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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七章 是谓大同 下


  “臣弟拜见皇兄!”

  “不用这些虚礼了。”萧昭业微笑着招招手,温声道,“昭文,过来。”

  萧昭文虽面露疑色,还是依言起身上前,站在了萧昭业的身后。

  他们面前的墙上挂着一大幅地图,图中版域之广,囊括了整个大齐国。

  “大齐的疆域有多广,想必无需我赘言,你早已熟记于心。”萧昭业徐徐说道,“只是你可知道,祖爷爷打下江山的艰辛,皇爷爷守住江山的劳苦?你可知道土地与百姓意味着什么?土地不是这地图上的一块苍白的图案,而是国家富饶强大的标志;百姓不是国力昌盛与否、税政仁道与否的度尺,而是所谓君王者反躬自问、无愧天地的理想。你可明白?”

  “臣弟……明白。”

  “昭文,你出生便是王族,自小养尊处优,性子难免躁了些,急功近利也是有的。”萧昭业负手于背后,仰头望着墙上的版图,缓缓说道,“若是平日,我还能一点点将你的性子改过来,可是既到了今日这个地步……”

  萧昭业转过身来,映入眼帘的是弟弟惊惶的眸。下一刻,他的身子一颤,一股弥漫开来的痛楚渐渐放大。他低头,左胸口赫然插着一柄匕首,玲珑精巧,通体墨黑,隐隐泛着漆光。

  身子有些支持不住,他踉跄地退后两步,靠在了墙面上,喘着粗气。心口的痛楚已经剧烈到难以忍受的地步,他的右手缓缓握住刀刃,眼睛仍是直勾勾地眼前人,这个他至亲至信的弟弟。

  他缓缓吐字:“为甚么?”

  萧昭文紧紧地攥着匕首,眸色复杂难辨:“自古成王败寇,有甚么可说的?萧鸾既败,你岂会放过我?都是你逼我的,休怪我不念手足之情!”

  眼神中带着些惊愕,萧昭业像是无力反驳似的,倚着墙体,不断淌出的血让大齐的版图染上大片的猩红。

  萧昭文眉头一皱,眼中平添几分狠厉之色。他横了心,将匕首又往前送了一寸,狠声道:“你凭甚么坐这个皇位?你是个废人,你的左手早在东宫行刺那回就废了!可你却故意隐瞒,得寸进尺,谋取皇位!属于我的皇位!我比你差在了哪里?你一个废人,有甚么脸面霸占着皇位?有甚么脸面吆五喝六?萧鸾那个蠢货说能帮我夺回帝位,我信了他,结果他败了,还要牵连于我。我岂能束手待毙!你不要怨我……不要怨我……”

  萧昭文遽然抽出匕首,温热的鲜血霎时间飞溅到他白净的脸上,显得极不相称。萧昭业狠狠地晃了一晃,面上难掩痛楚之色。他吃力地捂住创口,血流渗过他的指缝,汩汩而下。

  “原来如此……”眼前的一切变得愈来愈模糊,萧昭业自嘲地苦笑着,“墨戮墨戮,并非莫戮,却是陌路。”

  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顺着墙面向下滑,直至跌坐在地。他仰面看向手握尖刃的弟弟,大口地喘着气,“杀伐决断,或许……你才是最合适的人选。诏书压在桌案的奏折下……皇兄望你,多一些宽仁……”

  萧昭文双目圆瞪,眼白中布满血丝,沾血的匕首笔直地落向地面。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发狂似的奔向龙案,不顾一切地将一摞摞奏折扫到地上,终于发现了平平整整地压在下面的一道盖着玺印的圣诏。他沾满鲜血的双手颤抖着抓起两边的卷轴——

  “……先皇骤崩,委朕以社稷重任。夫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继位以来,深思付托之重,终日惶惶,绠短汲深,难以为继。新安王宏明仁德,睿哲之行,灵武之材,必能克承大统,不负朕意……”

  金黄的绸布沾满血指印,赤红的龙纹深深地刺痛了萧昭文的双目!

  他转身跑向倒在血泊中的萧昭业,一如三年前那个黄昏,奔出屋子拉上王兄的左手时那般急切。

  “皇兄,你醒过来,你醒过来……”

  萧昭文发疯地摇晃着萧昭业的上半身——直到此刻,恐惧才紧紧地攫住了他。他害怕臂弯中的人再也无法对他露出温润的笑,他害怕殿外的人闯进来责问他弑君杀兄,他害怕午夜梦回之时那再也抹不去的负罪之感……

  “别慌……”声音沙哑得厉害,微弱到须臾便消散在充斥着血腥味的空气中。萧昭业眯着眼,眸中看不到半点神采,面色苍白如纸,“听着……从今日起,你要……要守护好大齐江山。”

  萧昭文使劲地摇着头,语无伦次:“不!不!皇兄,我知错了,皇兄……不要……”

  “听我说……咳咳……”没有血色的嘴唇登时溢出了血丝,骨节分明的手扯住萧昭文的衣襟,“萧鸾……狼子野心,定要拔掉这根,眼中钉……子隆主文,昭胄主兵,善用之……国事多听大臣的建议,主意却还得你自己拿……咳咳……”

  “皇兄!”

  “不要为难你嫂嫂……告诉她,燕雀湖阳面小筑,好好活下去……”

  ……

  “送给我的?这柄匕首玲珑精巧,通体墨黑,隐隐泛着漆光,定是名贵的好东西!这匕首叫甚么名字?王兄怎么想起来送我这个?”

  “这……就叫它‘墨戮’罢。听闻你今日习了些武艺,这是送你防身用的。”

  “多谢王兄!我要把它摆起来!”

  “不必客气,我命人铸了十来把……”

  ……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

  *

  皇上挥霍无度、德行有亏,暴戾不仁。中军司马曹道刚议政之时不堪其辱,怒而杀之。新安王顺应民意,即皇帝位,改元延兴,尊西昌侯萧鸾为辅政大臣,总理政务。皇太后王宝明下诏,追贬萧昭业为郁林王。

  皇上驾崩的消息传出的当夜,伊尘宫的霍修仪自缢梁上。

  第二日,宝华山上的前皇后娘娘失踪了。

  第三日,巴陵王萧昭胄自请离京。罪臣曹道刚、徐龙驹、杜谦之、綦母珍之等伏法。

  ……

  “夫人还是不肯吃东西吗?”瞟了眼丫鬟手上端的餐盘,马澄肃容问道。

  “是……”小丫鬟怯生生地回答,“夫人叫端出去……说是没胃口。”

  “都一天一夜不曾进食了,这如何能行?给我!”

  叩开门扉,马澄端着餐盘小心翼翼地走进屋子,转身带上了房门。吴嬿儿正平躺在榻上,面容憔悴。听见响动,她微微地睁开眼,淡然地望着一点点走近的夫君,眸色平静似水。

  马澄面有怒色,将餐盘往矮凳上一撂,说道,“嬿儿,你对他这般念念不忘,又置我于何地?”

  “阿澄哥……”她面无表情,缓言道,“过去的这半年,我真的很努力地试过了……我——对你不住……”

  “你不知道自己的演技有多差!你想把对他的感情藏住,为的是甚么?”马澄咬牙切齿道,“为的是我能安心为他卖命?”

  吴嬿儿转而望向床顶的帷幔,放空了似的,“君臣和睦,不是挺好的吗?”

  “所以现在他死了,你就要不管不顾地随他去?你对我又何其残忍?他这些年可曾念过你分毫?他只是利用你,把你当做一枚棋子!”

  “我也不想这般念着他的。”她怔怔地仰头望着,目光涣散,“可是,知道他不在这个世上的那一刻,我心口好疼,疼到后来已经没知觉了。我估摸着我的心大概是死了,浑身也没有力气,甚么都想不了,甚么都做不了……阿澄哥,对不起。如果我死了,你再去找一个好姑娘,好好服侍你……”

  “你敢!”马澄一把端起餐盘上的稀粥,大口的含了一口,展臂将她抱得半坐起,嘴对嘴地将稀粥灌入她口中。

  吴嬿儿也不反抗,默默地将稀粥吞咽,仿佛什么都提不起她的兴致。一碗粥就这样一口口地下了肚,她的面色还是不改苍白。

  马澄撂下粥碗,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出。

  早知她对他旧情难忘,却从未像今日这般抑制不住地狂躁。马澄攥掌为拳,狠狠地捶在了走廊的石柱上。拳面的关节登时变得青紫,渗出了道道血丝,他却恍若未觉。他明白,这场赌局是他输了,只是代价太大,他输不起。

  四日前,他奉命前往新安王府调查起火一时,明面上的证据摆在眼前,有人故意纵火无疑——但有一个消息,他却选择了隐而不报。

  新安王妃与偏房柳氏不睦已久,平日照面都不屑与之赘言,但失火当日,王妃却在柳氏房中下棋,从而逃过一劫。下人对此事窃语私议之时,正教官兵听了去,传到了马澄的耳朵里。他清晰地意识到了这意味着什么——这场火极有可能是自导自演的一出戏。

  大可以用离府求香拜佛等其他方式不着痕迹地躲开大火,但新安王妃却选择到自己的宿敌屋中下棋,说明她并非知情人。而有能力强迫她去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情的,唯有一人——新安王萧昭文。这场火的目的,大概在于让新安王举家迁入皇宫,以为内应,蓄势待发。

  念及此,马澄忽地笑了——萧昭业啊萧昭业,你这般玩弄女人,没想到你的弟弟却是个痴情种。既然今日他想要取而代之,我何不助他一臂之力?当你从这个世上消失的那一刻,她一定会开始忘记你,一点点,消失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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