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珍重

　　转眼到立春时节。缘溪村传统历来最看重这个节气。为了迎接春神句芒，这一日家家户户的门前、田垄上都插上青色的幡旗，十二岁以下的男童皆穿绿色衣裳，晚间全村男女老少要在族长的带领下祭祀春神，他们献上祭品，载歌载舞，通宵达旦欢宴三日，祈祷这一年能风调雨顺、人寿年丰。

　　立春这日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如春风和煦的笑容在忙碌着。夏小兴穿过村子时，来往的人都会客气地同他寒暄两句，邀请前去家中喝茶吃饭。

　　他漫步走到乐游坡。这儿是缘溪村地势上的高点，站在这里向下看，整个村子的风光尽收眼底。此刻放眼望去满目皆是春的颜色，绿色的幡旗，绿色衣裳，冒出嫩芽的柳枝迎风招展，开遍山坡鲜黄的迎春花也显得娇艳妩媚。一条自西向东贯穿村子的缘溪河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壮丽斑斓的色彩。

　　乐游坡上有一颗千年榕树。树干粗壮，需要十几位成年男子手拉手才能环抱住它。树下盘根错节的根，像是一位老者苍老的手掌守护这这片乐土。榕树叶茂蔽天，在春日里焕发出勃勃生机。

　　夏小兴喜欢在这里打盹。他斜靠在树下，双臂环抱，双腿摞在一起，将斗笠盖在脸上，防止正在酣睡时从树上掉落树叶、毛毛虫或者鸟粪，扰了清梦。

　　他最近烦心事甚多，躺在树下刚进入迷蒙的浅睡，就隐约听见一阵悠缓的脚步声渐渐靠近。他睁开眼睛从竹笠编织缝隙中看到，泓正朝大榕树下走来。

　　他泓拄着拐杖走到树下，用袖子将树下的一片落叶拂净，坐下来。夏小兴不想同他讲话，佯装午睡，故意发出如雷的鼾声。

　　半晌过去，泓依旧坐在那，既不打算叫醒他，也没打算离开。夏小兴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不再理会。不料一会儿自己竟然真的睡着了。

　　等他一觉醒来，日头已经偏西，他摘下斗笠转头一看，泓仍然在，只是换了一个姿势，盘腿打坐，闭目养神。

　　“你怎么在这儿？有事？”夏小兴漫不经心地问。

　　泓缓缓睁开眼睛，微微点头。

　　“既然有事，为何不叫醒我？”夏小兴埋怨着。

　　泓嘴角挂着常有的揶揄微笑说，“我永远也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你……”夏小兴无话可说，拾起斗笠起身要走，泓却伸手将他拽住，“不许走！”

　　他不听试图挣脱。稍微挣扎，泓手上就加一分力，你来我往几次，他不仅没有挣脱钳制，反而手被泓捏得生疼。

　　“痛！痛！快放手，我错了，不该装睡不理你。”夏小兴求饶道。

　　泓松开了手，漠然地说，“摘下面具让我瞧瞧。”

　　夏小兴生气地说，“不要！

　　泓伸手预备去解开头后的带子，夏小兴伶俐地从他手下闪避开，“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蛮不讲理的人。”

　　“那是你还没遇到我。”泓严肃正色道。

　　泓见夏小兴真得生气，站起身走过来和他并肩而立，将一只手自然地搭在他的肩膀上，夏小兴不敢躲开，只能缩着脖子一动不动地站着。

　　泓极目远眺，眼神空茫地感叹：“这里的确很美，可我要离开了。”

　　夏小兴从他的话里体会出一分惆怅之情，他仰起头看向泓问，“你此去还会遇到危险吗”

　　泓淡然地回道，“危险无处不在，看你选择逃避还是化解。你呢？一直打算住在这里？”

　　“我无家可归，四处流浪，这里是个安生立命之地。”夏小兴仿佛在说不相关的人的遭遇。

　　“谢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我听大川说你为了给我治病，将母亲留下的遗物典当，我给你赎回它后，就会离开这，大家各自珍重。”泓低头笑着对他说。

　　或许是今天的晚霞格外绚烂，夏小兴仰头看着泓平日严肃冷峻的脸上有着难得柔和的神情。

　　云梦镇是扶迎国南部边境上的重镇，曾经扶迎国和东隅国两国交战多年，它几近毁于战火之中。这十年来两国都迫于西南掌月国日渐强大的军事威胁中，希望停战言和，相互递交和平愿望的国书。两国边境安宁，云梦镇渐渐地又恢复了昔日的繁华。

　　立春这一天两人来到云梦镇，泓带着夏小兴进了镇上最大的一间酒肆风波楼。这里终日喧嚣嘈杂，人声鼎沸，各国的商贩走卒、王公贵族、甚至是亡命之徒都会在这里打尖歇脚，酒肆的伙计们像鱼儿一般在人海里轻盈地穿梭。

　　泓进了风波楼后径直走到掌柜面前，和掌柜低声交谈了两句，掌柜恭敬地给他行礼，亲自引领二人到二楼一间静谧的雅间落座，并让伙计将风波楼里最出名的菜肴和美酒摆上，一切安排妥当悄悄掩门退出。

　　夏小兴站在窗口向楼下街道张望，漫不经心地说，“我去当卖了玉牌后，一度十分后悔，想尽各种办法筹钱，最近几月没睡过几个安稳觉。早知这一切都对你来说不过举手之劳，也用不着我劳心费神了。”

　　泓给两人各自斟了一杯酒，笑着说，“我已经吩咐人去瑚琏当铺取回你的玉牌，过来喝两杯。”

　　夏小兴在他对面坐下，看着一桌子珍馐美味，好久没有品尝过精致的美食了，他提起筷子将各色菜品都夹到自己的盘子中狼吞虎咽，吃饭的动静很大。

　　此时，外面有人小声敲门，“进来！”泓说。

　　进来的是风波楼一个跑堂，他将一个木匣子放在桌子上，又将一叠银票放在旁边，恭敬地说，“丰掌柜吩咐我去取回的东西都在这儿了。”泓点点头后，挥挥手让他退出房间。

　　泓将木匣推到夏小兴面前说，“夏医师，打开看看是不是你的东西？”

　　夏小兴打开木匣，晶莹玉透的玉牌正安静地躺在里面。他将玉牌在木匣中取出，举起它对着日光的方向照了照，然后肯定地说，“没错，就是我的玉牌。”

　　就在玉牌被举起的时候，泓看到玉牌上镌刻的图案竟然是三青鸟。那是扶迎国三大氏族夏氏的图腾。他不想去追问夏小兴的身份，并且默契的知道对方也是如此打算。他们在人海中相遇，然后又带着彼此的秘密告别。即使他对夏小兴时而怪诞的行为有点兴趣去探究，但在危机四伏的时刻只能作罢。

　　“这是什么？”夏小兴见泓将桌上的一叠银票推向他，忍不住问道。

　　“一些酬劳，聊表谢意。”

　　夏小兴拿起银票数了两遍，又在手掌中拍了拍，然后揣进袖子，立刻喜笑颜开地端起酒杯敬向泓说，“短短几日相处，泓兄定知道我不是一个爱势贪财之人，当初救你可不是为了日后能有所回报，甚至我并不希望让你记住这份恩情，我只是不愿看到一个鲜活的生命在我眼前消失，那是世间最残酷的事。”

　　泓点点头说，“我相信！”

　　两人推杯换盏，把酒言欢，气氛一时欢愉平和。一顿饭吃完，泓起身恭敬地说，“我送夏医师出镇。”

　　两人走到城门时，看到一群乌央乌央的民众如潮水般涌过来，很快城墙的一角被人群围得密不透风。

　　“他们都去看什么？”夏小兴问。

　　泓有点心不在焉，听到问话神情茫然。夏小兴觉得他从风波楼出来后，就有些古怪，时不时回头张望，他忽然意识到是不是泓的仇家埋伏在四周。

　　他不自觉地抓紧泓的衣袖，躲在他身后警惕地问，“有人跟踪你？”

　　“是，我的仇家寻上门来了”泓笑逗着，看着躲在身后的夏小兴如惊弓之鸟的慌乱，十足像个妇人。

　　这时他俩身旁路过一个白发老者，涕泗横流地呼喝道，“扶迎国要大乱了，大乱了。”两人听见这句话，都不约而同愣住了，这时身旁又路过一个长吁短叹，边走边摇头的中年男子，脸上凝结无限的的哀愁，比农户遇到灾年颗粒无收还无助。

　　泓上前拦住他，施礼问道，“发生了什么事？大伙都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

　　“陛下驾崩了！”男子一瞬间就泪涕纵横。

　　夏小兴从泓身后跳出来，双手用力抓住中年男子的胳膊，不可置信地问，“你说得是傅青云？”

　　中年男子听这小伙子竟敢在大街上直呼陛下名讳，着实吓了一跳，深感他的无礼和大不敬，面露不悦地甩开他的手，“这种事能信口胡说，那是要诛九族的啊，官府刚贴的通告，自己去看。”

　　“那么齐王殿下已经登基？”泓关切地问。

　　男子抹了一把眼泪，万分悲痛道，“无人登基啊。齐王没有传位诏书，皇后外戚同党要拥立景王殿下登基。两边拥兵自重，在阳夏城自相残杀，扶迎国就要大乱了。”

　　夏小兴忽然觉得浑身绵软，差点没有站稳，他踉跄地退了两步，撞在泓的胸口上。“夏医师，你怎么了？我们要过去看看布告吗？”

　　听到他死了，夏小兴觉得胸腔内有一股巨大的悲恸，可外面又包裹着厚重的壳，膨胀起来让他无法呼吸。他抚着胸口粗重地呼吸，摆摆手艰难地说，“不了，泓兄，阳夏中不论是谁登基主政与我们也没有半点干系。我觉得有些头痛，想早些回村。你就送到这里，咱们就此别过，各自珍重吧。”

　　泓见他脸色苍白，想开口挽留，可夏小兴一副失神落魄的模样，转身就向出镇的方向走去，他连最后一句“你也保重”也未来得及说出口。

　　回缘溪村的路上，夏小兴一步也迈不动索性雇了一辆马车。他仰面躺在颠簸的拉板上，看着天上的白云也跟着他慢慢飘起来。他这一辈子最恨的人竟然离世了。他逃避、怨恨、挂念了十多年。他曾经想时间会消弭隔阂，或许再给他十年就能回去面对一切，谁知有时一别竟是永恒。他浑浑噩噩沉沉睡去。

　　等他醒来，天已经黑了，马车快走到村口。寒意凛然的春风将他吹得清醒许多，忽然想起下午身在云梦镇和泓那家伙告别，就那样草率地说了再见。他也救过别人的性命，每一个都将他当做救命恩人，千恩万谢不知该如何表达，包括大川干脆认他做了义兄，却还从未出现过像泓那样永远居高临下，颐指气使的人。他们可以归为一类人，笃定感情是可以交换的，用钱或权势。

　　他正准备开启村口的石门，忽然听到周围的草丛中有悉索响动，紧接着感到一个冰凉锋利的东西贴着自己的脖子。他知道那东西是刀。他慢慢举起手，小心翼翼转身，回身看见身后站了许多的黑衣人，一瞬间火把骤然亮起，把刀架在他脖子上的人面容在黑暗中清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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