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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画地为牢


“我非是有意的……”

        不是有意?江濯唇边的笑容加深了些,等着他越描越黑。

        但他刻意地转过话题,指尖不自觉地搅紧了棉被,轻声道:“江兄,这么早来做什么?”

        江濯哑然失笑:“这么早?你不看看日头,已经快要晌午了。饿了么?”他起身打开食盒,将几碟菜肴摆在桌上,是几样清淡的时蔬,和一碟精致的桂花糯米糕。

        庄霖被噎得没了脾气,无言地披衣起身,坐在了他的对面。

        “我来是想替你换掉手上的纱布,午后要出去一趟,听说对昨夜那具棺木的调查已经有了眉目,恐怕要晚间才能再回来,到时候没准有人又睡下了。”说着,江濯用竹筷轻轻打落他夹住的糕点,笑道,“就知道你喜欢甜食,先吃菜。”

        很久没人把自己当做一个孩子似的,在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上留心。庄霖垂眸掩饰微乱的心跳,问道:“那两人的身份查清楚了吗?”

        “那女子不是寻常人家的姑娘,而是曾经名动一时的朝容乐馆的女郎,本家肖氏,艺名是华盈。”

        庄霖抬眸说:“肖氏?”江濯颔首。两人都想起了在城外时,那小狸妖所言。

        “真叫它说中了,这能算是巧合吗?”江濯哂笑,又道,“而那还剩口气的男子是陆氏旁支的子弟,现在却仍然昏迷不醒。查他们两个不是什么难事,难的是,是谁给她的发间留下那个彩胜?”

        那人能够这样明白地洞悉灵阵的破损在何处,最有可能做到的不就是破坏灵阵的人?

        庄霖淡淡道:“好嚣张的做派,此人的目的是什么,难不成是单单向众仙门挑衅吗?”

        江濯放下竹筷,摊手道:“明光宫的一众长老围着那关键的证据转了一个上午,也没有什么收获。所以我想你午后没必要去这一趟,大概不会有什么收获,不如养好精神,等待明日的筵席罢了。”

        庄霖先是微微愕然,之后不禁哂笑:“明日还有筵席?”

        “明日便是最后一日,城中的庆典当然已经停下了,仙山上的筵席仍然要继续,宾主齐聚商议如何应对邪道再起。原本不关己事,尚且能够从容旁观,这下却变成了迫在眉睫的祸事。”江濯起身取来了药膏,说,“不提这些了,来。”

        庄霖顿了一顿,面上没什么情绪地把手放在了他温热的掌心,整个人都有些紧绷着,任由他替换掉指节伤口处的膏药和纱布。宁静地望着他垂眸专注的神情,他的指尖不经意触碰到伤处周围,就像是在细致地把玩一件心爱的器物。

        明明知道他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自己怀有不可告人的心思,这简直是一种折磨。

        江濯满意地给他打好结,起身笑着说:“最近伤处千万不要沾水,有什么需要的,叫人来帮你。我晚间再来看你。”

        庄霖起身道:“我随江兄一同去。”再独处胡思乱想下去,怕是要疯魔了。

        江濯:“你总是噩梦缠身,大概是因为伤势并未痊愈的缘故,怎么不肯好好修养呢?”见他抿着唇坚持跟了上来,无奈地笑道,“也罢,白天总是歇着,恐怕晚间不能安眠才会多梦。我们就去听听他们怎么说。”

        明光宫是当今世上画符结阵一道的第一大派,门下弟子众多,所以屋舍的排布更加密集复杂。此时尚在春季,在宫观中可以遥遥望见无相山山巅残余的积雪。两人弯弯绕绕走了一会儿才来到正在议事的前厅。

        在座的大多是明光宫的长老和弟子,端坐在上首的是崔鸣谦长老,还有之前出席过宴会的宾客薛望薛掌门。两人与相识的萧邈、郑旭等人打过招呼,只是不见陆协风。郑旭向他们招手示意,他们便走到少年附近落座,江濯问道:“怎么不见陆贤弟?”

        “我也不知,明日还有筵席,想来公子还有别的事要筹备。”郑旭午后有些困意,打了个呵欠,低声道,“听他们说吧,这才刚刚开始。”

        崔鸣谦轻摇折扇,正在与薛望低声交谈。一位青年弟子上前代替他问话:“你是说方才带你见的那位姑娘,本应该在上个月已经病故。这是听人说的还是你亲眼所见?当时的坟茔何在?”

        议事厅正中立着一位身着银红襦裙的瘦弱姑娘,她几乎不敢抬头看这满屋平时难得一见的仙长,满面怯色地摇了摇头,嗫嚅道:“我与她虽是朋友,但自从华盈姑娘被赎身带走之后,我们就很少见面了。听说她是被人养作了外室,就是那位……”她抬头怯怯地望了一眼面前的青年子弟,道,“那位陆公子。”

        在座的诸位长老不少是陆氏子弟,或者自己的家族与陆氏有着姻亲关系,闻言面色都有些不悦,有的叹着气将手中折扇往手心敲了几次,有的低声呵斥着“真是浪荡不肖”。

        萧邈此前也负责调查其中真相,此时便上前道:“师叔,这位陆公子,也就是陆彦,他的父亲早年已经去世,之后与寡母一同投奔了他的叔父,由叔父教养成年,而他的叔父前年刚刚过世。”

        座中就有人叹道:“果真是疏于管教之弊。”

        萧邈又将一位农妇打扮的妇人请上前来:“这位是那肖氏的邻居。”

        崔鸣谦冷笑着打断道:“这便是师侄的调查结果?今日薛仙长在此,难道有功夫就这样听他们一一分说吗?”

        薛望倒是没什么脾气,温和地笑着伸手拦下他:“崔仙长不必着急,此事事关重大,我们不妨听听看罢。”

        崔鸣谦对他那位弟子冷道:“还有什么证人,不如一同请上来吧。”

        江濯冷眼旁观着,含笑望了一眼庄霖,压低声线揶揄道:“仙长架子。”

        众人通过这几位与两人相熟之人的讲述,渐渐拼凑出了一个故事。

        原来那陆公子陆彦与自小被卖入乐馆的苦命舞娘情动于衷,便海誓山盟。陆彦算是有良心的,替华盈凑够了银子赎身,让她摆脱贱籍。但因为他的家世如此,不可能迎娶曾经卖艺为生的女子入门,所以在城外为她购置了一所别院,与她深情款款地共度了几载岁月。可惜陆彦到了弱冠年华不得不娶亲,从此上有严母管教,又有家世匹配的淑女为妻,此后就将这位外室渐渐抛在脑后了。

        成婚之后,竟再没有去看望过她。华盈姑娘相思成疾,即使病重后,负心人也狠心不见一面。邻居说可怜她最后无依无靠,无人料理后事,众人便好心将她用草席包裹了,送到了城郊的义庄之中。这就是众人所知的全部了。

        恐怕这些人将这个结局美化得动听了些。义庄中一日不知有多少流民的尸首,被送去那里的人,不知何时能轮到入土为安。

        众人纷纷叙述,方才那位银红襦裙的姑娘面色渐渐转为惨白,忽然有些尖利道:“不可能,我在庆典当晚明明见到了她!她回到乐馆,说要替当日主舞的姐姐舞一曲,也不要报酬,只为在这里等一个人。我们看她与常人无异,所以都当她病逝的传闻只是谣言!”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低声议论。

        薛望皱着眉放下手中茶盏:“也就是说,没人知道她究竟是接触过什么人,才得到了那灵阵符文的彩胜,又是用什么手段将陆彦带到了城外墓地之中。”

        显然易见,姑娘总不能亲手将自己与情郎“合葬”,必然有人助她一臂之力。

        崔鸣谦冷笑说:“至于破坏灵阵的邪修是什么人,就更不能指望你们查明了。”

        萧邈拱手道:“回禀长老,虽然邪修的身份尚未查明,但那女子确实是当晚破坏灵阵的关键。”

        “你说什么?”

        “我们查验那女子的尸身时发现,她的骸骨正在逐渐化为齑粉,这是因为生前短时间内受大量魔气侵蚀所致。”

        魔气侵蚀?崔鸣谦微微愕然地张大了双目。

        以肉体凡胎之躯聚集大量魔气,又没有经脉使魔气疏导流通,那样既不能称得上是“凡人”,也不够格称是“邪修”,而简直像是阵法中常常用到的感应物。

        只是仙门阵法中的感应物是灵气凝聚之物充当,如上古遗留的灵兽兽骨、日月精华荟萃的玉石等等。而她恰恰相反,成了魔气凝聚的中心。若有人了解灵阵布置之法,再以这样感应物投入到阵中,灵气一旦走岔,便有极大可能损坏灵阵。

        恐怕在她当晚入城之时,受强烈魔气震荡,护城灵阵就出现了裂痕。

        崔鸣谦勃然作色道:“你是想说,是一个不通术法的纤弱女子破坏了传承百载的灵阵?”

        萧邈不敢辩解,将头埋得更深了。

        薛望和气的笑容僵在唇角,口中絮絮说道:“只是年轻人的猜测,崔道长消消气,消消气……”

        议事厅的一角,庄霖合上已经空了的茶盏,低声说:“华盈姑娘只是被人送到了义庄,也就是并没有人亲眼看到她被安葬,死而复生之说怕是虚妄。”

        江濯:“我觉得她被扔到义庄时,大概还有一口气在。又被什么人救下,此后才帮那人做事,救她之人大概就是那邪修。”

        庄霖摩挲着茶盏,垂着眸似有不解:“可她重病得救之后,不惜做邪修的傀儡,强行引魔气入体,深受魔气腐蚀之苦,却只是为了再见情郎一面,然后与他死则同穴?”

        若被人救下有机会活下去,为何要放弃新生的自由,而要恋人回到她的身边,即使是一起死在情爱的囚牢里……这情恐怕还是一厢情愿的。自己给自己画地为牢,她这样算是无憾而去吗?

        看他是真的不谙世情,江濯不禁含笑解释说:“情至于此,恨至于此罢了。谁能让她得偿所愿,她就肯为那人献出一切。阿霖未曾动情,也未曾有过这样深的所愿,才无法理解她的所思所想罢了。”说着,挑眉望向正凝眸听他讲述的人。

        庄霖心中微动,不期然地与他眸光相接,旋即避开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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