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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九章 雷填填兮雨冥冥 上


  掌着汤匙的纤手微颤,落了几滴在淡青色的领口。她赶忙放下汤碗,自怀中掏出绢帕。

  “无妨。”他笑着接过她手中的绣帕,一面擦拭着,“有心事?”

  这几日,她的喜色虽洋溢在脸上,却时不时有分神的时候。

  “没有啦!”她重新端起汤碗,送到萧昭业的嘴边,抱怨道,“还不是你,一碗参汤喝了老半天,我手都端酸了!”

  “那我自己来?”他将帕子放在一边,腾出手来作势要接过汤碗。

  “你省省罢!好生呆着!”何婧英直接忽视了他举在半空中的双手,精准无误地又将一口参汤填进了他的嘴里。

  “让我来猜一猜……”萧昭业做沉思状,“‘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芬馨兮遗所思。’披兰带衡这许多年,你挂念着她,为何要藏着掖着?”

  何婧英端碗的手一滞,随即把最后一匙参汤灌进男子口中,将汤碗一撂,微微地埋下头,显得有些落寞。

  “那日清晨我走得急,竟忘了同衡兰知会一声。我就这么失踪了,肯定把她急坏了。她打小就同我一起长大,后来又跟我来了建康。这么多年了,她就死心塌地地跟着我、只认我……现在我走了,留她一个人孤零零的举目无亲,这心里总是放不下的。”

  “我明白……”他轻握住她的手,“待我的伤再好些,就回建康一趟,将衡兰接出来,你说可好?”

  “回建康?万万不可!建康现在已经是萧昭文和萧鸾的天下了,万一叫人认了出来,不就是自投罗网吗?”

  他伸手拂开她眉间的愁云:“也不全是为了衡兰。萧鸾野心勃勃,不知出了什么变故,竟让他重掌了大权。昭文年纪尚轻,只怕应付不过来,我终是放心不下,须得去打探打探消息……此举虽是冒了一点风险,怎奈燕雀府邸中的家丁都是雇佣而来,这身边也没个信任得力之人。到了建康,我可以去找子隆帮忙,请他入宫将衡兰带出来。放心罢,我会小心行事的。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我们就可以找一处小宅子,从此归隐不问世事。我答应你的,就一定会做到!”

  何婧英犹疑地上下打量着男子,目色冷冷的:“你又要丢下我?休想!要回建康就一起回!”

  她这忿忿的表情实在有趣,萧昭业忍俊不禁地揶揄:“我一个人不是便利些吗?丑话可说在前头,万一遇上山贼甚么的,我这百无一用的书生可护不住你。到时候你跑得慢,小心被人给抓去当压寨夫人!”

  “你还敢笑话我?你看看你自己,前两日倒在床上不省人事的时候,怎么没力气嘲笑我跑得慢?你笑话我也没用,反正我这主意已经打定了!这辈子你去哪里我都要跟着,你若敢甩开我……”她攥紧拳头挥了挥,“跟你没完!”

  “行行行!这些天你在我耳边絮絮叨叨絮絮叨叨的,也算让我明白了件事——我答应你,一起去!”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芬馨兮遗所思。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

  *

  “你们要去建康?去哪里不好,非回建康去?”御瑟一脸嫌弃地打量着对桌的两个年轻人。

  “还有些事得回建康一趟。”萧昭业端着粥碗笑道,“御神医,您看我这身子是不是可以启程了?”

  “启程?启程去阎王殿?”御瑟把竹箸往桌上一拍,就要教训人,“你这是赶着去投胎啊还是怎么的?早知道你这么快就要把捡回来的小命给丢了,当初我就不该救你!”

  这几日下来,当年抛子离家的愧疚感消失得无影无踪,御瑟御神医说一不二的直脾气和唯我独尊的“医怪”风范展露无遗。

  “娘,哪有这么严重啊?您先消消火。”杨珉之好言劝道,“现如今新皇即位,政事上的确多有蹊跷。就连我这一介布衣都忧心国事,昭业他们放心不下想回去看看也是应当的。昭业,依我看,你这伤好得差不多了。车马劳顿倒是不妨事,怕只怕在路上与人起了冲突,崩裂了伤处。这样罢,我与你们同去,也好有个照应。”

  “杨兄,这……”

  “走走走!你们都走!”御瑟气不打一处来,“为治伤而来,伤好了就急急忙忙地要走,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三人面面相觑,不敢接话。

  “想走?没那么简单!”默了默,御瑟一拍大腿,吼道,“上回到建康走得急,该吃的该逛的,一样都没去!你们把银子给我带足了,我要好好地去玩一遭!”

  定定地望着义正言辞的御神医,半晌,三人不约而同地点点头——“听您的安排!”

  *

  第二日,一行四人外加一个燕雀湖带来的车夫,踏上了进京的路。这一路上风平浪静,没让御神医有施展拳脚的机会,大家都难免有些遗憾。途经燕雀湖时驻留了一日,重新打点车马、乔装打扮。

  负手立于园中,萧昭业同身旁的男子商议着:“杨兄,不若进城之后,你就陪着御神医四处逛逛,体验建康的风土人情,而我和阿奴则到随王府上拜访几日。事成之后,我们再到你们下榻的客栈会合。你以为如何?”

  “于杨某而言,这的确是合适的安排。”杨珉之淡笑道,“可是于皇族之人而言,怕是并非如此。”

  “杨兄接下来打算以皇族之人自居了?”

  “因时制宜,并无不可——我的身份,你是如何知道的?”

  萧昭业笑着摇摇头,“萧鸾都能发现的秘辛,我岂会查不出来?萧鸾费尽心机地散布你与阿奴的谣言,除了扰乱人心之外,他的刀锋是指向你的。一位与党政毫无干系的太医,竟值得几位股肱之臣联名上书,欲置之死地而后快,难道不可疑吗?天下大变的前一日,我派去杨家查探的人回来了……”

  “杨家很多上了年纪的仆人都知道这桩事。三十三年前的深夜一个垂死的男人抱着一个昏迷的婴儿到杨家求医。那个男人是前朝右卫将军府的忠仆,护送刚出生的小主人往州西投父之时,遇到山匪,以毒气相逼。一行人竭力抗敌,奈何实力悬殊,待到他孤身一人拼死护着小主人逃出埋伏之时,已是重伤在身,而怀中的孩子亦中了毒气,昏迷不醒。堪堪将孩子送到杨府、讲明因由之后,那名家仆就断了气。”

  萧昭业打量着杨珉之波澜不惊的神情,一面继续说道,“同样是那一夜,杨府的少夫人产下了头胎。”

  “不幸的是,杨家的小公子出生不足一刻钟,便夭折了。而那个中了毒气的孩子,却被救活了。不知道是谁做的主,最后,那个孩子被留了下来,成为了杨家的公子,姓杨,名珉之,字杜仲。”

  “不错。”杨珉之仍是那般镇静,仿佛事不关己似的,“当年我爹不忍娘承受丧子之痛,出于私心,将我留了下来。娘离家早,没有机会听到那些闲言碎语,她一直以为我是她的亲生儿子。可是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二十岁那年,我弄清了这种种因果,才明白了很多事,很多理。为甚么祖父祖母那么希望二娘产子,为甚么总有下人在我背后嘀嘀咕咕,为甚么爹每次教我杨门医术都不敢让祖父知道……出生时,我只是州西曹书佐的六子。二十年过去了,当我知晓自己的身世时,我已经成了皇上早夭的第六个皇子。我离开了杨家,只是觉得没办法觍颜留下。我没想过以另一个身份生活。”

  “可是有些事,避之不及。萧鸾查到了你的身份,他想通过谣言逼我杀了你,既除掉他篡权路上的一大障碍,又能给我套上诛杀皇子的罪名。倘若你与我们同行暴露了身份,你假死之事便会曝光,萧鸾断不会放过你的。”

  “你又何尝不是如此?”杨珉之淡笑道,“你以为,当年我一心求官是为了阿奴?她过得很好,不需要我的保护。我不过想着为萧家,为大齐,尽一份绵薄之力罢了。”

  萧昭业默了默,开口道:“皇爷爷和父王当真器重你,若他们知晓此事,必会欢喜。”

  杨珉之闻言,只是含笑着摇摇头。

  “既如此,我也不好拦你。那御神医……”

  “我暂且不想让娘知道我的身世。这几日便让她一个人在建康城中游玩罢。”

  ……

  “我一个人?那怎么行!”御瑟一拍大腿,叱道,“你们要去那个甚么王爷的府上好吃好喝招待着,却把我一个人扔在城里不管不顾?我不同意!”

  杨珉之素知她口不对心的好强性子,温声解释道:“娘,你放心,随郡王与昭业以兄弟相称,是值得信赖之人。我们此行在他的府邸中,不会遇到危险的。”

  “既如此,我同行,有甚么不便之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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