。”
“总之，这也太惊悚了吧？”芬埋怨道，“知不知道你滑一跤的时候我受了多大惊吓？”
“对不起，我错了。我不经常这么冲动的，今天是例外。”
“我信了。”芬晃着脑袋说。
一个厨房帮工从门口伸出头：“莉亚，帕米叫你。芬，你最好也去。”
莉亚和芬并排垂着头站在办公桌前。帕米面孔紧绷，眼角的细纹难掩，原本散落在肩上的头发盘成了一丝不苟的髻，两手叉腰，鞋跟踩着木地板踱步。
芬悄声对莉亚说：“谁想得到我还要跟你一起挨批？”
帕米还没数落完：“你该庆幸自己没真掉下去，不然我们就得写信给你妈，说她女儿进来没几天就摔残废了。先不提在工作时间去插手不该你管的事本来就不对。以这种方式证明自己勇敢，更是活脱脱的愚蠢！别以为身手矫健就为所欲为了，一脚踩空谁救得了你？你事先想过会发生什么吗？没事找事丢了小命，值吗？”
帕米脸色铁青，忽然冲她的女儿大吼：“你没阻止她，也很愚蠢！别告诉我你欣赏她的行为啊？说过多少遍了，遇见胡搅蛮缠的客人，立刻找成年工作人员！”
“我是这么做的但来不及了，也没想到她真会爬，她动作太快拉不住，当时场面……”
芬解释了半天，越说越乱。
莉亚向帕米鞠了一躬：“这都怪我，请罚我。”
“莉亚，我很懂你这种小孩，年轻气盛，莽撞行事，头脑一热就不管不顾。”
“碰到这种情况，我是有点管不住自己。”莉亚承认。
帕米板着脸说：“很多情况下都是一时冲动导致覆水难收，悔之晚矣，弥补不了错误！在我印象里你挺机灵，可从今天的表现来看，你不太聪明。碰到这种事，得站在地上，把他们骂得狗血喷头。就让飞盘继续在树上挂着去，谁管它？那些乱用风法术的山妖孩子是在我们这儿度假的客人，已经被警告了，暂时拿不到飞盘和飞镖了。”
活该。莉亚眼中窃喜一闪而过。
帕米话锋一转：“听说你是因为替人打抱不平才去爬树，可你是来树屋打工和历练的，不是来挑事的。理论上你该被开除。我没那么不近人情，但如果你不想通知你们部落，处罚措施必须有。接下来五天，你就负责擦马厩，然后把二层走廊所有房间打扫干净，要求地面一尘不染，照出人影。吸取教训，下不为例！听明白没？”
莉亚没有异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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