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迟娇娘生长在乌家星罗垣，她出身并非大富大贵。据说乌智渊见到她时，正是在体察民情，蓦然一抬头，见一名身量不高、气质干练的女子在河边浣衣，便与她攀谈了几句，没想到就此结识、一发不可收拾。
作为前乌家夫人的儿子来说，十三岁的乌子昆完全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
母亲才逝去几个月，父亲就要另娶，这么荒唐的事整座星罗垣还会有第二桩吗？乌子昆的心底里，忽然有些恨起了自己的父亲。
昔日里高大如山的父亲形象，倏忽崩塌。崩裂如碎石，滚落出来一地狼藉，再也无法复原。
那一日他听到墙角以后，更为消沉了许多。丘伯不明所以，直到迟娇娘入住乌府后才了解一二。
他劝道：“再娶是人之常情，家主总不可能自己再过一辈子，公子心中别太执拗——”
乌子昆冷笑：“哪有亡妻尸骨未寒，便在河边认识了个浣衣女，隔了不多久还没完婚便踏进家门的？”
果不其然，迟娇娘入住的第二日乌子昆便提着佩剑冲上门去。当然，他冲的不是迟娇娘的门，而是自己老子的门。
乌智渊似乎一夜无眠，或不如说他自从得知应倚兰死讯后的几个月里就没有睡过好觉。他看见乌子昆满面怒容冲进来时，倦怠的皱了皱眉，阴沉道：“这时候不在学堂里读书，在府里闲逛什么？你娘还真是把你养的……”
不待他说完，乌子昆提起佩剑，剑锋直指乌智渊：“你也配提我娘？当初是谁说要和她一起过一辈子的？如今又是谁亡妻尸骨未寒，另娶新欢？”
乌智渊浑身一震，继而转为涛涛怒火，他“噌”一下站起身来，身量比十三岁的儿子高处很多，他投下的阴影几乎盖住了自己尚未成年的小儿子。
“你有什么资格说你老子？你今年才多大，你知晓事理吗？”他居高临下瞪着乌子昆。
乌子昆不甘示弱，剑锋抵在身前：“你总是这样，又是说我年纪小不懂事理，却又要求我面面俱到。可你有没有想过我已经不再是那个襁褓里的孩子了？你和娘不一样。你究竟把我当成了什么？”
“你现如今又把娘摆在了什么位置？”
此话一出，乌智渊怒得青筋暴起。本是抬起的巴掌，却忽然放下，正是所谓怒极反笑：“好，好，我的好儿子长大了，由不得人了。”
他的面孔又板了起来：“既然如此，就要来一场堂堂正正的决斗。”他吩咐丘伯准备练武场，丘伯踌躇。父子间打架，总归是不好看的。
可是没办法，两个人执意要一决胜负。
台下围了无数弟子来看热闹，他们也早就为应倚兰打抱不平了。那个迟娇娘，凭什么取代自己家的主母？
旗帜飘扬，乌子昆手执佩剑，严阵以待。
乌智渊大喝一声：“金名状！”从天边飞来一道闪烁灼灼的金光，那正是乌家世代承袭的金纹弯刀——金名状。
其刀魂之力堪比曜日之辉，不可摧灭。这是天道轮回赋予给乌家人的力量，在百年前那场怨鬼横生的灾难里，金名状平定一方，乌家因此常青不倒。
曜日之辉，不可摧灭。
台下弟子猛然见了金名状通体金纹，其芒如曜日不可直视，顿时都看呆了眼，议论纷纷。
“金名状果真是乌家的传世之宝，要是我有生之年能摸摸就好了……”
“想什么呢？这把刀肯定要留给乌小公子的啊。”
“你说得也对，只是不知道等新来的那个生了孩子，这刀会不会易主。”
“为什么你们在关注这个问题？你们难道不觉得家主太欺负人了吗，小公子今年才十三岁，便要他在比武场上公开比试。若是拿普通的佩剑也就罢了，金名状那么强悍，小公子怎么可能有胜算？”
“好像也是，家主也太不给小公子面子了吧……”
“对啊，还真的是这样。”
……
乌子昆在台上只听得到场下嘈嘈杂杂人声鼎沸，自己知道大家都不看好他，可他猛然脑内想起娘的笑容，便也大喝一声，拿起那把佩剑冲上去。
“铮！锵！”金纹弯刀稳稳接下这一击，顷刻一翻转，生猛地架住了乌子昆的佩剑，倏忽打退了他十数步。
乌子昆咬牙：“不……再来！”
又是同样的失败。
直到他筋疲力尽跌倒在地，手中拿不住佩剑，便赤手空拳扑上去撕打，可不足片刻，却已被乌智渊揍了个皮青脸肿。
“还打吗？”乌智渊的声音不冷不热地响起。
乌子昆咬着牙发出一个气音，可接下来乌智渊却拍出强劲的气浪，震得他觉得肋骨都要碎了。很痛，可他仍然倔强着想从台上爬起来。
接下来又是一波气浪，乌子昆被气浪从地上拍气，震得飞出台下，神情举止好不狼狈。
“你已经输了。”乌智渊站在台上，坦然自若道。
乌子昆不服，正从满眼发黑里回过神来，却看见一只柔软的纤手伸出来，递向他。
那人正是迟娇娘，她腕上戴了三只银镯子，一动起来叮叮当当响。乌子昆顿时泄了气，他觉得自己真可怜。
打，是打不过。临到头输了，还被敌人伸手援助。丢脸吗？丢脸。
他忽然觉得一切都好没意思。
他忽然对娘的思念强烈了数百倍。
乌智渊略带嘲讽的语调响起：“你打得过谁？你只知道逞强，实力不够的时候，只有挨打的份儿。你没有实力，你能保护得了谁？”
他似乎是在对乌子昆怒吼，又似乎是在谴责自己。
比武场上一片寂静。没人敢再议论了。迟娇娘不声不响扶起了乌子昆，她用手帕为他擦去了脸上的灰尘，乌子昆不接受，一把拍开她的手，踉踉跄跄推开人群，迫切地想要回到那个栽了梨花树的院子。
总觉得好像睡一觉，娘就回来了。而不是眼前这个女人。
乌智渊冷声道：“这是你娘，没大没小对待谁呢？”
乌子昆受了重伤，手捂着胸口，却站定在原地，越站越直。乌智渊看见的是自己儿子无比挺拔的脊背，儿子的声音又是那么清楚：“我的娘是个英雄，她是个温柔而开朗的人，她没有死，她只是为了百姓而牺牲，只要我记得她一日，她便能继续在我心里活一日。”
“我的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应倚兰。而不是迟娇娘，永远也不会是。”
说罢便走了。
从那以后，乌子昆总是偷摸自己修习，不让旁人知晓。他和父亲之间出现了一道鸿沟，那是由于沟通不恰当而产生的。
而他瞒着别人独自苦心修习，也是不想让乌智渊知道。因为他懂得乌智渊一旦知道了他在刻苦练习，心里会高兴。他不愿意让父亲高兴，而他也不愿意为父亲而服软。
乌家的小公子成了吃完了睡，睡完了吃，油盐不进的残废人。众人都以为是乌智渊那一战太不给他面子而导致的。
乌智渊和迟娇娘择了一个黄道吉日完婚，婚礼的排场却并不大。乌子昆那日不怀好意地到场，把酒喝了个精光，喝完以后借着耍酒疯的名义砸了场子。
乌智渊下不来台面，让他滚出乌家。
乌子昆面带讽刺：“也不是不行。”
当夜乌家喜结连理，红灯笼高高挂，乌子昆走在漆黑的巷子里看不见光，唯有头顶上的星罗金刚上忽明忽灭，映了他半边脸颊。
他提着酒葫芦一路摇摇晃晃地走，那酒十分烈，烫的他喉间辛辣，却忽然觉得心里舒服了许多。走着走着，巷子深处却多了一抹朦胧暧昧的亮色。
里面传来梨花酿的味道。
他像犬类一样用鼻子贪婪地嗅着。是谁在喝梨花酿？不，不是梨花酿。他有一瞬间恍神，娘是不是在里面等着他？
可是再一睁眼他却看清了景象，那和他的娘八竿子打不着关系。里面熙熙攘攘围了一群穿红着绿的人，温软香绕，一个个拿着手帕引他进来。
有女子吃吃笑道：“这不是乌家的小公子么？你进来——”
另个女子笑道：“若我睡到了乌家的小公子，此生不枉了。”说着便一群笑起来，互相打趣。
乌子昆醉得迷糊：“你们这是哪里？”
为首的老鸨道：“温柔乡，让你忘记痛苦的地方。”
他懵懵懂懂走了进去，要了两碗梨花酿吃。那些女子围在他身边，拿花枝逗他玩儿，一个劲儿哄他喝酒。
喝足了酒，乌子昆已是酩酊大醉。有些女子推推搡搡问他去谁的屋里，他却不耐烦地一招手：“什么谁的屋？今晚大家就在这里睡。”
姑娘们哄得笑起来，叹乌家的小公子玩得也忒大了些，没想到他还真一头栽倒，昏昏沉沉睡去了，一时间面面相觑，不知道拿这个“金龟婿”怎么办才好。
不过也没招，人家没想那方面的东西，强求也强求不来，便作鸟兽状散去。
第二日乌子昆睁眼时，见自己身上搭了几条手帕，脑子里乱哄哄想起了昨天发生了什么，正站不稳，丘伯却到了。
他身后跟着乌智渊。
乌智渊面色阴冷：“你就是这么勤奋读书的？读到花楼里来了？”
其他姑娘乐于看这个热闹，纷纷躲在红帘子后头看，有些胆大的凑到乌智渊身旁逗他，却被他一把推开了，跌倒地上直喊痛。
乌子昆本想为自己辩白，忽然却想到自己老爹这种愤怒的心情，话到嘴边便勾了勾唇角道：
“有什么样的爹，就有什么样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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