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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达者


司空在修改他那把手弩。

        这东西当初是他给自己设计的,一些细节的地方,不大适合李骞那种没什么力气的斯文人,因此司空要做一些调整。

        司空在书案上铺了一张质地较硬的皮子(这东西耐磨),他的那些零零碎碎的工具就都放在皮子上。他还有几块特殊的岩石,石头都不大,质地有些像后世家里用的那种磨刀石,这是他从铁匠铺里买来的,用来给自己的兵器做打磨之用。

        徐严和罗松坐在书案的对面,他们都对司空自己改进的武器感兴趣,时不时会提一些小问题。

        司空起初还拿了纸笔,将计算的过程展示给他们看。后来就觉得这样细致的讲解其实就跟对牛弹琴也差不多,就干脆只挑最简单的说法来解释。比如“这里的弧度要合适,弓弦才会更有劲儿”,或者“这里不能太粗,会影响速度”之类的。

        徐严和罗松听得似懂非懂。

        不过司空喊他们过来也不是只图热闹,他们俩帮着司空在房间的一侧竖起了一块木板,司空时不时就会射几箭,来观察修改的效果。这个过程,徐严和罗松都是很乐意代劳的。

        凤随走到门口的时候,就听司空的声音洋洋得意的说:“我师父的手劲没我大,所以这里要更好操控才行……”

        凤随就明白了司空在做什么。

        这把手弩当初在青水庵的时候,凤随也见过,对这个小东西与外表不符的强劲功能印象极其深刻。

        他此刻听到司空絮絮叨叨的解释他是怎么修改这张手弩,忽然想到司空能够自如地修改手弩,那么大型弓弩呢?床弩呢?他懂不懂?

        “大人?”

        陈原礼刚从外面回来,一进院子就见凤随愣愣地站在司空的门外,忍不住诧异的喊了一声。

        凤随从沉思中醒过来,招招手,喊着他一起进去了。参观了一下司空的修改结果,凤随就问出了刚才在门口一直琢磨的问题。

        司空也想过类似的问题,大型的弓弩,在这个时代的战场上,是能够发挥很大的作用的,如果能有所改进,毫无疑问可以提升我方的战斗力。

        其实这样的想法,在第一次去北方前线的时候就萌生过,但那时他只是个小兵,能接触到的最大的官儿就是他们那一队的队长。而队长每天想的最多的,就是怎么跟上面多要点儿装备和粮草。武器的改进,是他完全没有机会置喙的领域了。

        司空问他,“大人不是说有几个匠人要回西京?不知他们什么时候能到?”

        “按理说年前就该到了,”凤随微微皱眉,“过相州的时候遇到大雪,就耽搁了。前几天有信来,说恐怕要到年后了。”

        司空并不着急,这些事请本来就不是一天两天能解决的。

        “等他们来了,我们研究研究。”司空离开北边也有一段时间了,他并不知道现在军中的兵器是不是已经有所改进,或者说改进到了何种程度。这个时候说大话是毫无意义的。

        他的态度并不是敷衍,凤随也看得出来。

        这些事并不是有人就行,还要准备一些材料,关键还是要保密。按理说这些事都不归一个大理寺少卿来管。他做的越多,只怕上面的人越会不高兴。

        凤随正在考虑凤家的安保问题,就听陈原礼问司空,“到底排什么戏?”

        凤随愣了一下,不明白自己只是走了一会儿神,怎么话题就绕到了排戏上,“谁要排戏?”

        “是我,”司空揉了揉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其实只是一个想法,想让师父找人写个戏本子,这些事估计他懂得多一些。”

        “什么戏?”

        司空想了想说:“就是让看戏的人知道除了辽人,北边还有更凶残的部落,弑杀成性,但凡他们经过的地方,连一只活的耗子都留不下……”

        凤随心头一震。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凤随心情复杂。

        这种事,不该由司空这样的小老百姓来做。

        司空挠挠头,“我就是想着,普通百姓,除了挣钱养家,闲了还能干什么呢?每个人都想过好日子,有了钱就想追求更好的物质享受,想住得更好,吃的更好,玩的更开心……可是这样的风气,只会让我们的人忘记北边的敌人。”

        凤随沉默了。

        陈原礼等人也默然无语。他们都是从北边回来的人,边境的情况,他们比西京城里的老百姓更清楚。

        司空又道:“很多人只知道每年要给辽人送岁贡,只要送去银子,就能换来边界的安宁。可是如果有一天这些银子不够了呢?如果他们要更多的银子,而我们掏不起了,又该怎么办?”

        凤随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你的意思。”

        居安思危有的时候只是一句空话。在安逸的环境里生活的久了,人常常会被消磨掉警觉心,只看到眼前的方寸之地。

        司空没有办法告诉他们,他所想的并不只是如今的边境,还有百十年后真正的危机。除了从北边的荒蛮之地南下的金人,还有草原上日渐崛起的蒙古人。

        狼这么多,而自己的同胞,却还只是沉浸在安逸的幻象里,对渐渐逼近的危险毫无察觉。

        “我想请人排戏,”司空很认真的看着凤随说:“想在戏里告诉大家,辽人很可怕,但是除了辽人,我们还有其他的敌人,他们更凶残,更可怕。我不知道看了戏的人会不会有保护国家的想法,但是看的人多了,至少能让大家对我们的处境有更清楚的认识,能意识到我们现在的生活其实没有那么安稳……”

        简而言之,不能没有危机意识。

        激昂澎湃的热血冷却下来之后,司空也冷静了下来,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脸蛋,“当然了,这些听起来都是空话,但是有些事……就算只能起很小的作用,也总要有人去做……我就是这么想的。”

        宣传和号召,这种事本来应该是由朝廷出面来做,但这个时代讲究的是为长者讳,为尊者讳,所以很多说起来会感觉丢面子的事,朝廷不但不会说,反而会有意避讳。

        上行下效,大家都揣着明白装糊涂,时间久了,就真的糊涂起来了。

        一件是明明很要命的事,但谁都假装不知道,那它永远都不会被重视起来。那么,也永远不会有主动去解决的一天。

        边境问题不是容易解决的事,或许一代人、两代人都无法顺利解决,但正因如此,我们不是更应该将它重视起来,早早的把准备工作做起来吗?

        守卫边境,并不仅仅是凤家军,或者国朝将士们的事情,它是生于大宋,长于大宋的所有百姓共同的责任。

        一出戏,或许并不能对局势有什么影响,但天长日久,总会让越来越多的人知道我们的边界之外,还潜伏着那么多可怕的敌人。

        凤随从司空的住处离开的时候,心里沉甸甸的,难受得厉害。

        司空在说那些所谓的“空话”的时候,凤随望着他那双仿佛跳动着火焰的眼睛,头一次,有了一种自愧不如的感觉。

        司空只是一个被人抛弃的孤儿,从小在庙里生活,打过仗,也干过苦力,最后混进衙门里做了一个底层小吏,干一些其他人都不乐意干的活儿,自己还省吃俭用的接济寺庙里那些弟弟妹妹。

        从社会地位上,他与凤随这种生而富贵的世家公子相差了十万八千里。但此时此刻,凤随却觉得,司空高贵的心性,足以傲视许多尸位素餐的朝廷官员。

        排戏这个事,司空想了很久了,但一直没有条件,既没人,也没钱,一切都只是空想。

        如今不同了,他手里有了点儿银子,又有李骞这个艺术圈里很有影响的师父,还有温娘子这样的师姐,这件事能做成的可能性大了很多。

        而现在京城里流行的“南戏”,虽然与后世的戏剧相比要简单得多,但也有一定的情节。也有些艺人会用“踏歌”的形式来讲述完整的故事。

        可以说,戏剧的表现形式还是很丰富的。

        司空跟李骞提起这件事的时候,李骞摸着他的脑袋叹了好久的气,“你这个脑袋瓜,一天到晚的都在想些什么……你说你,这才刚吃了几顿饱饭呐,身无片瓦,还挺爱瞎操心的……就不能老老实实的过你自己的日子?”

        司空被他摸得来回摇晃,嘴里还不忘了替自己辩解一下,“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是这么说的吧?!”

        李骞感慨完了,就对司空说:“这事儿不要急,我好好琢磨一下,看看能不能请一个有名望的人来写本子。”

        李骞深知个人影响力的作用,如果能有某某大家来操刀,不用到处去说,就有一堆的戏班子捧着银子上门来求本子了。

        排演的戏班子多了,看到的人也会越来越多,戏中想要表达的思想也会对越来越多的人产生影响。

        “我有银子。到时候要用多少钱,您跟我说。”司空连忙跟师父表态。他是想借用师父的人脉来促成这件事,但并不打算啃老。

        “请人写本子,用不了太多钱。咱们又不是要自己组建戏班子。这个以后再说。”李骞说着说着又想叹气了,收了这么一个怪胎徒弟,脑子都要跟不上他的思路了,“你说你,是怎么想的?”

        “也没怎么想。”司空坐在师父的对面,低着头摆弄他的茶具,“实在要形容,那大概就是……看到大家都睡着,着急得很,想把他们都喊醒吧。”

        李骞沉默了很久。

        司空就觉得,他家师父大概是对他缺乏了解,没想到他的精神境界竟然这么高,所以就被震住了吧。

        他们此刻坐在林宅的菡萏院里。

        牡丹楼已经出手了,李骞不好继续住在那里,收拾收拾自己的东西,痛痛快快地搬进了他师兄的宅子。

        菡萏院是林宅除了主院之外最大的一个院子,院中有一大片池塘,池中养了许多荷花,夏日景色极美,故而取名菡萏院。

        李骞的住处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他还让人把菡萏院原来的书房收拾出来,留给司空住。

        司空过去看了一圈,发现房间比他现在在凤府的那个宿舍要大一些,家具摆设都挺齐全,就是帐幔被褥之类的东西李骞让人都重新做了,一时半会儿的还没做出来。

        房间朝向池塘的一面还有一座敞轩,到了夏日的时候,周围的门窗都打开,一定美得跟仙境似的。

        司空很喜欢他的新家。

        司空觉得,大约是因为他很怀念前世的时候被父母老师照顾的生活,他很喜欢跟年长的人住在一起。

        比如梧桐巷的顾婆子。那时家里条件虽然清寒一些,但是家里有年长的人,司空就觉得心里会很安稳。

        凤家的条件当然比梧桐巷要好很多,衣食各方面都有人照料,但前院后院都是自己的同事,那种感觉更像是大学宿舍。

        但是在这里,他知道师父就在不远处住着,说不定他在屋里摔一个杯子,李骞都能听见,而且这里的一桌一椅,包括被褥床帐,都是师父安排人布置的,司空心里就有一种……被长辈关爱着的、幼稚的满足感。

        或者单纯只是因为这个小身体从小到大的成长的过程中缺失了父母的疼爱,所以追寻长辈的疼爱成为了身体的本能。

        重新投个胎而已,司空有些犯嘀咕,该不会就这么莫名其妙的娇气起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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