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归家

　　一切准备妥当两人就踏上夏小兴的归家之路。

　　他们为了隐蔽身份，从来不选择村镇城的道路，一直走在山野树林，风餐露宿，靠自然界的一切指认方向不至于迷失道路。不论是狂风暴雨还是迤逦日光，都不曾停下脚步。累的时候，坐在山道旁、斜靠在大树下休息一阵，听着山涧溪水、鸟语虫鸣，大自然的风光缓解路途的劳顿。

　　从扶迎国南部边界的浮玉山一路北上，到达北部边界重镇宛城，他们走了三个月。

　　当他们到达离宛城较近的一个城镇罗桑镇时，夏小兴提议到镇上找一间客栈住下。

　　在客栈安顿好后，已经到了晚饭时间。泓和夏小兴坐在客栈大堂的角落中，桌子上摆了好几盘客栈的招牌菜，还有一壶佳酿。

　　夏小兴斟满酒，举起酒杯说，“泓，明日我就到家了，感谢你这一路的照拂，我先干为敬。”夏小兴仰起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气味让她皱了皱眉。

　　泓没有端起酒杯，一直看着她，沉默不言。

　　“你总看着我干嘛？吃菜啊！我们在野外走了三个月，虽然有时也能猎到些山鸡野兔打牙祭，可多数时候都是野菜充饥。这道菜好吃，我以前品尝过。”边说边给他碟子里夹很多菜，像是一个热情待客的主人。

　　“明日我们就会分别吗？”泓问道，一种离愁别绪的气氛悄然在二人心上蔓延开。

　　“应该……如果想见，也不是没有机会。”夏小兴将碗筷放下。

　　“相伴三个多月，又经历生死之劫。若在江湖上，你我二人早已成为刎颈之交，但我们还不曾交换过彼此的身份。”泓无奈地摇了摇头，端起面前的酒一饮而尽。

　　“泓，既然可以成为刎颈之交，身份姓名显得一点都不重要。待我把家中的事料理好，我们阳夏城中再见。”夏小兴端起酒坛给两人又斟满了酒。

　　泓举起了酒狡黠地问，“多久为期？”

　　夏小兴干脆地回答，“今年中秋之夜，我们约在阳夏城的鼎中楼，不见不散。”

　　“好，不见不散！”

　　两人畅快地碰了碗，一饮而尽。

　　晚饭后，夏小兴和泓在罗桑镇外的一条小河边散步。夏小兴忽然想起一事，拍了拍泓的肩膀问，“咱们在山林中行走，小憩时你经常拿起树叶做笛子吹奏的曲子是什么名字？真好听，我想学，你教给我。”

　　泓笑着说，“好听吗？那是听着山风水吟即兴成曲，还没有名字，你若喜欢，给它取一个名字。”

　　夏小兴面露难色说，“虽然家中请过通晓音律的师傅教习，但年少贪玩，一天都没有认真学过，诗词歌赋音律样样不通，要我取名，你就是要看我的笑话。”

　　泓安慰道，“闻琴弦而知雅意，便是知音。你若能从我的叶笛中听闻出愉悦之感，必定有相通的感受，不妨直抒胸臆，或许真是曲中妙义？”

　　“曲调抑如岿然峭立的山峰，扬若落英缤纷的飞花，顿如瞬息万变的晨雾，挫似虎啸龙吟的瀑布，而转像是……像是恋人间呢喃倾诉恋慕之情的低语，”夏小兴脱口而出，可忽然感到脸上一阵热辣滚烫，她赶紧避开了泓的眼睛，转过身掩饰自己的羞赧和紧张。

　　泓在他身后好久都未出声。过了片刻，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夏兄似乎也有感同身受的时刻了。还记得我们经过那片云蒸霞蔚的桃林吗？一夜春雨落花满地，化土成泥，人生的无常不也如此？曾以为相伴而行，转眼却要各奔东西。缘起缘灭，都不留一点踪迹。不如取名《桃花落》，它是我们之间共同的秘密。”

　　“虽然伤感，倒也贴切雅致，就叫《桃花落》。那你快教教我。”

　　泓径直走到河边一颗树下，伸手摘了头顶一片饱满翠绿的树叶，折叠成型，放在嘴边吹奏起来。

　　静谧的夜，温柔的风将这首空灵、悠扬、婉转的情歌送到了夏小兴的耳边。她承认，不论何时听，时而飘逸洒脱、时而缠绵悱恻的曲调总能纾解心中挥之不去的郁结之情。

　　夜风夹杂着梨花的香甜的芬芳，似乎在她心里吹进一种柔软的绒毛，感到一种密密麻麻的痒。

　　“我要回去了。”当夏小兴意识到自己心中有一颗种子正破土而出时，她紧张了，带着从未有过的恐惧想要逃离这一切。

　　泓看出她的异常，伸手拦住他的去路说，“这个送给你。”他将手中的叶笛递过去。

　　“一片树叶算什么。”夏小兴羞恼地说。

　　“师傅馈赠的乐器你怎么能拒绝呢？快收好。”泓将他的手拽过来，将手掌摊平，把那片叶子放进去。

　　“自大且自负！”夏小兴握起拳头快步向客栈的方向走回去。泓在后面紧紧地跟着。

　　一路上两人彼此沉默，先后进了客栈上了二楼，准备各回房间时，夏小兴突然开口，“泓！”

　　泓的脚步一滞，满脸期待地看着她，“最后答应我一件事吧。”夏小兴央求着。

　　泓点点头，夏小兴不敢面对他，盯着客栈回廊上的栏杆说，“明早我离开这儿时，不要送别我。”

　　泓的脸上一瞬间变换了很多种表情，疑问、不解、失望、愤怒、可最后他还是释然了，有缘无分，无所强求。他没有回答，“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留夏小兴一人站在门外。他本想敲门，抬了抬手终又放下。

　　一夜未眠。天刚亮，泓趟在床上听着隔壁房中的动静，起身，洗漱，稍后轻轻地关门声，然后便是一阵长久的静寂。等她走后，他努力地去回想两人在一起的短暂的岁月，不知不觉竟然过去一天一夜。

　　当窗外旭日东升，房门被敲响，泓打开房门，店家递给他半张面具，“这是和你一道而来的公子留给你的。”

　　泓迟缓地接过来，冷笑道，“她真是无情！”

　　风云突变，他也该回家了。

　　宛城是扶迎国皇族傅氏曾经的封地，傅氏曾经是北方氏族中最繁盛最强大的氏族之首，因此才能在居延国末世兵荒马乱的年代在北方形成一方割据的诸侯。傅青云称帝后，将都城从北方一隅的宛城迁移到中原的阳夏城，虎视眈眈地盯着东南的东隅国和西南的掌月国。

　　宛城中傅氏曾经的宫殿随着迁都，渐渐变成了一座北方陪宫，三年五载也不会有皇帝临幸于此。但毕竟它是傅氏根基的象征，所以这里与阳夏城的王宫在建制上并无差别，并且一直有人在此居住，那就是先帝傅青云的女儿长公主傅澜星。

　　夏小兴站在宛城最繁华的街道上四处张望。这条街道上歌楼、酒肆、茶坊鳞次栉比，来往穿梭的行人或是长身玉立的贵族公子，或是广袖流裙的富家小姐们，他们结伴而行，欢歌笑语，好不快活。道路两旁高大参天的凤凰树已经开出些鲜艳橙红的花朵，云蒸霞蔚，灿烂瑰丽，让夏小兴久别归家的沉郁心情顿时明朗起来。

　　多年过去，宛城的街道依旧没变，她转身拐进一条幽静的小巷，沿着年少时偷溜出宫时，经常走的那条最近的小路，不过一刻钟就走到了北行宫西边的一个侧门。

　　她从身上掏出那块玉牌递给侧门的侍卫，交待说，“将玉牌转交给惠然，她自会明白。”侍卫见她虽然一身布衣，但器宇不凡，听她直呼行宫女主事的名讳，也不敢怠慢，赶紧进去通传。

　　北行宫矗立在初夏的阳光中，相比宛城繁华的街道，这里显得寂寞苍凉，像是被人遗忘的。她抬头看见湛蓝的天空中一朵白云悠然地飘过宫墙。

　　夏小兴望着幽深的宫门门洞，紧张不安地来回踱步。当初不告而别，惠然发现她失踪后一定急死了。从阳夏城到宛城，从一个备受瞩目，享尽阖宫宠爱的嫡长公主变成了一个被父皇遗弃的孩子。当她在北行宫空旷冰冷的宫殿中哭喊着“找母后”时，是惠然每夜都紧紧地搂着她，给她讲故事，陪她玩耍，给她如一个亲人般的温暖。

　　幽深的门洞中终于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迈着急促的步伐向她走来。在走出宫门时，明媚的春光照亮了她的面庞。

　　“公主！”惠然到了宫门口，扑通跪在地上，激动地喊着她，整个身子伏在地上剧烈地颤抖着。

　　“慧妈妈！惠妈妈！你快起来。”夏小兴悄悄擦去眼泪，半跪着去搀扶起惠然。

　　惠然抬起头，泪眼婆娑，伸手抚摸着夏小兴的脸庞仔细打量了一番，看着她疲惫的面容，瘦削的肩膀，一身粗布衣衫，心里既怜惜又心疼。“公主啊，这十几年你一个人跑到哪去了。”

　　“惠妈妈，是阿星的错，害你这么多年为我担心。”夏小兴搂住惠然的肩膀，轻抚着她的背，带着女儿对母亲的撒娇语气。

　　惠然也紧紧地搂着她，“我还以为你不会再回来。如今你能回来，我死而无憾了。”

　　夏小兴轻叹了一口气，“我回来了。”此刻，她像是一个经历了浮世变迁的老者，回忆起艰难的岁月，九死一生的危机都可云淡风轻的一闪而过。磨砺让人心智坚强，更能让人眼界开阔，不再囿于爱恨情仇的漩涡。当她重新站在行宫前，向年少无知的岁月告别时，她终于感受到了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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