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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9章 法远


宋蕤揣着两个半凉的馒头从斋堂出来,沿着寺庙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石板路朝着后院的禅院走去。

        孤云寺后院的禅院还是很有名气的,因为站在院中就能看到后山一大片野桃花。这个时节,桃花已经开始结出花骨朵,远远看去,山上像是蒙着一层轻纱,淡淡的粉色似有似无,如云霞一般。

        宋蕤在黄昏时分轻浅的暮色里驻足欣赏,然后继续往前走,拐进了名叫“竹翠堂”的小禅院。

        一个男人背着两只手站在院中,也正仰着头凝望远山上那一片淡淡的云霞。听见脚步声,头也不回的说了句,“回来了?”

        宋蕤心里就有些闷闷的,“回来了。今天斋堂里有一道豆干,味道还不错……”

        话没说完就想起虞道野其实不怎么喜欢豆制品,便觉得这个话题也不适合往下聊了。顿了顿,又说:“我带回来两个馒头,你夜里要是饿了,就点儿茶水垫一垫。”

        虞道野回身,脸上带着极和气的表情点了点头,“谢谢宋叔。”

        他还没有剃度,身上穿的还是自己的衣服,这么一看就好像跟他在家里的时候没什么区别。宋蕤想到这里,又纠正了一下自己的想法:比他在自己家里的时候轻松一些。

        事实上,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虞道野露出这种轻松愉悦的神气了,就好像压在他心头的所有的烦难都已经被他放下了。

        宋蕤以前是多么盼望能在虞道野的脸上看到这种轻松的神情啊,这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但现在,他真的看到了,却只觉得心酸又无奈。

        暮色降临,遮掩住了远处山坡上那一抹浅浅的绯色。

        虞道野收回视线,略有些遗憾的说:“明天就要搬到前面去了,从那里好像看不见后山。”

        宋蕤的心脏猛地一跳。

        明天,就是虞道野剃度的日子。

        这些天,来孤云寺看望虞道野的人很多,除了同朝为官的同僚和几位关系比较亲近的朋友,虞赵氏、胡兰也都派人来过。虞进虞保兄弟俩是亲自过来的,还在禅院门外跪了很久,不过这些人虞道野统统没见。

        虞谅也亲自来看望过他,还跟他关在禅房里说了好长时间的话,不知道父子俩都说了些什么,从禅房里出来的时候,虞谅的表情非常平静,并没有“儿子要出家,以后都四大皆空了”这样的哀切之情。

        或许他们父子俩有什么别的打算?!

        宋蕤对虞谅十分了解,知道这一位也是杀伐决断的主儿,对上虞赵氏不得不处于劣势,处处被动,那是因为虞赵氏的身份对他,对整个虞家都有着天然的压制。在其他的问题上,他的脑子可是够用得很。

        总之宋蕤就有“父子俩有什么计划,但是不能对外人说”这样的一种感觉。

        在这些人当中,宋蕤最巴望见到的就是司空,当然司空会过来劝一劝虞道野的可能性是非常低的。

        但明天虞道野就要剃度了,司空仍然没有露面,宋蕤还是有些失望。

        虞道野沉默了片刻,转身对宋蕤说:“宋叔,这些天辛苦你了。”

        宋蕤心头一酸,险些飙出老泪来,“这有什么辛苦的?你要是能跟着我下山去,再辛苦我也乐意。”

        虞道野微微一笑,“明天一早,你就回去吧。”

        剃度的仪式只有寺庙里的人能旁观,宋蕤是不能参加的,与其自己留在禅房里发愁,还不如直接回家去。

        宋蕤哭丧着脸在山上陪着他住了这么些天,他受得了,虞道野也觉得有些招架不住了。

        宋蕤也知道自己不能旁观他剃度,点了点头,十分颓丧的说:“那我过几天再来看你。”

        “不必了。”虞道野连忙制止他说:“剃度之后,我要跟师父们出去走一走。”

        宋蕤的耳朵嗖的一下立了起来,“去哪里?”

        虞道野被他的反应逗笑了,“宋叔你太紧张了。”

        宋蕤催促他,“去哪里?”

        虞道野摇了摇头,“大师父们是去云游,哪里会有什么固定的地点。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宋蕤也觉得自己问的有些不合适。但云游什么的……一听就很辛苦,无论多远的地方,都要走着去,这一路上还不知道会吃多少苦。

        虞道野轻轻叹了口气说:“我早就想到处走一走了。”

        如今总算如愿了。

        宋蕤眼圈都红了。不能不承认,虞道野要想离开西京,脱离虞赵氏的手掌心,大约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能出去走一走,对他来说,并不是坏事——只是以这样的方式,不免让人唏嘘。

        最让他难过的,就是直到这个时候,司空都没有露面。

        宋蕤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怨他心狠……就虞道野这样的爹,他也没有那个底气劝着司空认下来。

        “你也别再过来了。”虞道野说:“就跟着阿琛吧,替我好好照顾他。”

        宋蕤红着眼圈点了点头。

        虞道野又说:“宋叔,不论我换成什么身份,我还是我,你还是我的宋叔,这些都是不会变的。说不定,过不了多久我们还会见面。”

        宋蕤把这些话都当成了小主人对他的安慰。他本来还有一肚子关于司空的话想跟他说,这个时候也觉得不合适了。

        都要出家的人了,还是不要再拿这些尘世里的俗事去干扰他了吧。

        次日一早,宋蕤就在寺庙悠扬的钟声里走出了孤云寺,然后一步一步下了山。他虽然没能旁观虞道野的剃度仪式,但也旁敲侧击的打听到了一些消息。

        比如虞道野的法号叫法远,他的师父是智字辈里最年长的智海大师。据说此次云游,就是以智海师父为首,智字辈的一众师兄弟们也都要跟着走的。

        孤云寺每年都有师父们出门云游,这种事在每一所寺庙里都是很常见的事。所以孤云寺的师父们无声无息地离开西京,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司空自然也是不知道的。

        几天之后,当他拖着几包东西跑来看望师父们的时候,才发现孤云寺几乎成了一座空寺。

        除了前后院几位打杂的师父,寺庙里就只剩下十来个上了年岁,或者是体弱的师父,连那些还养在寺庙里的半大的男孩子都不见了。

        前院扫地的老和尚告诉他,师父们都出去云游了。至于去哪里,他也不知道。

        司空不死心地前院后院转悠了一圈,跑回来继续追问,“刚出家的那一位呢?”

        扫地的老和尚只知道司空是他们这里养大的孩子,但不知道虞道野跟他的关系,因此有些莫名其妙,“法远师父吗?他是智海大师的弟子,当然也跟着一起走了。”

        司空,“……”

        司空心想虞道野该不会是为了能够自由自在地离开西京才要出家的吧?!这种说法虽然有些不可思议,但仔细想想,也不是没有可能啊。

        只是他一个大男人,被家人,还是自己的长辈逼成这样……也够悲剧的。

        司空叹了口气。

        不知道虞道野能不能跟上师父们的节奏,别人不清楚,司空可是门儿清。师父们说云游,那就纯是靠两条腿来游,从早走到晚,还不带睡懒觉的。如果是在野外,那就是走到哪里在哪里过夜,幕天席地都是常事儿。

        虞道野一个养尊处优的大老爷,他能遭得住么?

        当然虞道野也是习武之人,体质应该还是不错的。但每一天都要从早走到晚,这样的经历,他一定从来没有过。

        司空出了会儿神,开始唾弃自己:他竟然在担心那个人!

        简直吃饱了撑的!

        司空上山之前先去梧桐巷看过了几个妹妹,带上山的东西里头,也有几个妹妹给师父们做的鞋子——这是过年前后刚刚学会的手艺。

        杜氏不是什么绣技高超的绣娘,但针黹女红比起一般的主妇要强得多。听最大的妹妹说,像绣个手帕这样的小活计已经难不住她们,过了年最大的两个女娃就已经开始学着裁剪成衣了。

        几个妹妹性格都比原来开朗,就连杜氏性子也变了不少,见到司空不再那么局促了。顾婆子看着倒是没怎么变,还是乐呵呵的模样,就是白头发好像要比去年的时候多一些。

        司空多少有些惋惜。因为妹妹们托他带上山的东西里头,还有给几个兄弟做的鞋袜。师父们也不知要云游多久才回来,到那时,男孩子们的身量有所改变,这些东西大约都要不合身了。

        司空把男孩子们的东西分拣出来,放到了他们的房间里。出门的时候,扫了一眼隔壁的小院,听说新来的法远就住在那里。

        司空神差鬼使地推门走了进去。

        门后就是普普通通的禅房,像个集体宿舍似的摆着几张木床。人不在,床上的被褥也都卷了起来。

        朝窗一侧的床铺看着略微新一些,司空走过去摸了摸被褥,暗想就这条件,被子也薄,褥子也是薄薄的一层,那个从小养尊处优的家伙能睡得习惯吗?

        然后他看到枕头下面露出了纸张的一角。

        司空随手一拽,居然就拽出来了一个信封,上面龙飞凤舞的写着两个字:司空。

        司空,“……”

        司空顿时有一种上当的感觉,手里的东西也有些烫手。他真是心血来潮摸进来的……难道他的临时起意,也被那个老东西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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