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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秋庭仙缘


问话的时候,颜广闻紧盯着燕月生,想从她神情中找出些许端倪,然而一无所获。白衣少女掀起眼皮,迎上颜广闻的目光,面上无波也无澜。

        “丁某才疏学浅,能胜过颜城主已属侥幸,哪里敢自比睿郡主。”

        她像是想到什么,微笑起来:“如果定要分出个胜负,天机阁都说睿郡主算力第一,想来在下还是比不过的。只是眼下那位郡主已死,她若是真要胜过我,只好再转世投胎一回,或许还能赶上和丁某切磋一盘。”

        自始至终,燕月生谈吐有致,一点也不慌张。她仿佛想就那位睿郡主的事开个玩笑,然而这玩笑放在死者身上难免尖酸刻薄了些,不大厚道。颜广闻疑心稍去:“丁姑娘此番在乌鹭城盘桓多久?”

        “过了十五便走。”燕月生眉眼弯弯,“我听闻乌鹭城元宵灯会很热闹,总要看一回才算不虚此行。”

        说话间,燕月生察觉到长廊有人逐渐靠近,最后脚步停在窗边,就此不再动弹。燕月生度其气息,和颜广闻爱徒宋阙相似。

        她只做不知,依旧只和颜广闻敷衍。

        “正月十五吗?”颜广闻沉吟片刻,“丁姑娘算力惊人,不知是否擅长复盘?”

        “颜城主是指哪一种复盘?”

        通常的复盘是指一局终了,棋手将对弈过程在棋盘上复演一遍,计算自己在这一局中的得失,总结出更好的解法,以此提升棋力。然而这种复盘对棋手来说司空见惯,每次对弈过后都要进行几次,燕月生不觉得这值得颜广闻特地一问。

        “莫非颜城主的意思是?”

        “丁姑娘远来乌鹭城,不知是否听过乌鹭城建城的由来?”

        “愿闻其详。”

        虽然已经在乔掌柜口中听过一遍颜超增寿的传说,但燕月生佯做初次听闻的模样,神情惊异。好在颜广闻所说的版本比之乔掌柜更为详细,算不得浪费时间。

        “……我先祖将仙人棋谱抄录一份带回家中。然而家中并无一人善棋,半点看不明白。村中会棋的大爷瞧了一瞧,说这盘对弈棋局太过复杂,棋风又过分奇诡,难以推断出仙人确切的落子顺序。”

        “后来先祖颜超去世,他的子孙终于完整推演出了这一盘对弈的棋路,从中悟出了修行之道。乌鹭城的根基由此而始。传到我手中,恰好是第五代。”

        寻常家族三百年可不止传五代。燕月生想。或许颜家确实修行有道,所以能延得些许寿数。但若是颜广闻能做到这一点,又何必去访问抱朴子求取金丹?

        “所以颜城主想要的复盘,是从一张已经完成的对弈棋局,从无到有,推演出对弈双方的落子顺序?”

        “正是如此。我虽然自幼学棋,到底天资有限,算力比不上丁姑娘,棋感又平平。蹉跎数十年,终究难以复盘出别人的棋局,反倒折去许多时间,白白耗费命数。”

        “可颜城主方才也说了,颜家先祖已经解开了那一盘棋局的谜题。颜城主何必劳心耗神地再来一遍?”

        “丁姑娘有所不知。我乌鹭城建城三百余年,并非只依靠那一盘求寿棋。这三百年中,颜家先祖继承遗志,四海之内寻觅各色棋谱。有刘仲甫骊山遇仙的‘呕血谱’,有王质入山伐木的‘烂柯谱’,有农夫在橘田遇仙的‘橘中谱’,更有王积薪月夜遇仙的‘邓艾开蜀势’。三百年积攒下来,棋谱倒比乌鹭城的文书记录更多。只是中途难免会遇到残缺棋谱,只得残局,未有顺序。”

        燕月生恍然,方知乌鹭城重棋艺不仅是为表颜家不忘本之意,更多是为了给颜广闻寻找高超棋手,来助他破译复盘旧棋局。与之同时,燕月生警惕起来。颜广闻这般坦诚地将乌鹭城隐秘告诉她,怕不是还留有后手。

        “我昨日听令仪说,丁姑娘年纪轻轻棋力了得,连胜六人不见骄色,心生仰慕,所以将姑娘请来切磋一盘。没想到姑娘算力精湛,远在我之上。颜某冒昧,想请丁姑娘为我破解一盘残局。”

        “听起来是件麻烦事。”燕月生说,“不知颜城主可有什么报酬没有,在下不是爱打白工的人。”

        “这一点请丁姑娘放心,颜某哪能吝啬至此。”颜广闻伸手,示意燕月生看那三面书架,“这里藏着我颜家三百年来所有收集到的棋谱。若是丁姑娘为我破解了那一盘棋,姑娘可以从这里随便挑一本带走,绝不反悔。”

        “随便一本?”燕月生重复一遍,“包括颜城主方才所说的‘烂柯谱’‘橘中谱’‘邓艾开蜀势’?”

        “自然。”

        颜广闻看上去很好说话,然而燕月生并未就此松懈,反而越发警惕。她在京城中见多了这种人,有求于人时姿态放得极低,一副真诚恳切的模样,回头过了河就拆桥。更有甚者直接灭口,毕竟只有死人不会说话。颜家人都是自幼修道,半路出家的燕月生可对付不来。

        为颜家破解一盘棋局便能拿走一份仙家棋谱,天底下可没有这般划算的买卖。若是颜广闻慷慨如斯,乔掌柜何至于那般谨慎小心,连半句风也不露?

        思虑至此,燕月生心中忽然微微一动。颜广闻如此看重那一盘棋局,会不会和所谓的“颜家仙缘”有关系?

        “丁姑娘意下如何?”

        “听上去不错,”燕月生些许意动,“只是……”

        “姑娘有话直说便是。”

        “此番是我初次离家,临走前师父给了我一百银子。然而我年少无知,不知在外行走的苦楚,一包金银不知不觉花个精光,这才不得不去了赌坊,想借棋艺赚一点盘缠。”燕月生食指拇指并拢,比出“一点点”的手势。

        “原来姑娘是缺钱了啊。”颜广闻松了口气,“如果丁姑娘当真能破解这一局棋,金银都是小事。姑娘只要开口,颜某无有不从。”

        “那在下就在这里先谢过颜城主了。”

        说话间,日头已经开始西落。颜广闻将一份棋谱交给燕月生,送她出了书房。

        “这是我为姑娘设的一道考题。里面共画了五十张没有落子顺序的棋局,由简至难,只等丁姑娘复盘。若是丁姑娘能在正月十四前将这五十盘棋全部推演出来,在下便放心将那一张残局交给丁姑娘破解。”

        他见燕月生低头翻了翻:“丁姑娘可是觉得十五日太短?只是姑娘先前说过,过了元宵便要离开乌鹭城,我才——”

        “三日足矣,何须十五天。”燕月生抬起头来,打断了颜广闻的诸般客套,“城主体贴用心,在下心领。”

        丫头阿青引着客人离去,颜广闻并不亲身送燕月生出府,只是站在廊下,目送少女远去的背影。燕月生的头发极卷,编成麻花的时候看不出来,结成两股长辫的时候却再明显不过,松松地垂落在肩上。夕阳一照便成金红之色,仿佛春日里开满山坡的花朵。

        “别藏了,出来吧。”颜广闻忽然说,“出去三月,好的没学到,怎么学会偷听墙角了?”

        话音刚落,从廊柱后转出一位青年。他生得浓眉大眼,气质出尘,一看便是端方君子,半点看不出他方才正在窗外偷听颜广闻说话。

        “师父,”宋阙看着颜广闻的背影,“徒儿有话想问。”

        颜令仪在屋里翻箱倒柜了半日,才翻到她十月间给宋阙绣的一方手帕。她女工不好,照着绣娘给的花样绣了三月,才歪歪扭扭地绣成一对戏水鸳鸯。颜广闻瞥见过几眼,还以为是两只鸭子,根本没往宋阙身上想。颜令仪大受打击,将手帕随手一塞,不知塞到哪里去了。

        如今宋阙归来,颜令仪也想起了这块帕子,几乎将房间翻了个底儿掉,才将手帕找到。隔了数月,颜令仪看不见绣工不佳之处,反而越看越喜欢,惊叹自己当初怎么能绣出这么漂亮的一对鸳鸯。她将帕子叠好收在怀里,出门去寻师兄宋阙。

        然而宋阙不在房中,不知去了哪里。颜令仪找了半日都没看见,反倒撞见了刚送客出门的丫头阿青。

        “阿青,你见到我师兄了吗?”

        阿青摇摇头。

        “那我爹呢?他也不在房里,一个个都去哪里了?”

        “老爷刚在书房招待丁姑娘,和丁姑娘切磋了一盘,现在应该还在书房。”

        颜令仪转身就走。

        颜家书房距离卧房较远,和后花园距离倒更近些。从书房后窗看去,便能瞧见后花园的湖水和梅花。颜令仪刚转过长廊,便听到父亲一声怒喝:“宋阙,注意你的身份!这是你和师父说话的态度吗?”

        声若霹雳,颜令仪吓得一哆嗦。她平复气息心绪,蹑手蹑脚地潜入窗下,正好躲在宋阙先前的藏身之处。

        “我只是想要师父一个解释。”宋阙语气硬邦邦的,显然也在生气,并不愿意低头。

        “想要解释?”颜广闻冷笑,“宋大公子,我有什么事情需要向你解释?”

        颜令仪微微战栗。她知道父亲已是气怒到了极点,就算是素日恃宠而骄的颜令仪,见到这样的颜广闻也得退避三分。师兄到底是做了什么错事,才会让爹爹震怒至此?

        直面怒气勃发的颜广闻,宋阙却凛然不惧:“师父先前命我去请抱朴子的时候,答允过我一件事,师父可还记得?”

        颜广闻不发一声,而宋阙也并不需要他的回答,自个儿接下去。

        “师父当时说,抱朴子葛洪隐居世外已久,先帝临终前重金悬赏,都未能将他请出山。可见此人绝非凡俗之人,轻易见不得真容。如果我能将他请来乌鹭城,师父便把秋庭谱交给我,让我自行破解复盘。”

        颜令仪屏住呼吸。宋阙声音朗朗,将颜广闻先前的承诺和盘托出。

        “我九月间去了丹阳郡,四处寻找葛洪,碰壁数次,三月未有消息。几次灰心想要就此回来。只是我不甘心。自小我就向往着秋庭谱,一直想找到机会亲眼一见,怎么可能会就此止步不前。”

        “当时我觉得,师父是诚信君子,一定会遵守承诺的。”

        说到这里,宋阙声音哽咽起来。颜令仪颇为心疼,可又不能冲出去安慰他。

        “我做到了,我找到了葛洪,他答应跟我来乌鹭城。”宋阙声音很快恢复如常,“可师父你呢?你不仅没将秋庭谱交给我,反而要给一个不知来路的外人!”

        “就算我将它交给你,你也一样复盘不了的。”颜广闻声音低沉下去,不如先前那般中气十足。

        “师父怎么就能这么肯定?”宋阙气急反笑。

        “你是我徒儿,我自然知道。不仅是你,还有令仪,她也一样。所以我从未将秋庭谱交给你们二人看过,并不是我偏心藏私,只是对你们来说,还远远不到时候。”

        “不要把我们两个混为一谈!师妹棋力远不如我,为什么她不行就代表我也不行?这根本不是一件事!”

        颜令仪焦躁地开始咬自己的大拇指。

        “你不要在我这里胡搅蛮缠。”颜广闻声音重新严厉起来,“宋阙,你的棋是我亲手教的,我自然知道你棋力如何,到底能不能破秋庭谱。你连我都赢不过,还想破解我都无法复盘的棋局吗?”

        “你终于说出来了。”宋阙冷笑,“师父,你不得不承认,你才是乌鹭城最自负的人。你做不到的事,就断定别人也一定做不到,并且根本不让别人试一试。当初房景延来求借棋谱,答应帮我们复盘秋庭,原本是再好不过的机会,师父你却在刁难他半月后又把他拒绝了。”

        说到这里,宋阙声音忽然轻了起来:“师父,其实你根本不想让别人染指秋庭谱吧。什么承诺什么交易都是假的,你只是想借着这份仙缘自己飞升罢了!”

        “啪”的一声,宋阙脸被打歪到一边,光洁的颊上迅速浮起清晰的指印。动怒打了宋阙一巴掌的颜广闻面色反倒平静下去,指着门外:“滚,你给我滚,不要再出现在我眼前,否则我见一次打一次。”

        宋阙捂着半边脸,深深地看了颜广闻一眼,随即头也不回地冲出门去。远远地传来阿青惊讶的声音,很快一切又归于寂静。书房中的颜广闻长长叹一口气。窗下的颜令仪握紧怀中手帕,暗暗下定了决心。

        燕月生回到客栈时,屠汝陵正在大堂端茶倒水。快到了晚饭时间,客栈里的生意虽然冷淡,但明日便是大年三十,有的是在聚春客栈包年夜饭的人家。

        “姐姐回来啦?”屠汝陵抱着托盘,笑嘻嘻地和燕月生打招呼。

        “是的。”燕月生戳了戳她的额头,“还不快给我上菜?”

        “那也得看姐姐想吃什么了。”屠汝陵别开脑袋,“今天好吃的菜可多了,后厨刚进了新鲜的牛羊猪鱼肉,只看姐姐点哪个。”

        “那来碗羊肉汤吧,再来盘辣味炖牛肚,米饭一碗,白酒一壶。酒要烫滚了,我不喝冷酒。”

        “好嘞。”

        屠汝陵将酒菜报去后厨。燕月生择张桌子坐下,从怀里掏出颜广闻所赠棋谱。里面绘了五十张棋局。第一张只有五十手布局,燕月生大略扫了一眼便知端地,又翻过一页去。

        “姐姐在看什么?”屠汝陵探出一个脑袋。

        “棋谱,你要看吗?”燕月生随手递出去。

        她这话原是戏言,没想到屠汝陵当真接过去,专心致志地看起来。她看得极快,每张只扫一眼,转瞬间便将整本看完了,合上最后一页交还给燕月生。

        “你看懂了?”燕月生觉得有点意思。

        “没有,不过我以后肯定会学。”屠汝陵一本正经,“阿陵说过的吧,在乌鹭城,棋手挣的钱最多了。”

        说话间,后厨的饭菜也预备得差不多了。屠汝陵去后厨端菜,燕月生揭开棋谱,重新心算起来。

        这时光线微微一暗,有人在燕月生身旁的长凳上坐了。

        “隔壁空桌椅还有很多。”燕月生头也不抬。

        “是我。”

        青年声音冷淡,却令燕月生觉出几分熟悉。她一点一点抬起头,发现坐在身旁的人,正是先前在城主府上遇到的明渊。

        “明公子?”

        “叫我明渊。”

        “这么巧,”另一边,头发斑白的老者葛洪也坐下来,“丁姑娘也住在这?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燕月生合上棋谱。那边屠汝陵挑开门帘,正要将羊肉汤端到燕月生这边来。她见燕月生身旁忽然多出两个人,脚步间便有些犹疑。

        “愣在那里做什么?”燕月生向她招招手,“我可真要饿死了。”

        屠汝陵迟疑片刻,还是将羊肉汤送了过来。燕月生尝了一勺羊汤滋味,汤里除了胡椒粉之外便只有一点葱花,鲜美异常。

        “你多大了?”一旁的明渊问屠汝陵。

        “六岁了。”屠汝陵紧张地开始抠衣角。

        “从小就待在这客栈里?”

        “嗯。”屠汝陵低下头去。

        “我们下午来投宿的时候怎么没见到这孩子,好生腼腆。”葛洪笑呵呵地将屠汝陵拉过来,“你别吓着她,来,给我俩按照丁姑娘的菜单一人来一份。”

        “你们也住在这里?”燕月生停下喝汤的动作,看向明渊。

        “嗯。”

        “只是碰巧?”

        “只是碰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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