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 顾雁长恨
江长恨的名字很美，美得不像个皇帝。
但他本人很喜欢，他也确实不像个皇帝。
大家伙也不把他当皇帝。
当什么呢？当笑话。
这个名字，源于一首词中：
黄尘老尽英雄，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这个名字，是在伏龙谷一役中，前代皇帝临终托孤所取。
也许是命定，他就喜吟诗作词。
此刻这个喜欢唱诗的皇帝正将手搭在皇宫中的龙杆上，独自仰望高楼大院中的夜月。
今晚下了些小雨，淅淅沥沥的，他很喜欢，不躁不闹，微动似静。
栏杆有点凉，夜已深，宫女太监仍是忙碌个不断，不过见这位皇帝起来，也没人敢来劝一劝——大概吟诗的都有点毛病，喜欢半夜起来不干人事。
这是为什么呢？江长恨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不过望着那轮沉静明月，就觉得自己内心通明，许多不敢想的不愿承认的，都能坦然对待了。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一双素手从房中探出来，轻轻将一件罗衾披在他身上，来人婉转柔美道：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
江长恨没有转头，这个少年皇帝终于在这雨夜在这人面前抛下了所有玩世不恭的伪装，怅然道：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顾南雁叹口气，柔美的身段像是锦绣，轻轻贴上这位少年皇帝的身体。
江长恨迷茫说道：
“雁儿，来日几何呢？太后要我娶那女子，可我并不爱她，她也不爱我，何况我们还有血脉相系......”
顾南雁轻声说道：“妾身不在乎。”
来往的宫人见了，并不觉得她做作，反而心中感叹。
世上有没有真情呢？
肯定有，那么在这尔虞我诈的皇宫呢？
大家都不相信，但是顾南雁告诉他们，有。
根据某个太监的说法，太子顽劣出去游玩，大家伙反正没把他当回事，安排了一堆护卫就打发了，直到这家伙趁侍卫们无言独上青楼的时候跑没影了，这才警醒过来。
好在终究是个玄幻世界，手段万千，为首的将军府弟子一道剑气破开长虹，立马到了皇帝身边。
这个少年皇帝正在和一个女子水中嬉戏。
笑得那么开心那么真挚，顾南雁教他采莲，江长恨教她吟诗。
云在青天水在瓶，大家都沉默看着。
大概是第一次，江长恨在群臣面前展露了本性——带点忧伤带点天真的少年浪漫诗人。
这个采莲女被带回了宫中，她的一家都飞黄腾达——才怪。
事实上，没人觉得这个采莲女能撑多久。
以往也不是没有妃子进宫想靠着皇帝，不过她们马上就会发现，这个皇帝是个窝囊废，他坐拥国库，却分文取不出来，身处金銮殿，却连宫门都迈不出去。
甚至吃的都不能选，有时那些宫人太监还特意把剩饭拿来。
江长恨记得那些人的眼神。
我们被囚禁在这深宫，一辈子都毁在这里，凭什么你生来就是皇帝！
没人管的皇帝，连狗的不如，吃这些剩饭冷菜吧，给我们的心一点慰藉！
“宁嫁太监王，不嫁今朝皇。”
但顾南雁撑了下来，甚至她的父母要求她与另一大官联姻时，她断然拒绝了，为此与家中不再往来。
江长恨总是无奈又怜惜地看着她，这个女子并不是很美，独有一种采莲女的活力与民间的朴素。
他对她说：“冷菜吃了不好，我去要膳房重做一份......”
她只是笑笑，在奢华的皇宫壁炉中取火起锅，将皇帝的龙榻当做灶台：
“浪费多可惜，膳房的菜都很不错，就这么热一热吃吧。”
其实那饭已经馊了，顾南雁是骗他的。
其实膳房根本不会搭理江长恨，江长恨也是骗她的。
两个人相互欺骗，却过着心知肚明的日子。
一个擅长过日子，一个擅长美化日子。
这就够了，只要听着江长恨吟诗，踏不出宫门，也能想见山河万里，见不着闹市，也能想见天下百态。
江长恨的诗带领她穿越千山万水，带领她穿越四境天下。
幸福有时就是这么简单。
就这么一年年过去，原本对他们冷嘲热讽的人消失了。
阴阳怪气的太监变得柔善了起来，趾高气昂的宫女变得和蔼了起来。
有什么东西能够感化这帮充满妒恨的家伙呢？
顾南雁用自己的行动告诉了世人。
真情。
在他们阴暗的宫中生活里，日复一日的枯燥日子中，这两人的真情照耀了他们阴暗的内心。
此情可流传，千载永不渝。
那些豪横一时的王臣，那些笑傲一方的诸侯，最终都会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唯独这宫中千百年不见的真情，会被世人永远铭记，当做佳话流传。
江长恨时时长恨，为何不能生在普通人家。
此刻他只能怅然对顾南雁道：
“雁儿，我该如何处理此事呢？”
顾南雁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是问道：
“那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江长恨闭上眼睛，回想起深宫中的那次见面。
......
冰蓝色的眼睛，冰蓝色的长发，白的像是雪一样柔软的衣衫，柔软的面容，这个少女整个看起来就像一个柔柔软软的精灵。
她的脸上挂着一种奇怪的忧伤与怅然，也是柔柔软软的。
她就这么站着，江长恨就这么被逼着道门前与她对视。
他的脑中第一时间冒出来一个词：
空谷幽兰。
少女呆呆地望着他，望着他身后熹微的阳光。
轻轻走进前，少女缩着肩膀退了两步，却没有反抗的意思。
江长恨挠挠头，眼前这个少女很美，但不是他的菜，这个少年皇帝不知道如何处理，只能尝试性道：
“不必担心，我对你没有那种意思，我有老婆啦。”
对方听懂了，比了几个手势，像是感知到他内心没有恶意，身子放松了下来，更像一个绵软的小羊羔了。
他看不懂对方的手势，不过看对方的样子，应当是明白了：
“你不会说话么......没关系，反正这皇宫，也没人会过来的......”
少女黯然低下头，看来对不能说话这件事很悲伤。
江长恨只觉得呆在这个少女面前就有一种愧疚感，仿佛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一样。
于是他不知所措的结巴道：“诶你别哭啊，你，你有什么想要做的事没，我帮你啊，我是皇帝。”
少女抬起纯净的眼眸，泪水盈盈让人不忍。
江长恨这才注意道对方举起了一块小牌子：
“谢谢你，我们可以做朋友吗？”
少年皇帝有点无语，但又有点高兴。
他有朋友了。
虽然只是写在一块小牌子上，但是对方的眼神那么真诚，像是小猫小狗看着日月星辰，不带半点杂意。
于是他用力点点头：“好，我们做朋友。”
然后从兜里摸出一块金牌来递给对方，骄傲道：
“我可是皇帝哦，这块太子令牌你拿着，没人敢害你的。”
对方愣着收下了，随后在小牌子上又写了一行字，扭扭捏捏的举起了，看来相当不好意思：
“我要去找我娘，你知道他在哪吗？”
江长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娘不是死的骨头渣滓都不剩了吗？
只是不能让这个刚交的朋友伤心，于是硬着头皮道：“你娘长什么样子？”
对方连忙抹去灵木板子上的字迹，画了个潦草的画像。
非常抽象的灵魂画手，这是江长恨对少女绘画技巧的描述。
但他还是认出来了，那个雷火莲花印。
这不是那个青平狗贼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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