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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二章 失之东隅 上


  夕阳西下,一顶轻便的二抬小轿自皇宫偏门而出,摇摇晃晃地扎进了人潮涌动的闹市之中。小轿在街巷间穿梭着,弯弯绕绕地在一处颇为精致的庭院的后门停下了。几乎是轿辇落地的同时,院里一对身着侍服的小厮一左一右迎了出来。

  轿帘掀开,轿中人缓缓探出头来,约莫二十出头的样子,形容俊朗自成,眉间微挑,看不出喜怒。他将手负在身后,缓步走入院子中,气宇间带着超乎年龄的稳重沉着。

  小厮前头开道,将他引入园中一隅的堂屋之中,躬身道:“恭请皇上稍候片刻,武陵王半个时辰前多饮了几杯酒,现下正在房中补眠,小人已经着人前去传召了。”

  他微微颔首:“无妨。”

  锃亮的白瓷茶盏呈在精致的雕花木盘中,热腾腾的新茶被掩在碗盖之下,郁郁不得志。他倚在漆木椅上,微微眯眼,似乎陷入了深思。侍从垂手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出。这堂屋之中的氛围,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然,如一记冰锥,破开了这皇城之中难得的平静。

  一个着束腰侍服的奴才打园子里跑了进来,面色惊慌失措,语不成句。

  “禀……禀皇上,武陵王……武陵王他,他……殁了……”

  这短短的一句话掷地无声,萧昭业用了好些时间才明白过来其中的含义。

  右拳猛地收紧,他的瞳孔骤然收缩,语调不怒自威:“你说甚么?”

  “快说清楚是怎么回事!”眼见龙颜有异,小厮连忙开口质问道。

  “奴才……奴才奉命前去,传召武陵王……叩门许久都没有回应……只得推门而入,却发现武陵王爷仰面躺在榻上,嘴角带……带血……已经,已经没有脉搏了……”

  萧昭业拂袖而起:“人在哪里?”

  肃然地立于榻前,萧昭业轻轻地伸手将床单向上拉了拉,遮盖住那张失了血色、苍白而僵硬的面庞。那张面庞曾可以露出那么多的神情——曾可以玩世不恭、曾可以横眉肃目、曾可以大智若愚……但此时此刻,他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任床单遮面。桌上壶酒尚温。

  仿佛站立不住似的,萧昭业扶着床框,缓缓地转过身来,松开牙关,吩咐道:“派两名侍卫在门外守着,所有人离开房间,无诏不得入内!立即封锁驿馆!另外,去请西昌侯来一趟,我在堂屋等他。”

  “是。”

  萧昭业提步向屋外走去,却觉得鞋像灌了铅一般,举步维艰。他抬眸冷冷地扫视着屋内,视线在桌上的一壶一杯定格。

  “桌上的酒,是何处取的?”

  小厮顿住脚步,转身恭敬地回答道:“回皇上,这酒是您一早在驿馆中备下的,说是武陵王一到,便赏赐与他……”

  “莲沉酿?”他眉头蹙紧的同时,心不知怎的揪了一下,一种更甚的惶然攫住了他。

  “派人去把太医院的杨御医、尚符玺郎马大人请来这里。”

  ……

  “莲沉酿百金难求,武陵王生性好酒,这才疏漏了宦人试毒一环。下毒者正是预料到了这一点,才煞费苦心地往酒中投毒。这莲沉酿从江南一路运送进京,余下四坛酒,封条未破便已含毒,只怕是尚在江南时便已被人动了手脚。现下消息虽暂时封锁住了,只是知道武陵王进京者不在少数,怕是纸包不住火。”

  “不错。”萧昭业点点头,声音低沉着,有些沙哑,“此番,朕势要查明真相!”

  “微臣愿为皇上分忧!”

  “马爱卿,朕本不该在这种时候劳你出远门,但此事唯有你走一趟,朕才放心。你办事利落,快去快回罢!你这便与萧坦之点一百禁卫往江南宋家,以贪利之罪将其抄家下狱。两旬之内,朕要得到行凶之人下毒的确切线索。你——可办得到?”

  “微臣必当竭力!”马澄揖礼道,“那京城……”

  “想必明日此时,朝野上下、街头巷尾都会流传着‘武陵王旧疾复发、不治身亡’的消息了罢。”萧昭业阖目说道,神情沉重。

  “禀皇上,西昌侯求见。”

  “你下去准备罢。”萧昭业睁开眼,朝马澄淡淡地挥了挥手,朗声道:“请他进来!”

  萧鸾大步流星地走进屋来,与马澄错身而过,稍稍侧目,受了对方一礼,继而行至堂屋中央,躬身行礼,声如洪钟:

  “老臣参见皇上!”

  西昌侯萧鸾乃先帝钦定的辅政大臣,德高望重,早已获许,面圣之时不必行大礼。

  “柱国快快平身,赐座!”

  “谢皇上!”

  “天色已黑,还请柱国跑这一趟,实是事出紧急。”萧昭业顿了顿,面露悲恸,“五爷爷……殁了。”

  “甚么?皇上说宣照他……”萧鸾瞪圆了眼,既惊且急地问道,“怎么回事?”

  “五爷爷今日午后堪堪抵京,饮了御赐的莲沉酿而毒发身亡。太医已经查验过了,酒中含有钩吻。”

  萧鸾痛喝一声,拍桌而起,咬牙骂道:“究竟何人胆大包天,竟……竟敢在天子脚下公然行凶,残害皇室亲王!老夫势要,势要抓出这乱臣贼子,将其碎尸万段!”

  “还望老柱国息怒节哀,务要保重贵体!”

  “陛下,”萧鸾忿忿拱手道,“老臣自请调查此案,定会揪出元凶,为宣照报仇!”

  “老柱国莫急!朕另有要事依仗柱国。”萧昭业抬手虚压了压,“柱国可知五爷爷进京的因由?”

  萧鸾两道剑一般的浓眉一挑,面露不悦:“老臣愚钝,还请皇上明示。”

  “先时没有和柱国商议此事,是朕欠了考虑。”萧昭业不卑不亢地说道,“现下,二叔顽疾缠身,不能理政。朕原想请五爷爷进京,暂理二叔之务,却不料遭此剧变。血海深仇,就是掘地三尺,朕也定会将真凶绳之以法。然国事不可废,柱国报效朝廷、殚精竭虑,实乃我大齐栋梁之才。还望柱国能代居二叔之位,保大齐国泰民安。”

  “皇上言重了!老臣受先帝所托,岂有不尽心竭力的道理!皇上放心,朝廷中若有人胆敢造谣生事,老臣绝不会放过他!”

  “有柱国此言足矣!”

  *

  “你将二叔手中的权力也移交给了西昌侯?”何婧英手上的烛剪一颤,烛光灭了。

  她扭过头,皱着眉问道,“如此,西昌侯岂非垄断了朝廷半壁江山?功高震主,不得不防啊!”

  “事已至此,唯有兵行险招了。”他以手遮面,缓缓地答道,仿佛累极,“西昌侯明面上是谨遵皇爷爷遗诏,辅佐于我,却并不可靠。现下,他俨然成了朝野中最有威望的股肱之臣。二叔请辞,五爷爷身陨,朝野动荡……西昌侯明忠也好伪善也罢,在这个节骨眼上,唯有先以权位笼络于他,徐图后算。”

  “你心里有数就好了。”何婧英嘴上应着,同时以香引光,重燃了鎏金铜鹿灯。

  “阿奴,你说,究竟是何人……”

  “二叔的病如何了?他是非告老不可吗?”何婧英操持着烛剪,走到下一盏灯前,轻轻抬起绣纹灯罩,漫不经心地打断了他的话。

  “派去探视的人回话,都说不太乐观。”萧昭业闭目摇摇头,“有的时候,我倒真希望他是在装病,无论是心灰意冷,还是另有图谋,总比五……”

  声音戛然而止,他怔怔地张着口,在埋下头的刹那间,眸中的沉痛之色显露无疑。

  “五爷爷闲居首阳山,乐得逍遥自在。是我以皇命逼他入京,是我给他送去含毒的莲沉酿,是我让他卷入朝野之争中,引来了杀身之祸……”萧昭业将头埋在掌间,支着桌面,痛苦地喃喃道。

  何婧英心上一沉——傻瓜,为什么怎么都绕不开这个话题呢?不要想那么多,一心揪出元凶,不好吗?作为帝王,铁石心肠一点,不该吗?这胖老头也真是的,见了酒就走不动道儿了。怎么,怎么也不知道小心一点……难道忘记了五叔婆还在首阳山上等着他吗?

  听说她近来神智有些混沌了,有些人都记不太清了,可唯独记着那个好背着她偷喝酒的老头。她见着他了就会笑,连嗔怪斗嘴都是含着笑意的……不过这样也好,她不太记得人了,也就忘得快了罢……

  何婧英放下烛剪,将眼眶里的泪咽了咽,默默地走到桌边,拥住他的肩膊,温声道:“你别看五爷爷,他平素里一副事不关己、超然物外的懒散样,可心里定是放不下这萧家江山的。否则,又岂是你一纸诏令,五坛美酒就能招来唤去的?他之前襄助于你,不全是因为二爷爷的嘱托,他想大齐江山永固,他想汉地四海安稳,他相信你有这个能力,才会在明里暗里扶你一把。五爷爷何等聪明,又怎不明白,卷入党争便会有性命之虞?但他还是一脸满不在乎地答应了、做到了。”

  “五爷爷答应了助我一臂之力,却竭尽所能。我答应了还他清闲自在,却处处叨扰,以至今日……”萧昭业苦笑着喃喃道,“阿奴,你说这岂不讽刺?”

  阖目,沉默,她低着头,只是将双臂蜷得更紧了,身躯微微颤抖着。

  “噼啪——”明晃晃的烛心爆了一下,打断了这漫漫的寂静。

  “是,你对不起五爷爷!”

  何婧英忽地一把推开他,堵着一口气大声叱骂起来,只是嗓子有些沙哑。

  萧昭业缓缓抬头,却见她一对明眸微红,蓄着粼粼泪波。

  “阿奴?”他轻唤道。

  “你对不起五爷爷!是你让他卷入这见不得光的暗斗,是你让他成了那些乱臣贼子的靶心,是你亲口吩咐,将那含有剧毒的莲沉酿赐给了他……过往种种,都对他不住,难道你还要继续辜负他的期望吗?”

  她隐忍地咬着牙,嘴唇不由自主地颤抖,“你以为,现在五爷爷会想要听你的忏悔吗?我不知道他会有多失望——这个他寄托了莫大希望的后辈,竟是一个自怨自艾的无能之徒!”

  他怔怔地望着女子愤而慨之的脸庞,没有接话。

  “古往今来,有多少人沦为权斗的牺牲品!你生在皇家,这些事应该没少见罢?早在几年前,你着手部署自己的力量和父王作对的时候,就知道终有‘伯仁’会因你而死,不是吗?武陵昭王如何,走卒贩夫又如何?斯人已逝,将幕后黑手绳之以法,为他报仇雪恨,尽力守护好他牵挂的一切,才是你该做的事情。‘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冯异区区一介将军都懂的道理,你若参不透,何以觍面称帝王?”

  “帝王……”他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恍然间,瞧出了那明眸中执拗的伪装。他眉毛一弯,眼神柔和得能融化冰雪:“成为了帝王,就可以心如铁石了吗?那——还真的是非同凡响的绝技啊……”

  玺书劳异曰:“赤眉破平,士吏劳苦,始虽垂翅回谿,终能奋翼黾池,可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方论功赏,以答大勋。”

  ——

  *

  堪堪入秋,外头燥热渐消。窗幔微卷,暖阳斜照,御书房的书案左右摆着两摞奏折。日晷偏转,夕阳西沉,右边的奏折一点点缩减着,直到完全摞在了左边。萧昭业久久地捧着那最后一本奏章,独坐案前。两旬之期将至,今日,马澄自千里外回禀的奏折也到了皇案之上。除却请安敬语,这封奏章中要点有二:

  一者,宋家人一问三不知。收押入狱后,宋家二子、四子因不堪拷问刑罚而亡,一偏房妾室撞柱自尽。奈何宋家之主宋世昭始终不承认在莲沉酿中动过手脚。他在供述中提到,这五坛莲沉酿是他接到皇命后临时赶制的,其中的食材都是从府中库房直接调用的半成品,经此次调查后确认并无不妥。只是当时封坛的黄泥亏缺,是宋世昭亲自到后院中挖来的。他加派人手勘察之后,的确发现后院中土壤带少量毒素。但这些土壤分布于带毒的夹竹桃丛中,且毒素微量,不足以致死。

  马澄……萧昭业微微皱眉——未曾想到他一介书生,行事竟如此狠辣。果真人不可貌相!

  他这般暗自想着,视线向下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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