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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一章 羽翮已就 上


  日头正烈,青石板被炙烤着,隐隐散出一股子泥土的清香。玲珑的小脚轻轻踩上石阶,仿佛怕踏坏了什么一般小心翼翼地。左右掌事的丫鬟亦步亦趋地紧跟着,高高地打着精巧的纸伞,尽心地为主子遮去每一束刺目的阳光。她们的鼻头上沁出丝丝细汗,脸上却是或稳重、或标准、或雀跃的笑容。

  她们之中,有的年岁大些,在宫中当差多年,看得多了晓得多了,对该做什么、该问什么、该知道什么很有些分寸了,再过一年半载便要出宫了。她们,使唤着放心,却不会推心。

  她们之中,有的年纪轻些,知道自己身处什么样的地方,知道该收敛姑娘家贪玩的性子,只是韶光难负,总是不经意地在举手投足间显出女儿家的俏皮活泼。她们,陪伴着贴心,却难以知心。

  她们之中,有的头次进宫,这才发现宫里与王府中有诸多不同,建筑更加**,地盘更加广阔,修葺更加华贵,等级更加森严。东张西望、走马观花,像是怎么都看不够似的。她们,谈笑着开心,却不大省心。

  她们之中,有的步月登云,不甘心当一介宫女——熬白了青丝、沧桑了花容,步出宫再去接受命运新一轮的安排。飞上枝头当凤凰并非什么遥不可及的奢望,眼前的这位主子便是最好的证明。她们,素日里留心,却也不必多心。

  她静静地打量着,心下的主意定了几分,扶着丫鬟的胳膊,咬牙踏着最后一级台阶,迈进了宫殿。此处便是伊尘宫的正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或许正像他给的这个品级,翻不起什么风浪,却又让下人疏忽不得。她笑笑,在丫鬟的搀扶下缓缓在主位上落座,冰镇的花茶已经送到手边。

  她揭开茶碗盖,轻轻地刮着,细细地啜茗,时间仿佛静止于她的指尖。她的右脸颊上有两道显眼的疤痕,米分嫩米分嫩的,虽然狭长,倒不十分可怖,反叫人怜惜。若是她有心,大可以施以米分黛,叫这两道疤痕淡上许多。如此,虽无法再现初时风华,也能使面容娇俏许多。可不知何故,她妆容淡雅,不加掩饰,任这两道疤痕在颊上逞威。

  她那样静静地坐着,慢慢地品着,不发一言,就连资历最老的掌事宫女都不由得心里没底,摸不准这位新主子的性子。

  也不知这般默了多久,末了,她放下茶盏,淡声吩咐道:

  “熙春,扶我回房。”

  “是!”熙春答应着上前去。

  她缓缓站起身,眼风向下冷冷一扫,轻轻地一步一步迈向后殿。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站在殿中各个角落的一众宫女,才如获大赦般松了口气——原来这霍修仪是个不管事的主啊!可是……最后那眼神,怎么有点怪?

  *

  “我一回来就听说了,你这心也太大了吧!在你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你倒好,跟没事人似的……嗯,这个挺好吃的,叫甚么来着?”

  “槐花糕。来,再尝尝这个……我要是不把心放宽了,哪有时间去钻研这些小糕点来款待你啊?”

  “噢噢,好吃!”女子忙不迭地大快朵颐着,连声称赞。

  “还有这个……看来你胃口还不错。以前,我总听说显怀之后食欲会差很多。在你这,我可一点没瞧出来。”

  “我倒没甚么感觉,该吃吃该睡睡,没啥不同的。这个,这个味道最好!你也吃啊?”

  “好。嗯……所以我说你是个有福的……”

  “不过,虽说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但是有些话我还是不得不说!”女子将最后一点松糕塞进口中,拍拍手上的碎沫,郑重其事地左右望了望,“嫤奴姐姐,让她们先下去罢。”

  “唉,糕点都收买不了你……”

  何婧英唯有认栽,轻轻的一个眼神,教衡兰当即会意,领着宫女们有序地退了出去。

  “怎么了?你要说些甚么?”女子明知故问。

  “姐姐,你当真不声不响地默认了皇上纳妃的事?”

  “不认,又能如何?既成事实,好好地接受它,不好吗?”

  “不,我的意思是,你闹也没闹,就这么一声不吭,冷静地接受了?”

  “歆儿,”她哭笑不得,“有的事情,闹一闹有用,有的事情却是改变不了的。我们都不是孩子了,何必闹这么一出,叫他们心烦?”

  “果然……唉……”王歆无奈地摇头道,“姐姐,你万般聪明,却独独在这种事上绕不过弯子!没错,妒妇固然惹人生厌,但对于丈夫纳妾这种事,你如此坦然,说好听了是贤淑大度,说难听了就是漠不关心嘛!你不闹,一来,就显得你不在意、不反对,皇上又会怎么想?二来,有一必有二,你不表明自己的态度,不要多久,这后宫就成百花园了!”

  仿佛有什么扎在了心间最软的地方,何婧英强自镇静着,茫无目的地伸手去取几上的茶点,撑着干笑道,“百花园也好啊……皇上治理天下,我执掌后宫。若这后宫中只我一人,有权无实,岂不寂寞?”

  “你看看,就是嘴硬!你若是把这番话放在皇上面前说,他不生气才怪!你还想让他感念你宽容贤德不成?”

  虽是玩笑话,及至茶点送到嘴边时,才发现手颤抖得厉害。她放下茶点,自嘲似的勾勾唇,“歆儿,没想到你看起来大大咧咧不拘小节的,心思竟然这般细腻。”

  “这不是心思细腻不细腻的问题,虽然我的心思本来就很细腻……我是觉得,你不高兴了就要说出来,教他晓得你的心意,何必计较有没有意义,是否值得,或者得了多少、失了多少?”

  “我何尝不想像你这般率性而为?只是……”

  “只是你是皇后娘娘,统率六宫、母仪天下?所以你不能闹,不该闹?”王歆正色道,“姐姐,你的性子素来就是这样,理智稳重,遇事独当一面,打掉牙往肚里咽。你的这种坚韧,不像习武之人的那种刚强,而是由骨子里来的。这样的脾气,有好,也有不好,我总觉着,你太委屈自己了!”

  “或许你说得对……”她莞尔一笑,“是该改改了。”

  *

  “今日二叔让人递上折子,以年迈多病为由,正式请辞……”萧昭业靠在轻榻上,长叹一口气,微眯着眼,以手扶额,“明日一早,消息必然传开,届时……真是多事之秋啊!”

  何婧英轻轻推开他扶额的手,温暖柔软的纤指缓缓揉着他的太阳穴:“陛下是觉得竟陵王有意为之,一石惊浪?”

  他忽然睁大开眼,支起身,左顾右盼起来。

  “陛下在找甚么?”

  “这屋子里还有别人?”

  “甚么?”何婧英惊骇之下,一把攥住他的臂膊,语带颤抖,“在……在哪儿?”

  “我还以为你知道……”萧昭业挑着眉,一脸诧异地望向她。

  “我?我不知道!”她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小脸白得像纸,终是掌不住尖叫起来,“有……有刺客!快来人……唔……”

  “别喊了!”宽大厚实的手掌之上,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粼粼地反衬着烛光,长长的睫毛扑闪。他眼角一弯,显出笑意来。

  “你骗我!”她忿忿地推开他的手,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这种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咳咳……”他理理衣服的前襟,坐直了,面带狡黠,“怎么不叫我‘陛下’了?”

  “我……”

  “怎么不自称臣妾了?”

  何婧英的话生生噎在喉间,说不出来。

  “不是说好了?只有我们二人的时候,那些尊称、虚礼统统都免了吗?你喊我‘陛下’,所以我才以为这屋里还有旁人。”他倒是说得理直气壮。

  “我……我习惯了。”她支吾着,“改来改去的,容易说错。”

  “那怎么方才害怕的时候就原形毕露了?”他伸手一拉,将她揽入怀里,“我就这一个心愿,就算是为了我听着高兴,再麻烦,你也要努力地换过来。这次,听我的!”

  他的气息就在耳边,痒痒地拂在耳根上,她的脸绯红,软软地应了声:“好……”

  “嗯!”萧昭业颇满意地点点头,又凑近了几分,“我们方才说到了哪里?”

  “说……”她的脑子在这数番惊吓之下已然一片空白。

  “哦,我记起来了,说到二叔请辞的事。”他轻描淡写地说道,“我已经修书一封,嗯,或者说是下了一道圣旨,把五爷爷从首阳山请来一趟。”

  “你倒轻巧,这种关头就拿皇命来压那老头儿。我可记得你答应过他,不会再去打搅他的清闲日子的?”她低着头,虽是打趣的话,却没什么底气。

  “非也非也,我这是请他来摆一摆辈分,耍一耍威风,镇一镇场子……算不得甚么苦差事。再说了,五坛江南宋家的莲沉酿,五爷爷岂有不动心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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