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恶盛道消

飞舟静静穿梭在云层中，随着魔气渐渐浅淡、灵气浓郁，怀黎知道，这趟路快走到尽头了。

        而前头玄楼驾着舟，遥遥眺望着，不知瞧见了什么。

        只见其广袖一挥，船头忽地调转方向，直直朝下界而去。

        怀黎不明，不知其心里所想，当然也没好多问。

        很快，厚厚云雾被层层拨开，土地山峦河流峡谷现于眼前。可看在寻常人眼里，那是绿布珠翠点缀的壮阔美景，而在怀黎二人看来，则发现了，土地之上簇簇剧烈翻腾着大量邪气。

        这便是四大部洲，人界和妖界交错盘踞，有零星被修仙门派占据的灵脉仙源、洞天福地，也坐落着地盘更多阔大的诸多俗世王朝。

        然而，眼下这片辽阔土地，正在经历惨痛的战火侵扰。

        勤劳、友善、谦和、团结不再，眼下在这片土地占据上风的是，武力，暴力，欺诈，贪婪……谁拥有力量，谁拥有绝对的武力，拥有足够多的军队力量，便能称王称霸。

        频频不休的多年征战给人间带来无限的痛楚。

        尸骨遍体的战场边，断了腿的士兵疼痛连天地哀嚎，背后靠着的是他死去同伴的尸体。

        刚出世几个月的婴儿没有食物，含着已挤不出汁液的树枝哇哇啼哭，浑身裹着烂布的母亲抱着他缩在蒲草边席的角落里默默垂泪。

        远方举着砍刀的一列土匪放肆呼号着奔过，光天化日之下掳走迁徙队伍里的几个妙龄少女。

        而望着这片人间惨景，怀黎一颗善心发作，眸现悲悯之色，他从半空缓缓降落人间大地。

        他周身璀璨的光辉神像褪去，只披落半身素色法衣，唯一耀眼的便是眉心金色神印，但一张脸依旧俊美至极，落在这硝烟弥漫的尘世，是那般格格不入。

        只见，随着他赤脚走在被战火燃烧蔓延而过的焦黑土地上，晨光曦然，万物复苏，草长花开。

        他像一股清澈的神光粼粼的柔和轻风，浇灭人们心头的阴翳，使人平静淡雅。

        他所过之处，战火熄灭，烂柯逢春，枯树生花。

        他手轻抚过那断腿士兵的伤口，残肢长骨，白骨生肉。

        啼哭的婴儿望见他的脸，尖叫哭闹不再，咯咯绽开纯真的笑颜……

        渐渐的，周围越来越多的人，都望见了这片神迹，他们纷纷聚众而来，口中高呼。

        “神仙！是神仙！！……是神仙来救我们了吗？……”

        绝望中的人们个个悲痛流涕，在怀黎周围跪了一地，不停地叩拜，人越来越多，很快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

        “神仙救救我们！救救我们吧！！”

        玄楼静静地望着那处，望着包围圈中心那人，望其得万民敬仰朝拜。可他知道，怀黎救不了他们，神救不了他们，身为万神之首的怀黎更是救不了他们。

        他知道怀黎此前在人界轮回过万世，被誉为救苦救难的大善人，对黎民百姓有着发自内心的悲悯和关怀。

        可是怀黎如今已高居神位，方才私自在人间释放神力，便已是触犯天规，指不定这次神迹现世就要被一传十十传百，最后被俗世哪个皇帝命人载入史册。而这对神来讲是大忌。

        三界六道，芸芸众生，三千大小世界，自有其运转规则。

        神和仙皆不能插手，怀黎便是高居天帝，亦只能袖手旁观。

        玄楼缓缓朝那处走去，他的玄黑长袍徐徐曳地，所过之处，方才堪堪冒芽的草木瞬间枯萎，重新笼罩上沉沉死气。

        而随着他的魔气侵扰，正在跪地的人们忽地眼中隐隐发红，暴躁之气将他们所感染，人们戾气加剧，擅争好斗，擦个肩撞个臂便能轻易引起争斗。

        于是很快，大片百姓的注意力便从跪拜神明转为相互的口角摩擦之争了。

        怀黎注意到异常，转身朝他看去。

        而玄楼微微一笑，抬步瞬移过去，手放在怀黎肩头，二人身形瞬间隐匿透明，又哗然引得一大圈百姓难民的惊呼。

        隐藏好后，玄楼便立刻放开他，然后在一大片一浪高过一浪的万人呼叫中，旁若无人自顾自转身沿着来路往回走去。

        他只当没看见背后怀黎看向他的视线，而是转过眸光，观望着周遭惨乱哀鸿遍野的一切。

        玄楼轻笑一声：“方才神尊莫怪。神尊主掌着万木本源婆娑藤，所行之处，万物生长，枯木逢春，甘露泽被，确实是善现城之主帝释方能做到之事。”

        “可是，很抱歉，神尊您主万物生，而我主……”他垂眸看着自己修长冷白的手指，五指慢慢收起，又张开，唇角轻轻一勾，“灭，世。”

        “世间生生灭灭，此消彼长，此生故彼生，此灭故彼灭，本就是天道。神尊您也不必有什么介怀的。”

        “千年前，魔界修罗一族战败，因着三界善多恶少，我族力量不敌天族故而败落，遵循的便是天道。而如今，我归位苏醒，自然亦是三界失德，道行缺失，此亦是天道。”

        玄楼想起什么，自袖中抽出上次和稠李一道在妖界茶馆门口摊位前买的折扇，啪地展开信手摇了摇，掩着唇笑道：“说来，我前阵子在一茶馆听人广传，说什么世人失德，天道派魔神降世，惩罚人间，此番向来，亦不无道理。”

        怀黎一直沉默着没有说话。

        他二人走得极快，一步十里，很快便走出郊野，来到一处城郭。穿进城门后，缓缓行走在街道上，闲庭信步，左右无人能看见他们。

        而走着走着，玄楼望着一处佛寺，颇为奇妙。奇便奇在，这佛寺供奉之人属实有意思。

        他便缓步走了进去，沿着在佛寺宽阔的大堂走道之上，仰头看着这一尊尊漆得五彩斑驳的塑像，个个青面獠牙，凶像狰狞。

        虽说与他本体差了不止十万八千里，但确实瓜果焚香之上供的是——欲界天大力非天修罗尊主。

        玄楼没忍住，哧地一下笑了。

        他啪地合起扇子，抬扇指着那处，冲怀黎道：“以前神观里供奉的都是三十三天诸天神佛，我一个主修罗道的魔，哪里有被供奉的资格。可现在呢？……”

        而怀黎随着他看着这一切，神情也有异常。

        这里头供奉着魔神，来往信徒却竟然络绎不绝。

        玄楼边观赏自己塑像，边继续说道：“神尊，我近日总在想，想我此番归位苏醒，并不是偶然。我乃魔神，得的是世间凶煞之力为供养，负面力量多了，我方能苏醒。”

        说到这儿，他笑着摇摇头，叹道，“看来眼下，四大部洲的天下苍生信善无用，便只能以恶制恶。这世道果真是不行了。”

        出了这座供奉魔神的寺庙，玄楼瞧了瞧时辰，是时候回光明城了。便重新祭出那叶飞舟，继续往三十三天之上前往。

        愈发光耀的神光中，玄楼终于在飞舟上第一次转回身，直面看着怀黎：“今日方知，神尊千年前说过的神魔有别，确实是有道理极了。神尊，既然你我生来便是要拼个你死我活，又何必，强添纠葛呢？”

        “天命这个东西，有时候，不得不服……”

        而这个时候，怀黎终于明白了玄楼此行意图，可他的脸色却也蓦地变得极为难看。

        玄楼微微垂着眸，似是想起了什么：“若我早些知晓这个道理，也不会行差踏错至此。”

        “多年前，便是暴行居上，一连数百年。”他缓缓吸了一口气，脚下黑袍袍底翻滚的黑雾似乎更加浓郁，“自然也赐予了我无尽海之下修罗一族无尽的力量，若是来日神魔再次交战，此番我族当真会输吗？”

        “神族，近来我是真的想明白了，你我本就是仇敌，过去那些年的纠缠，当真是孽缘。又过了几百年，来日迟早自会有再战，而我，也当真不能再搭上我族的整个命途，来陪你玩那些儿女情长。”

        于是怀黎此刻是彻底慌了，他倏地往前走了一步：“玄楼……”

        他似乎突然间意识到，有一些东西，是真的要彻底从他这里流走了。

        可对方却笑意凉薄地站在风中，迅速朝后亦退了一步，阻住了怀黎的再进。

        面容昳丽的青年静静看着他，仿佛这一眼，便是永别，下次相遇，便不再会有今日帮他藏匿殿中这最后一遭，而是二人立场泾渭分明地兵戎相见。

        只见那人在凉风摇曳中唤他“神尊”，也似在提醒一般，乌木折扇扇柄遥遥一指，上面纹路是血一样的痕迹：“神尊，神界正在前方，本座就不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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