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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月满玄京


  中秋已然过去半月有余,玄都自来便是才子雅聚之所,加上明春便要开春闱,许多学子便提前入京,在桓庐书院等雅处静待科考。然而吸引得各方才子提前入京的一个心照不宣的缘由,则是想借此见见那玄都里那名动一时的花魁虞紫壶,聊慰心中相思之苦。

  今日初五,一来翠云楼逢五酬卿,今日自然热闹,二来天子亲征在即,翠云楼也是广开宴席,犒军壮行。据说今日打诗围的乃是难得一见的花魁虞紫壶,众学子钦慕已久,于是早早便来占了席位。

  话说这翠云楼中虞紫壶名声虽广,但是正真见到本尊的士子却并不多,盖因想见美人,便要在这打诗围中才压群秀,还要诗中境界入的了美人法眼,方能请入后院,一亲芳泽。而京中士子虽多,但能过关的却少之又少。

  就拿这“三无才子”李凭来说吧,论诗才,京中文界公认这李凭可称为是诗界“翘楚”,可这李凭在京中逗留一年有余,遇上了三次虞紫壶打诗围,虽说所赋诗作均是上上之品,端的可谓是文采斐然,却终究也是难得佳人属意,摘了三次绯签儿,落寞归去。

  却说这李才子第一次遇上虞紫壶诗围,那时他方才入京,自觉诗才极高,一番较量之后,确是未遇敌手,却不料自己虽然得意,却终究未能得睹芳颜,只是从虞紫壶闺中传来一方绯签,两个娟字,上书“无车”,打发他离去。

  这李才子一看之下,不明所以,还以为美人是嫌弃自己没有车架。后次再来,便备好香车灵仆,试图一举赢得美人归。却不料这第二次也是得了一方绯签、两个娟字打发走人,只是那字却改成了“无庐”,李凭见字,心中愈发痴狂,心中念想佳人必是在等待自己置了产业,便可从良随己。

  于是李凭便开始在玄都中赎地建庐,他本是富家子弟,进士出身,从小家大业大,虽然亲族不在玄都,但要在玄都购置一处像样的宅邸也并非为难。待得虞紫壶第三次打诗围时,这李才子已然是车架凛凛,仆从如云,怀揣着地契田产,只待美人首肯,便可替她赎身,随自己去府邸之中共享那神仙福分了。围观众士子一来才华不及李凭,二来富贵不及李凭,三来知道此时这位李才子已然痴了,非娶了虞紫壶不可,于是便都纷纷哄闹,也无人刻意与他相争。于是一场诗会便成了李凭一人秀场,待得诗作传入闺中,许久之后,仍旧是从前的丫头,仍旧是从前的绯签,只是这素签之上仅有两字——“无衣”。

  于是一众学子均是轰然谑笑,纷纷说了些难入耳的话,并怂恿李凭入内与那虞姑娘云雨一番。可那时的李凭见到这第三番绯签,忽然心中雪亮,一时间羞愧得无地自容。他虽然一时为痴心所困,但毕竟胸中深有才学,此番一想,顿时知道虞紫壶这三番绯签的道理。那第一签“无车”,其实是一个字谜,“无车”即为“车欠”之意,即是说明这虞姑娘觉得自己诗才过于轻浮软糯,少了厚重沉毅之感。而这第二签的“无庐”,或可解为酒仙《酒德颂》中“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也可解为诗圣《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总之便是说道自己并无念天下苍生之豪气,也无任天地恣意之狂傲。这第三签之所以点醒了他,便是由于这《无衣》本是《诗经·秦风》之中的一首,词真情切,颇为简白。说的是“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言道的是军伍之中,战士之间同仇敌忾的果毅之感,如此想来这虞紫壶此番又是在嫌弃他并无报效家国的壮志了。

  那李凭也是知耻之人,当日便退了诗围,只身离开,后来听说他烧车卖地,当了银钱整日介沉醉于酒巷之中,市井之中也遍传了这“三无才子”的“佳话”。只是后来听闻这三无才子竟然辞了户部任命的知县,留在了玄都,而且报名参了北伐的军,由于京中消息繁杂,是否切实便不得而知了。

  此时众才子在翠云楼上坐定,等待诗围开场。这诗围乃是由角儿隔着纱幕唱曲,唱到其中关窍,角儿便会停住,而那停住之处的字眼儿,便是诗围的题目。众才子凭“诗眼”各自写诗颂对,其中佼佼之人,便会得到角儿丫鬟送来的签子,翠签子算是首肯,惠允入内,而绯签子则反之。众人打眼一看,却见天井旁众雅座俱已打开门户,前来参与之人看来颇多,唯独靠左一桌紧闭阁门,似乎并无人语。要说是在往日,有雅座闲置也说得过去,今日外间客卿均已坐满,此处乃是个上好的雅座,却独独关着门,看来是颇有蹊跷。

  众才子虽然讶异,但注意力却被另一桌的书生吸引了,细看之下,却见那一桌虽然人多,但其中一人最为扎眼,还未开席便已然醉倒,却不是那三次绯签的主儿“三无才子”李凭是谁?看来他这番痴心用得颇深,被奚落到这番田地,还来参加诗围,却不知今日可会晋升成了那“四无才子”。

  这时虞紫壶已然窈窕登场,隔着一道纱幕,只见伊人婉约窈窕,风姿万种,只是定定坐着,便似乎有千般勾扰仪态。只听周围丝竹声起,美人颔首启唇,一曲《章台柳》曼然绕梁而出,一番巧音婉转之下,羡得众人均是口齿流涎,却听得这曲音咬在了倒数第二个“柳”字上,众人均是知晓这便是今日的第一个“诗眼”,于是众人均忘了调笑,纷纷蹙眉苦思,搜寻灵感。众人均寻思着虽不见得能获佳人芳心,但若是能迅即作出才辞俱好之作,想来也是能拿来士子中夸耀一番得谈资。

  又过得数盏茶的功夫,围坐的士子便纷纷有诗出炉,于是扯过了墨砚雪纸,将自己的得意诗作写上,交给跑堂的拿去。余下还未有诗作之人均是面有惭色,只能连称才穷,自顾自吃菜喝酒,掩饰窘迫。

  那跑堂的拿到一份诗作,便交由堂中唱诵之人大声念诵,那唱诵之人声量宏大,朗诵得抑扬顿挫,端的好听。众才子此时听得其中颇有佳句,便纷纷跟随吟诵,而自己则藏拙不写,害怕念来不如旁人。

  如此过得三刻,出炉诗作便已然少了,其中有梅家长舒公子的“清风怎解飘摇意,遍洒锦絮满玄京”与顾家晴明公子的“千丝翠线随风转,恰似佳人懒回眸”算是其中雅句。但也有如言少掌柜之流附庸风雅,做的“杨柳纤腰怀中抱,江河财富入我盆”的杂句。虽然言辞粗俗,但却也有不少人谄媚逢迎,称道其中贵气逼人,可算奇诗。一时场中热闹不已。

  待得众人纷纷吟罢,也便回头吃食饮酒,只暗中等待佳人翠签许可,一时间场中又复嘈杂,众人均纷纷谈论今日诗词之中谁人更为华丽,谁人更为雅训。但谈来谈去,无非晏殊李煜之流的绯靡宴乐,殊少慷慨出凡的气慨之谈。席间也有人说道,可算这李凭今日无诗,若是他今日有诗,凭这李凭气度,他人怕是难得夺魁了。

  却不想方才始终醉倒的李凭忽然一声大喝响起,楼中众人均是一惊,但想到有好戏可看,便也只是注目。却见那李凭鬓发散乱,拎着一壶酒,走至楼边,对着唱诵人道:“我有词作!”说着也不管旁人目光,缓缓念来: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哪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他这番深情吟来,台下已然数人忍不住掩口偷笑,众人皆知这哪是他李三无的词作,分明是那奉旨填词的柳三变的《雨霖铃》,看来这李三无已然是醉晕了头,才会出此昏招。眼见那李三无凭栏醉倒,于是众人也不去理他,自顾自又开始宴席。

  却见这时一个总角丫鬟蹦蹦跳跳从后台转出,手中拿了一方翠签,便径直向那个闭着门的雅座走去,众人眼见这情景,心中均是起疑。

  没错啊,这便是虞紫壶姑娘贴身的丫鬟绿豆姑娘啊。没错啊,这便是那允可入内的翠签儿啊。没错啊,自己还清醒着,确是未曾看见那雅座中有诗作流出啊!

  可是……

  却见绿豆走到那雅座门前,似乎也不奇怪这门关着,便自在门前盈盈一拜,语音恰似黄鹂,清脆地道:“敢问四位石公子可用好膳了,我家小姐有请入内一叙。”虽然这绿豆小丫头平日里伶牙俐齿,敢与玄都各种士子对呛,但此刻这番话却似乎说得颇难为情,两边脸颊也是羞得绯红,似乎已然从绿豆变为了红豆一般。

  等了片刻,却不见内里有任何动静,周遭的士子已然开始嬉笑,也在纷纷猜测这“石公子”是何方神圣,一时间场面混乱不堪。小丫头怒目圆睁,回头好好瞪了一圈周围起哄之人,便也顾不得矜持了,举手推门入内。方一入内,却整颗心都沮丧了下来,只见雅座之中此时空无一人,窗户大大开着,桌上杯盘狼藉,大好的菜肴早已被抢食一空,除此之外,只见雅座墙上笔墨淋漓,却是题着一副遒劲的诗文: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绿豆这时也顾不得身后的笑闹之声,虽然心知这是拾前人笔慧之作,但看着那苍然的笔法,心中却忽然有种澎湃孤寂的感受,她凝眸细看,却见下面有一行小字,写道:“惭辜佳人慧邀赠衣之恩,适皆以柳入诗,某无诗才,窃引王之涣句共缅之,再拜。石门李四。”这“石门李四”四字墨迹几已干透,显然这几人越窗而走多时了。

  绿豆小丫头在那墙之前站了愣了半晌,忽然想到了小姐的另一项叮嘱,心中长舒了一口气,小手儿拍了拍胸脯,转过身来,也不管周围人的嬉笑与询问,径直便向那醉倒在栏边的李凭一拜,缓缓道:“李公子,我家小姐说了,公子深有才学,此番能够报效家国,确是响当当的好男儿!”

  她将这“好男儿”三字咬得甚是清晰,确有“响当当”的感觉。周围士子听的这番话,顿时聒噪的声响小了。众人心知这虞紫壶虽是称赞李凭,却如同在奚落他们一般。

  只听小丫头又道:“小姐还说,若是公子得胜归来,她当亲自奉酒,为公子洗尘。”却见这时李凭已然烂醉如泥,不省人事。小丫头也不嫌脏,将李凭扶起,将那方翠签塞在李凭袖中,也不管他人眼光,回头看了一眼那首壁上的那首《凉州词》,这时窗户中月色透入,明月半墙,显得些许萧冷。

  小丫头心中愁意忽起,口中喃喃念叨着方才那方翠签儿上小姐写的字:

  “好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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