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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佛堂答对


  龙泉寺,大雄宝殿之中香烟缭绕,雄伟的药师佛、释迦牟尼和阿弥陀佛半开金眼,默默凝视着殿内蕴绕的烟尘与香火。

  佛像之前,一个仪表堂堂的富家子弟恭恭敬敬地敬香礼拜,他身后龙泉寺的住持、方丈及各院首座等百余僧人均跟在身后等待着这位子弟上香,而众僧背后,还站着二十余抱剑而立的侍卫模样的蓄发男子,看气势均是一等一的高手。

  那富家子弟缓缓磕完头,立起身来,缓缓凝视了一下殿中金身佛像,也不转身,对身后众人和言道:“朕礼佛已毕,想清静清静,陆丙,你让大家都出去,你和无树法师留下便好。”这句话说得虽然轻,但却如同有万钧威严一般,毕竟这个“朕”并不是世间凡人能够随意自称的,而面前这个富家子弟,竟然是当今的齐朝皇帝萧镇!

  殿中众人得令,倏忽间便统统退出了大殿,将殿门带上,缇刀卫指挥使陆丙退到了殿角,隐在了梁柱的暗影之中。诺大的大雄宝殿刹那之间便只剩下皇帝和一个高鼻深目一袭雪白僧袍的年轻僧人立在了烛火明亮之处。许久,萧镇依旧负手而立,无树和尚则是合十一躬,自己退到身后的蒲团之上,盘膝坐了下来。

  萧镇看见无树这般行为,不觉失笑,于是喝道:“好大胆的秃驴,朕还在站着,你却敢坐!”

  无树和尚闭目垂眉,缓缓答道:“贫僧方才站得累了,于是便坐下来歇歇。”

  萧镇吃了一憋,于是道:“贫僧?大师身为诺大的龙泉寺方丈,还敢自称贫僧?朕看你是嘴贫吧。”

  无树波澜不惊,回道:“陛下方才称呼小僧秃驴,后又称小僧为大师,又何尝有所凭据?”

  萧镇哈哈笑道:“佛言一花一世界,为何不能一驴一大师?”

  无树闻言默然,半晌方道:“陛下深有慧根,方才确是小僧着相了。”

  萧镇道:“杀才!你与朕答对,何须这般拘束?朕与你自小同堂受教,常常互对机锋,又不是第一次胜你,朕也不需你空口夸耀……只是朕近日心中忧烦,数夕不得入眠,今日也是借着为北伐祈福之机,便想要来找你开解一下烦恼!”

  无树合十道:“陛下请讲。”

  萧镇也没看无树,只是转身抬头,默默盯着药师佛金身的双眸,缓缓道:“和尚啊,朕曾闻一人言道,王乃国家之祭器,受民之滋养,需成民之愿望……朕看这殿中佛陀也是一般,化作了金身受人间香火,却不知会否真为黎民降福?”

  无树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小僧妄解,窃以为但凡香客有所祈愿,自然便是起心动念,起心动念之时,便是福报得到之时。”

  萧镇瞥眼一看,道:“和尚,这几年没见,你却越发虔诚了啊,但君不见这盈门香客,均是为利而来,可其中又有几人能得利归?”

  无树答道:“众生虽为利来,却均是求口中之利,而非求起心动念之利!”

  萧镇闻言讶异,他自来均想进香无非形式,却没想到口中之利与起心动念之利有何区别。

  无树却也不管,自顾自言道:“有一小民甲于佛前进香,祈求日进斗金而不得,依然小本经营,平安操劳而老。另有小民乙亦于佛前进香,祈求日进斗金而得一聚宝之盆,盆中日产斗金,小民乙暴富,附近有贼闻之,盗盆而杀小民乙。陛下以为,佛陀该降福否?”

  萧镇闻言,回答不得,只好连身骂道:“狡辩!”却还是听着无树往下叙说。

  无树接道:“复有小民丙,亦得聚宝之盆,丙闻乙之惨祸,遂不敢稍用聚宝盆,而将之埋于深山,自己依然劳苦耕作,无事而老。因丙不愁于子嗣生计,则令其子丁发奋读书,修炼本事,而待丁长成,胸有韬略、腹有诗书,其时已不惧于贼人觊觎之扰,于是凭借聚宝盆终成一带富贾。陛下以为,佛陀是降福否?”

  萧镇展眉道:“和尚的意思是佛陀降福乃因人而不同,那甲和乙是由于纳不下这许多福报,于是不降福反倒是福报,而丙懂得隐忍,丁懂得运用,故而一代无祸,一代有福!”

  无树合十道:“陛下慧见!这甲乙丙三人虽然均是口中祈求富贵,但起心动念之时,俱是祈求生计安稳、现世平安,故真佛断不会将聚宝盆这等祸端无端给予香客,故世间并无聚宝之盆,佛陀也不会了无心之愿。”

  萧镇谑道:“祸端?天下只要是难得之物均是祸端,倾城之色、敌国之财、震主之功还有朕这九五之位,什么不是祸端?”

  无树道:“陛下明鉴,社稷为天下重器,若是运用不当,确实是祸非福。”

  萧镇长叹一声,显然是心中忧虑难解,半晌,忽然摇了摇头道:“和尚,你这番话倒也讨巧,但难道就凭你这寥寥数语,便想替那无所作为的佛陀开解了?告诉朕,若是佛真如你说,不了口愿却了心愿的话,那这许多人的心愿他又从何得知,又如何了之?”

  无树一指殿中佛像,答道:“陛下可知这殿中的宝相金身如此宏大,是为历经数代多少能工修缮,又受到几数香众礼拜添金才能得来?其中若无执念,这金身又怎能幻化而出?故而并非佛陀得知众生之心愿,而是佛陀以金身为镜,照见众生心愿!至于如何了之,且听小僧再说个两个故事……”

  萧镇闻言,并不答话。无树接道:“……第一个故事说的是,昔有国王,见鹰扑兔,于是善心大起,救了兔儿,而鹰没了食物,即将饿死,于是国王割了自己之肉以喂鹰,于是兔得救,鹰不饥,国王死。请问陛下,国王起心动念欲救鹰兔,而今鹰兔俱得救,可算是了了心愿了?”

  萧镇不解,他知道这是“割肉喂鹰”的故事,自己早已熟知,却不知无树这时提及却又是何意,此刻听闻他问,只好点了点头。

  无树缓缓接道:“国王身死,王子年幼,于是国家颠覆,战争四起,死民无数。请问陛下,国王心慈,却因心慈而导致战祸,可算是了了心愿了?”

  萧镇一惊,隐隐然觉得无树此言触及到他心中某个困扰已久的问题,若说这国王是真慈悲,则不该相救于鹰兔,但若是不相救于鹰兔,那国王必然心中郁郁,也算不上是真慈悲。想到这里,忽然反思到自身,他身在皇家,对这种家国之事更为敏感,便自然想到自己七年前继位,却因年幼倍受并非自己生母的太后欺压,直至去年在魏桓和秦王的帮助下,才能勉强亲政,但是自己的硃批过后,竟然还要呈送给皇后用蓝批审阅方能执行,而其中除了刘士奇外,满朝的大白胡子都是帮着太后说话,都觉得他年幼不持重,朝中议案均是以蓝批为主。这次他鼓足气力,要通过亲征改变朝廷局势,却不料一番“刺秦”之案之后,都察院御使们像是发了疯般地接连上书百余表,一来弹劾将军石信防卫京畿渎职徇私,并举荐安国公骐山楚军替代三大营负责京城防务;二来弹劾大学士刘士奇不恤国体,收受扶桑小国贿赂,欲行丧权辱国之事;三来弹劾秦王萧铣,说他不顾皇室脸面,未得皇命私自决定让安成公主出家;四来弹劾司礼监秉笔太监魏桓,说是魏桓将秦王监国之事告知幽焉,方才导致秦王遇刺。一时之间,朝廷之上吵得乌烟瘴气,似乎胡孝辅被刺一案中御使们攒下的怨气都统统发在了这儿。于是刘士奇称病要求去职,魏桓在他跟前哭闹不已,萧铣则召集了大理寺和刑部加紧审讯抓住的嫌犯卫起,石信虽然告假沉默不动,但太后却反复强调虽然石信防卫有所松懈,但由于石信是难得的高手,令他不能撤换石信……而刑部华敏和缇刀卫陆丙查到胡孝辅一案的刺客竟然与刺秦一案的刺客颇有联系,而在这个时候安国公又给他上了一个治国方略……

  唉,真的是乱透了,他此刻忽然明白了无树这位儿时挚友其实是在试图点化他的为王之道。可是,他这九五之尊虽有金身宝相,可又怎么可能如同佛陀,知晓何为真假,看清这一干跪拜求利的官员臣子心中切实所想,更何况他又怎能明了什么是鹰兔,什么又是子民……一时间他只觉这是如履薄冰,不知如何进退,忽然觉得那喂鹰的国王便是自己,而心中的善念却成了两把相互攻伐的刀,在心中不断乱绞。他不由得仰起头来,眼睛闭起,忽然道:“那朕应该怎么办呢?”

  无树见他神色改变,知道他是想到了关键处,于是也不打扰,待得听到他自言自语,方才缓缓道:“看来陛下心中仍有疑惑,那不如再听听和尚的第二个故事吧。”说着缓缓拿起了手中念珠,便按边道:“有两个和尚约定赶路,却在路上遇见一具饿殍,一个和尚拂袖而去,另一个和尚则是留下超度,那么请问陛下,这两个和尚何人可谓得道?”

  萧镇凝眉犹豫不答,无树见状,忽然怒目而起,状若金刚,大声喝道:“痴人,哪有定势与圆满!但问其因,莫问其果!前者是为勘破,后者是为慈悲,你又何必执着?”

  萧镇听闻无树忽然大喝,不由得一惊,转念之间,忽然豁然开朗,哈哈哈连笑三声,只觉胸中通透明彻。佛陀只会了起心动念之愿,那是由于起心动念之时,便能照见本心心愿。证见本心之后,则顺心而行,获走或留,不必执着于取舍,则便可了了心愿。国王相救鹰兔,是在不知子民之难之时,也是依照本心而行,在知道子民之难之时,若是选择不救鹰兔,也是依照本心而行,则心愿自了,福报即到,确实是好一个何必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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