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抉择
神界灯灵府邸名为风荷殿，位于七重天，紧挨着战神府。
此时，风荷殿的后院，几名洒扫的神侍扎堆在一块儿，竖着耳朵细听着前头正殿的动静。
他们家神女自获救后昏迷了几日未醒，这罪魁祸首今日可算是负荆请罪来了。只是听这动静，似乎并不顺当。
热闹还没听够，就见几位神君气冲冲地从前殿后门走来。确切来说，气冲冲的只是他们自家小神君青生，时沿神君同天方神君只皱着眉，神情严肃，似是不悦。
神侍们忙散开去，浇花的浇花，扫地的扫地，待他们路过时再恭恭敬敬地喊声神君。
“什么人啊，做了坏事还不敢承认！还负荆请罪？那荆条呢？背到他脑花里去了？”青生气得一脚踢翻了搁在路边的花洒壶，吓得侍者险些两腿跪下。
这……这还是他们家天真可爱的小神君吗？
“你同这破壶置什么气？”天方冷冷一笑，“要我说，今晚就去将那小子打晕了……”
青生双眼发亮，激动地接过话茬，“丢进冰雪连天？”
“哼！冰雪连天还便宜了他，那烈焰擎天的滋味想来更不错！”天方将拳头摁得咔咔作响。
烈……烈焰擎天……几名神侍直觉脑门滴汗。
这……这还是神界风流倜傥、风度翩翩的老祖宗吗？
天方用胳膊顶了顶时沿，“你就不气？”
侍者们又纷纷将视线投向一旁看似冷静的时沿神君。
“气。”时沿冷冷吐出一个字，又道，“只是，你们不觉得不对劲？”
神侍们暗松了口气，这依旧是隔壁战神府清冷自持的少年神君。
天方瞪圆了眼，见鬼似的将他望着，“你还为那小子说话？脑子冻成冰花了？”
时沿哼笑一声，“不比老祖宗脑若昙花来得美艳。”说罢便径直朝后院厢房走去。
天方拉着青生问：“我这是在同他比美吗我？诶不是……你小子骂谁呢？”
天方怒气冲冲地快步追去，青生满头雾水地跟在后头，留在原地的侍者终是憋不住笑弯了腰。
时沿不急不缓地穿过后院亭廊，目光无意识地从一根根廊柱上略过，原是不经意的一瞥，却令他生生顿住脚步。
天方紧随其后，本想闹时沿两句，却也看出他神色有异，遂正色问道：“怎么了？”
时沿看着面前这根朱红圆柱，上头刻着深深的三道划痕，两两相距约一两寸，而左侧“沿”、“离”、“生”三个稚嫩的小字并列而下。
时沿伸出食指在“离”上比划了下，“这个离字应当在右边。”
他又求证地看向青生。
青生挠了挠额角，“我记不大清了。”
亭廊尽头，是青离的卧房。
“吱呀”轻响，卧房的门开了。青离穿着单薄的中衣靠在门框边上，揉着惺忪的睡眼朝这处看来。
时沿怔愣了一瞬，回过神后眉头微皱，他挥手变出一件轻薄的披风朝青离抛去。
水青色披风兜头罩下，青离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却还是顺手将披风理齐整后朝他们走来，“诶，这个字怎的跑这边来了？”
天方狐疑地看了他们几眼，又伸手就着柱上最高的一道线划拉到他腰间，“你们确定？那时候你们才多大？这都记得清？”
青离点了点头，眼中顽皮笑意一闪而过，“当年时沿不承认他比我矮，我将名字刻在右边，他硬要刻在左边，以为这般就能混淆视听。”
时沿无奈看了她一眼，解释道：“事实与她说得正相反。”
事关男人“尊严”，这个面子他不愿意丢。
青离悄悄压了下唇角。
“损我很开心？”时沿问。
“还成。”青离弯了弯眼，她又转头看向青生，“娘呢？”
“前殿呢！”一提起前殿，青生气得眉毛都竖了起来，“叶游他爹领着他来请罪，可那混蛋却死活不承认是他使计将你引入冰雪连天。”
天方没好气道：“叶游底下那群跟屁虫已将罪责尽数揽下，说是他们擅作主张，叶游并不知情。哼，鬼信！”
青离疑道：“可是当年他不是一开始便认罪了么？”
那时青离前脚刚被人从冰雪连天救出，叶游后脚便来请罪，甚至是自请禁足五月，散千年修为。
“上一次进入往来灯中，我在昆仑遇见叶游，他那时还说要去同你道歉。如今却突然改口，你们不觉得此事有蹊跷？还有这柱上的字……”时沿看向青离，“你怎么看？”
青离细细想了会儿，忽觉遍体生寒，她低下了眼，“这……这不可能。”
天方这时也回过味来，神色严峻，他看着眼前这郁巍巍画梁雕栋，竟生出陌生的疏离感。
“也或许是发生了什么事让叶游改变了想法，而这字许是谁施了法给挪走了……”青离眼里又燃起了星火。
青生一拍掌，附和道：“一定是这样。”他虽不明白，但他姐说的一定是对的。
时沿犹豫了一瞬，正欲开口，余光瞥见不远处有人行来便噤了声。
来人侍女装扮，手上端着托盘，模样甚是年轻。她朝几人行了一礼，便将托盘上的药端给青离，“神女快些喝了，仔细又受凉了。”语气十分亲昵熟稔。
青离端过药，皱着眉一饮而尽，她接过侍女递来的巾帕轻轻擦拭了两下嘴，问道：“你是新来的？羽生呢？”
侍女抬头看来，满脸错愕，“奴婢……奴婢就是羽生呀！这名字还是神女给取的，神女……神女这是怎么了？”
神界的侍者皆为草木之身，由神官从万芳园中挑选，送往各殿，有些天神也会亲自前往挑选，再赐予新名。而羽生是青离从一丛狐尾藻中随意拣选的一株，其叶状若纤羽，便赐名羽生。
可是那羽生……却并非眼前这个羽生。
青生傻愣愣地要开口反驳，时沿迅速从那侍女托盘中拣了块蜜饯塞进他嘴里，又朝青离使了个眼色。
青离会意，即便现下心中惊涛骇浪，却还是机敏地学着以往同羽生说话的口吻，扯着笑撒娇，“好羽生，逗你玩呢！药喝完了，这盘蜜饯可就都归我啦？”
“好好好，一盘蜜饯换一碗汤药，奴婢可都记着呢！”侍女恭敬地将托盘递给时沿，又叮嘱了几句便告退了。
待那侍女消失在视线中，青离脸上的笑颜也裂开了。她脸色惨白，不比在冰雪连天时好上几分。
羽生不是她的羽生，那阿娘还是她的阿娘吗？
这下，就连往日最迟钝的青生也察觉出不对劲，“这……究竟是哪儿？难道往来灯里的世界都是假的？”
“也或许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只是……”时沿看着回廊另一头时戬同青绫款款而来的身影，“并不是属于我们的真实。”
几人一同看向那处，神色复杂。
叶游的父亲旻仓神君不愿将事情闹大，更不愿与七重天交恶，便不顾儿子哭天喊地，草草替他认了罪。最后所领的罚与三百年前并无二样。
青离顾不得他今次是否无辜，白日发生的事已将她心神耗尽。
此刻，她蔫蔫地趴在矮塌上，贪恋地看着青绫替她整理床铺，心绪起起伏伏，难以舒怀。
分明只是一件简单的小事，分明只需挥一挥衣袖施个法，分明不必如此亲力亲为，可娘总是这样，乐此不疲，如往常一般。
这样熟悉的阿娘，怎么会不是她的阿娘呢？
青离目光紧紧粘着青绫的背影，那水蓝色衣袖下摆在灯烛下摇曳，上头几处淡青点缀，如同青鱼在翻腾的波浪里游戏。
青离下了矮塌朝青绫走去，她拉起那宽大的衣袖，指着上头的青色绣案问：“娘，这是什么？”
“你小时候绣的小青鱼。”青绫回头看来，笑着说，“你啊，针线拿起不过一日便没了耐性，到如今也只绣了这么几条小鱼，娘可舍不得扔。”
小青鱼……可她记得她绣的是几片青叶。
这世间是否还有个绣青鱼的她？真正属于这里的她？
而那个将她绣的青叶贴身穿戴的阿娘又在哪里？
青离眼中原本暗淡的微光渐明，她忽然搂住青绫的腰，紧紧地抱着她，心中已暗暗做了决定。
青绫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背，“今晚娘陪你？”
“娘睡觉不老实，阿离还是自己睡吧。”
青绫嗔笑，点了点她的额头，“净说反话。”
“明早天陵殿朝会，娘还是好好休息吧，我已经没事啦。”青离说着便微垫着脚，将额头贴上青绫的额头蹭了蹭，邀功般道，“一点都不烧了，阿离厉不厉害？”
青绫笑着应厉害，又细细叮咛了几句才离开。
青离静静靠在床边看着门口的方向。许久，她垂眼轻舒了口气，再抬眼时，双眸坚定清亮，如一柄脱鞘的宝剑直指前路团团迷雾。
她利落地翻窗而出，飞身到侧殿高高的院墙上，正欲纵身而下，却见朱红的侧门旁，玄衣少年懒洋洋倚着石柱，平静地将她望着。
一如从前半夜“出逃”的每一次。
夏夜的凉风牵着他的发丝习习而动，那双清明凤眼中倒映着高墙上的纤细身影。
青离足尖轻点，旋身落在他身旁，“你未卜先知么？”
不然怎知她今晚会溜出来。
“或许是吧。”时沿低头看她，“想好了？这一走就没有回头路了。”
青离点了点头，眼眸微眯，迎着月光看向他，反问道：“你不也是么？”
时沿直直回望，半响后，二人相视一笑，心底似有什么微微漾开。
这时，天方提着睡眼朦胧的青生从高墙上一跃而下，稳稳落地后，他掸了掸衣袖，问：“想好了？”
青生闻言一下子精神了，不舍地瞥向墙内，“真要走吗？”
“当断则断。”天方拍了拍他的肩，“现下或许寻找灯灵碎片才是唯一的出路。”
“那……他们怎么办？”青离手指头从几人身上一一点过。
“他们？”青生顺着青离的手指低头看了看自己。
“你难道没发现自己矮了一截么？”天方“慈爱”地看了他一眼，又朝青离道，“这个好办！”
他两指并拢悬在额前，口中默念了几句，不过一瞬，几人便如同元神出窍般弹了出去。
青生回头看向他们整整齐齐软倒在地的身体，一时瞠目结舌，“这……还是活的吗？”
话音未落，地上的“青离”翻了个身，手臂一挥打在了“时沿”的胸膛，“时沿”轻呛了两声，皱了皱眉，却是没醒。
“好生老实的睡相。”站着的时沿悠悠开口。
青离用胳膊肘狠狠顶了他一下，又挥了下衣袖将地上的几人分别送回了房。
“还没解决干净呢，师妹动作忒快了些。”天方手心一拧，生出几缕淡蓝光线，分别飞向了风荷殿、战神府还有九重天。
他看向天际，老神在在道：“有些记忆，该忘的还是忘了吧。”
今夜的月分外明，穿过叠叠云层撒向人间，照亮他们的“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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