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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五章 众口铄黄金 上


  竟陵八友,竟陵八友,先有“竟陵”,后成“八友”。竟陵王盛年辞世,令人嗟叹天妒英才。坊间传闻,“八友”之一,才子范云闻此噩耗,一病不起——倒也成就了一段知遇感恩的佳话。

  范大人既已抱病,便成日久居府中,足不出户。但有外客拜访探望,无一不被婉言劝回。访客倒不计较这些,前来探病只是尽上一份相交之谊,见不见面又有什么所谓?他们没有注意到,范府的守卫全都变了一副面孔,平日里巡逻守卫得更勤了。

  但这些访客中有一个例外,他便是“八友”之一,黄门侍郎萧衍。当他第二次造访范府,受到管家一杯好茶的招待后,他从容地拂了拂一角,说道:“范兄身体抱恙不便见客,劳烦林叔代为传个话。我的一本在范兄府上,不知范兄看完没有,如果看完了,我下回再来府上探望之时便捎带回去,给小儿研读研读。”

  管家点头答应着,送走了客人,转头便将此事报予了范府中的侍卫长。得到许可之后,方将此事告知了“病榻”上的范云。

  过了一日,萧衍再度来访,若无其事地接过管家双手奉上的书簿。回到府上,他紧闭书房,急急地打开了。这是他与范云之间常玩的把戏了。不出所料,书簿中偶尔有着几个字的下边画上了批注的黑线。费些时候将它们一一抄录出,半个时辰后,萧衍对现下的情形有了一个大致的把握。

  至此,完事备,候东风。

  *

  宫中,皇上政务繁忙,已经三日未往景仁宫去了。皇后有孕,本该荣宠更盛,现如今却似被冷落了一般,整日呆在宫中修养。再合着尚未平息的杨何二人的传言,皇上冷落皇后的原因昭然若揭。宫中的宫女太监都在背地里引为谈资、说长道短,不少人都怀疑起皇后腹中胎儿的血统。只是传闻归传闻,除了是茶余饭后的消遣,更是万一被主子听见了性命堪忧的大事,所以宫人都不敢太过张扬。

  然而,晴天亦能霹雷。一夜之间,建康城中的流言竟似狂风般席卷,一传十,十传百,有板有眼、像模像样。第二日,市井小儿甚至哼起了这样的歌谣:

  “何氏女,美如画。吴兴地,佳儿郎。儿女意,心神往。思杨郎,夜色长。父母命,媒妁言。侯门闭,高墙隔。念君苦,夜难眠。践为后,重相见。情难抑,春宵短。怀六甲,举国欢。一国后,媚俗娼。承圣眷,欺圣颜。萧江山,杨儿郎……”

  “岂有此理!”

  一张薄纸被狠狠地拍在案上,发出沉重的闷响。殿下的立着的人齐刷刷跪了一地,颤声道:“圣上息怒!”

  “萧谌。”萧昭业冷冷抬眸,眼神中的怒气带着些狠厉,“这是甚么时候的事?”

  “微臣不知。流言旦夕而起,如风似影。现下,京城之中遍布这样的纸条。若非亲眼所见,微臣也不敢相信民间竟会传入如此不堪入耳的谣言!实在有损皇家声誉!”

  白纸上的歌谣刺目得很,萧昭业压在案上的手掌收拢,将纸紧紧地揉在掌心,恨不得将它挫骨扬灰似的。

  “查!”萧昭业将纸团狠命往地上一掷,“萧谌,朕命你尽快查明谣言的出处。朕倒要看看,究竟是何人胆大包天,无中生有,中伤皇室!”

  “微臣遵命!”萧谌领了命,起身退下了。

  当日晚些时候,御书房案上便摆满谏文奏章,无不是有关于这突如其来的满城风雨。部分朝臣只是平铺直叙地陈述事实情形,而其他人则操心地附上了自己的见解——

  “皇室血脉,事关天下。消息传扬甚广,并非空穴来风,当谨慎以对才是。”

  “显而易见,定是别有用心之人于幕后捏造谣言,寻机生事,不可不防!”

  “如今众议纷纷,民心不稳,当务之急便是查明真相,昭示天下。”

  ……

  其中更有几封匿名信件,由州府转呈圣听。这些信件均以知情者的身份,“揭露”吴兴当年之事,往往真假参半。

  索性撇开奏章不看,屏退服侍的宫人,萧昭业靠在龙椅上,久久阖目。脸颊上的红仍未褪去,刚刚的盛怒仍萦绕心头,此刻挥散不去的烦躁中还带着点妒,那是无论多少年都无法完全释怀的。

  他失算了。他们的确对皇子下手了,却是以这样的方式。除了滴血验亲,他想不出将谣言彻底翻篇的办法。可是十月怀胎,余下的七个月足以让贼子兴风作浪。万一,万一孩儿有失,这些污名更将如蛆附骨。不行!冷静下来!是他选择了这个赌局。冷静,冷静……

  提笔,蘸墨,他洋洋洒洒地写下了“昭百姓书”,尽管他心中有数,此举收效甚微。

  “皇后何氏,忠良之后。大家闺秀,贤德淑婉。结发至今,已有八载。御内有方,宾外持礼。孝亲从夫,深得朕心。今闻坊间谣言肆虐,令人心寒。御医杨珉之,早年悬壶济世,云游至吴兴,妙手仁心,令太守何戢得以病愈,与何戢之女,寡人之妻何氏确有一面之缘。今有乱臣贼子,公然散布谣言、诋毁皇室,居心叵测!朕已督办朝廷严查此事,但有传布谣言之人,以欺君罪论处!望众,慎之!戒之!”

  ……

  “皇上,经查证,谣言起源于昨夜夜半时分。有人趁夜各处散播写有谣言的纸条,数量在五千张以上。纸条上内容不一,字迹有异,约有十余种版本,大致可以判定有数十人参与抄写。由于事发时正是深夜,来人都穿着夜行服、蒙面,故无人看清他们的样貌。”

  萧谌半跪于地,抱拳呈言。

  “朕知道了。”萧昭业将圣旨往前一推,“你将这封‘昭百姓书’带去,昭示天下。今后但有狂徒传布谣言,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微臣谨遵圣命!”萧谌稍稍起身,将圣旨恭恭敬敬地捧在手中。

  见萧谌未有告退之意,萧昭业问道:“你还有何事?”

  “皇上,臣有一计,或能解一时之困。”

  萧昭业冷静地打量了他一眼:“说。”

  “与其一味抹杀谣言、更正事实,不如行移祸之法,指摘房间传言断章取义、曲解真相,更易取信于民。对外就说,经查实,发现御医杨珉之与皇后娘娘宫中的一名宫女有染,再依律论处二人……”

  “休要胡言!”萧昭业冷冷地打断了萧谌的话,“岂可冤枉朝臣,诓骗百姓!你下去罢,依令行事。”

  “臣——遵旨!”

  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

  傍能行仁义,莫若妾自知。

  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

  念君去我时,独愁常苦悲。

  想见君颜色,感结伤心脾。

  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

  莫以豪贤故,弃捐素所爱。

  莫以鱼肉贱,弃捐葱与薤。

  莫以麻枲贱,弃捐菅与蒯。

  出亦复苦愁,入亦复苦愁。

  边地多悲风,树木何修修。

  从君致独乐,延年寿千秋。

  ——

  *

  又一日,市井间的公然谈论明显减少,然而私下里的揣度窃语却屡禁不止。虽然皇上当晚在景仁宫过了夜,但被笑称为“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故作恩爱,根本于事无补。谁让谣言偏偏攀上了皇上皇后闹别扭的登云梯。两人心中的疙瘩在一日,便难以全心全力地在无数双眼睛下演好恩爱夫妻的戏码,更别提辟谣澄言的功用了。

  御书房的桌案摆上了一封联名上书——署名以辅政大臣西昌侯萧鸾为首,王晏、徐孝嗣、王广之等朝臣附议之。这份奏折九曲回环地倾诉了满满的忠臣风骨和忧国义节,其主旨不外乎一点——以亵渎皇后之罪处斩杨珉之。

  不同于一般的请命,这封上书的联名可谓隔断了朝野。如今,萧鸾的地位俨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皇上都要敬他三分;王晏、徐孝嗣等人同为先帝钦点的辅政大臣,在朝廷中亦是说一不二的老资格。这些人此番联起手来,竟是要置一介太医于死地——少有人值得他们这般费心了。

  杨珉之的医术的确超群,举国上下都恐无人出其右。可除此之外,他与党政无尤,这帮老臣为何要除之而后快?重新审度这封请愿书,可谓文采横溢、言辞恳切、头头是道。可杨珉之一死,岂非间接承认了谣言,纵使能平息眼下的风波,又叫阿奴和那未出世的孩子如何承受无休无止的腹诽?

  心头的烦躁更甚,头顶端正的发髻也显得呆板闷热,恨不得抬手揪个杂乱才好。

  “皇上,虎威将军周奉叔求见。”

  ……

  夜色正浓,景仁宫中灯火星布,一派了然。

  “娘娘,娘娘……”

  “衡兰,怎么了?慌里慌张的……”

  正在为皇后梳直秀发的小宫女忙侧身站开。不自觉地在发端打着转的手指顿住,何婧英自梳妆镜中看向自夜色中匆匆跑进门的衡兰,眸中浮现一丝期待。

  “娘娘,杨大人他喝多了,正在厢房中发酒疯呢!”

  “喝多了?”何婧英眸中闪过的光彩消失了,她难以置信地皱眉问道,“杨太医——发酒疯?”

  “可不是!”衡兰的脸颊涨得通红,“许是因着近日外间不太平,杨大人心中烦闷,多饮了几杯。杨大人平日里不大饮酒,不知道酒的厉害,现在喝醉了,还直嚷嚷着要见娘娘您!奴婢怕……娘娘您快去看看罢!”

  “胡言乱语,成何体统!”何婧英板起脸来,“现下已经入夜,本宫怎能去见外臣?叫后厨房给他煮一碗醒酒汤送去,别再来烦本宫。”

  “奴婢原先想着也是,可刚刚往厢房走了一趟,杨大人把屋门关得严严实实的,谁都不让进。还说如果娘娘您不去,他就要,就要……”

  “要什么?你说啊!”

  “他就要,取……取天下而代之……”

  “胡闹!”何婧英横眉叱道,“口出此等大逆不道之言!他不要命了?”

  “可不是吗!”衡兰急得直跺脚,“娘娘你还是去看看罢!这话要是传将出去,杨大人难逃死罪啊!”

  “去把本宫的衣服拿来!”

  行至玉潭后的庭院时,园子里已经围了不少宫人,叽叽喳喳地看着热闹。何婧英冷着张脸,一个眼神,命驱散了无关人等。

  当世界安静下来的时候,屋内的烛光映出圆几前自酌自饮的身影——没有想象中的低吼撒泼,有的只是施施然举杯对月的雅致。

  何婧英鄙夷地瞟了衡兰一眼,拂袖转身,便要离去。衡兰忙双手拉住她的衣摆,让她稍候片刻,自己则轻手轻脚地走到屋前,轻叩房门,柔声道:

  “杨大人,奴婢是衡兰。皇后娘娘派奴婢来传个话,可否开门一见?”

  “皇后娘娘?皇后是皇上的皇后,与我何干?”窗纱上的人影一顿,酒杯“铿”地敲在圆几上,原本疏朗的音色显得略带拖沓,“是了,倘若我来当这个皇上,就与我有关了。等到我当了皇帝,你们娘娘就肯来见我了……”

  衡兰回过头望向身后的何婧英,半是无奈,半是焦急。

  何婧英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摆摆手让她退后,自己则走上前去,冷言问道:“杨御医该醒醒酒了,当心祸从口出!”

  “阿奴?”窗中人侧耳听着,晃晃悠悠地起身,说出的话却还在梦中,“你终是来了。”

  屋门“吱”地拉开,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眼前人一袭白衣,笔直地站着,仍是那样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俊雅——除却白净面颊上那两团张狂的红晕。

  “喝了!”

  何婧英从衡兰手中接过装有醒酒茶的椑榼,往他怀中一推,转身便走。谁料杨珉之竟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这些年来,他从不敢如此放肆。

  何婧英顿时黑了脸,将手腕狠命一甩,却没有甩开他的钳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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