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雨夜瓢泼，月色如水，乌子昆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季青索性拉着他进了厢房，丢给他一条汗巾擦了擦湿透的头发，见屋里阴暗，便又点了一根白蜡，慢慢听他道来星罗垣的事变。
他讲完了，头发也擦得差不多干了，像只小犬一样倚在床边，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发髻上的小铜鱼坠着，似乎是在等季青骂他。
没想到季青只是毫无波澜道：“所以，外界有关于乌智渊死在邪修手下，其实是个谣传？”
乌子昆低着头“嗯”了一声。
季青想，西沙楼还真是有本事，大抵乌家两兄弟内讧也是他挑唆的。不过看起来这件事里西沙楼下的手笔也不小，可是为什么他想要让乌家易主？
西沙楼做事从来都是有理由的，季青唯一能想到就是他肯定是觊觎着乌家里的什么东西。这个东西是什么现在还无法下定论。
死尸老虎背后的邪修所追寻的那个至阴至阳之物，说不定就和西沙楼想要夺取的那个乌家的东西有关。
看起来，众仙家私底下已风云涌动。
不止是星罗垣要变天了，整个修真界恐怕也要变天了。她非常清楚西沙楼的野心。不过那个杀了应倚兰的邪修，她以前是听说过，但好像很快便销声匿迹于江湖。
就像有人压住了关于那邪修的消息一样。她不由得把最近发生的怪异之事串联起来，花子言邪力大涨，背后必定有什么人做了手脚。另外“鬼门”一事也不见得简单，显然长眉城的花灾只是一个开头。
不过——有些地方不太对——
季青正在沉思之中，忽然听见乌子昆蔫蔫巴巴地声音：“你怎么不骂我？”
听了这话季青愣了愣：“为什么要骂你？”
乌子昆的眼眶有些泛红，似乎快要落下泪来：“我不孝，你为什么不骂我不孝？而且从这件事发生以后，我一直窝在长眉城里当缩头乌龟，没有回去报仇，你为什么不骂我窝囊？”
季青忽然觉得好像看见了很多年前的自己。
那时众仙家攻上独山，为了季莫如一事。而阿姐带着她逃跑，却因娘种下的剧毒不能活下去。
这种处境，她很理解。
原有的生活被打乱，剧变横生，他们每个人都无力更改，只能被迫接受。而她为了不让阿姐死去，千里迢迢冒着被逮捕的风险去寻找西沙楼，恳求以自首换取西沙家的宝物忘忧草，延续阿姐的命。
然而那个正派人物并没有让她死，反而是让她当一条可怜而卑贱的走狗，如果她愿意，那么阿姐就可以被忘忧草吊着命。所以在独山事变以后的那几年里，她是个杀手，杀了很多人。
说她无恶不作，她也无可辩驳。说她走了季莫如的老路，那也毋庸置疑。
她那时候和乌子昆是这么像，都是突然之间便不知所措地失去了很多东西，可她选择了一条泥泞肮脏的道路走了下去。她也没得选。她从出生的那一刻便注定，一生都要继承季莫如的污泥活下去。
可是乌子昆不一样，他是曜日之子，大可以重新选择他的生活。他有无数条光明的道路可以走下去，他大可以避免像她一样落入泥潭。
季青在白烛的微光下注视着乌子昆，有片刻出神。她想，都是类似的转折点，那么能不能看见另一种不同的结果？
于是季青缓缓开口：“我为什么要骂你？我说了，人活着就注定了只能往前看，向前走，不能停留，不能退缩。不停缅怀过去的痛楚，没有任何益处。”
“你的爹娘肯定希望你一辈子无忧，你就算余生都当个隐姓埋名的普通人也无妨。所以我接下来说的话，你也可以不听。”
季青讲话讲得很慢，每个字的发音又圆又饱满。
“如果过去让你痛苦，那么你就拿起你的利刃，杀死它，获得一条崭新的道路。乌才茂不是动了乌家的东西么？你，把它完完整整地拿回来。人生总是要允许你犯几次错误的，但是没关系，你可以选择弥补，哪怕没有人看到，甚至没有人在意，但重要的地方在于你有没有去做。逃避才是一切痛苦的根源。”
“当然也还有一条路，当一辈子庸碌无为的平常人。对于过去带给你的痛苦，要么披荆斩棘、所向披靡，要么就忘了它。”
季青微微笑了，没有露出森冷的白牙，双手轻轻捧起乌子昆的脸，他的眼睛直直盯着季青，眼神里透露出某种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沦陷。
“可我相信，曜日之子不会轻易放弃。我记得你们乌家的家训，好像是叫什么——曜日之辉，不可摧灭吧？你要记住，你是曜日之辉，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摧灭你。如果你选择报仇，我可以陪着你。”她的话语那么清脆而生冷，似银光穿透千里而来，蓦然点亮了乌子昆心中的曜日之辉。
便再也不可摧灭。
乌子昆又垂下眼，思索了良久，再抬起头来眼中唯有坚定：“你说得对。曜日之辉，不可摧灭。我是乌家的儿子，我必须要担负起我的责任，最起码要夺回属于我爹娘的一切。”
季青满意，捧着他脸颊的手捏了捏，扯成个大花脸：“很好。”
乌子昆吃痛：“你下手真重。”
季青满不在乎地继续扯：“以痛制痛。”
半晌乌子昆小心翼翼问道：“我叫乌子昆，那小绿你呢？”
季青想了想：“就叫我小绿吧，人总是要往前看。”她自己其实是退缩的，她不敢再面对以往的一切。而且她确实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可以去讨公道。
乌子昆小声嘟囔道：“小气鬼，我吃亏了。你知道我的名字，我却不知道你是谁，这叫敌在暗我在明。不好，不好。”
季青一拍他的脑壳：“什么敌在暗，现如今我们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懂不懂？”
乌子昆捂着头：“噢，知道了。”
季青似乎心情不错，推开房门走出去：“睡觉吧，天色不早了。”
第二天一早当季青和乌子昆醒来时，外面又已经闹翻天了。他俩不约而同走出房门碰了个面，异口同声问道：
“发生啥了？”
“怎么回事？”
合着都是刚睡醒，两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跑去大堂围观了一会儿，才发现原来是史稞郎这人还真走了个狗屎运。
乌子昆咂咂嘴：“……花家的狗血还真是多啊，从昨晚洒到现在都没洒完。”
史稞郎本人也很懵逼，莫名其妙自己就成了花家走失多年的私生子，顺便血脉还被判定为了嫡系，花子言死后百花之力突然转移到了他身上。
众人这才知道，花老夫人的丈夫当年是个花心大萝卜，私生子恐怕得有十几个。而花老夫人为了夺回正宫气势，把这些上门来的女子全赶走了。史稞郎大概也就是那个倒霉蛋之一，所以才会被锦被裹着丢在地里，不过幸运的是他碰见了一对心善的农人夫妇。
花老夫人经历了昨晚的灾难，心态好像突然变了，她只是哭着跪在地上求史稞郎留下来，而史稞郎本人只是一脸懵逼。
等季青和乌子昆也到了，就成了三脸懵逼。
史稞郎见了老熟人，才讷讷开口：“我这是……真走了狗屎运？”
乌子昆吐槽道：“好运来了，挡都挡不住。”真是幸运的史稞郎啊。
不过史稞郎并没有留下来的意思，他再三拒绝了花老夫人，老夫人几乎哭得要昏过去，最后见没有转机，才抽抽搭搭道：“那你们再住几天吧。”
“可怜我长眉花氏，竟然就此断种了。”
又是一番痛哭不提。
丹娘特意寻了个空闲时间来见他们几人，那时他们仨正围在一起嗑瓜子儿，见了丹娘也有些意外。
丹娘笑笑，用手语示意道：谢谢你们。
她继续比划着：我隐忍待在花子默身边这么久，就是为了看他死的那一天。在我发现了他需要换人皮之后，他没有杀了我，算是他的不幸。他太大意了，不过这也是他的弱点。
她又笑着比划了一遍：谢谢你们，我算是为我的相公报仇了。
见丹娘来道谢，史稞郎不知道想起了些什么。也许他是想起花篱送他手帕的那日，那张手帕他还戴在身上。
不过他什么也没有说，仍然一副憨憨傻傻的快乐样子。正如他所说的，伤心只伤心一个整夜，过去了，便要向前看。
丹娘见气氛多了些沉闷，便知道待下去有些打扰他们，默默告辞。乌子昆见史稞郎伤心，突然一正色：“你今日还没扎马步呢，小心偷懒！”
史稞郎慌里慌张从凳子上站起来，一个不稳把凳子踢翻了。乌子昆捧腹大笑：“也不打你，干嘛这么紧张？走，今儿吃大鱼大肉去！”
没想到史稞郎却无比严肃道：“以后我就跟着你们一起走了，我既然继承了百花之力，就要好好修习，我要变得更强。”强大到不会再看着所爱之人死在眼前。
乌子昆沉默了一下，旋即爽快地答应了：“好！”
季青也点点头，表示同意。似乎这三个人从最开始冥冥中的牵引，竟然渐渐走到了一起。他们不知道还能在这条路上陪伴对方多久，不过，眼下的快乐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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