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水火

　　澜星运气不差，刚进山就采到所需的白头翁草药。她将草药装好，匆匆赶回。等回到刚才那棵大树下，四下遍寻也没见阿宝的身影。

　　“阿宝！”澜星焦急地呼喊起来。

　　几个须发雪白的老人围坐在一旁，虚弱无力地说，“姑娘，你别喊了，一个时辰前和你一起来的男孩被官兵抓走了。”

　　“被抓走了？是什么人抓走的？”澜星既惊愕又茫然。

　　其中一个老者说，“庞州府的官兵要在各县征年轻男丁去阳夏城修个什么皇家园林。姑娘你看看，如今这群饥饿的流民中哪还有精壮劳力，要么被征发了，要么逃荒了，要么就饿死了，剩下我们这些老弱病残就只能在这儿等死啊！年轻男丁抓不到，他们就开始抓那些未成年的男娃娃。”

　　澜星愣怔在那，顿时觉得天旋地转。看着满目疮痍的景象，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直面帝国的丑陋。端坐于嘉福殿上的哥哥是否知道他的子民正在饱受磨难。这些垂死挣扎的流民涌向王城的景象，让她一下联想到扶迎国二十万大军攻打殷城的情景，他们会瞬间爆发犹如巨浪排空无可阻挡的力量，吞噬一切。

　　他们本就是手无寸铁的可怜人，如何能抵挡扶迎国将士的屠戮镇压。如果不尽快阻止这场灾难的蔓延，且不说景睿会被他国诟病为昏君□□，这一州灾情也势必会动摇国之根本，令刚复苏的朝政再一次元气大伤。

　　景睿知道灾情，但他一定不知道实情。地方的官员层层上传到中枢，必定会蒙蔽视听，报喜不报忧。

　　澜星矗立在秋风中，满腹惆怅望着南边的方向，片刻后扬鞭纵马又沿着来时的道路飞驰北上。她心中默念道：泓，你在云梦镇等我，帮哥哥渡过这个难关，我一定会去和你会合。

　　十日后的一个黎明清晨，晨雾弥漫朦胧，阳夏王宫外点卯上朝的官员衣裳都浸染在一片潮湿的露水中，正如他们胶着的心情。忽然从王宫广场的薄雾中隐现一辆轺车，辚辚向宫门驶来。

　　当朝丞相王天宁识得这辆车正是镇国公主所乘，他微眯双眼捋着花白的胡须自言自语叹道，“她来了，这道难题也算解了一半。”

　　朝会之上又是一番激烈的争辩。先帝的托孤大臣司马良、梁伯昭和王天宁三人，一死一贬，如今只剩下和事佬王天宁一人。如今朝中势力又暗暗分成两派：一派是世家大族，他们抱团死守、故步自封，不可被触动半分利益，主要以武安公傅青平和礼部尚书姜开济为首。另一派是当朝新贵，他们思维活跃、尊崇革新，主要以工部右侍郎陆启和户部尚书王肃为首。

　　傅青平主张应立即就地开仓赈灾，然后引导流民有序回乡。熬过今冬，明年开春官府应立即组织开垦淤田，疏通河道，分发谷物粟米的种子给灾民，平稳过度。

　　户部尚书王肃听后不屑地一笑，“武安公久居高位，何曾知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民谚。此刻灾民数量已过五十万，而国库屯粮几何你知道不知道？照公这么赈济下去，今冬明春戍边的军粮如何保证？赏赐分封时，公说人人有份，这会儿国家危难，这立马就成了朝廷的职责，照我说公的封地万顷之多，仅庞州当地的私有粮仓就有十座，既然远水救不了近火，不如先把你的粮仓打开赈济灾民！”

　　“大胆！武安公大喊，太阳穴青筋都暴了起来，“我等受先帝恩惠享有封田，始终秉公守法，向来都依法缴纳国赋，从来不拖延懒怠，如何能遭受你等污蔑？”

　　话锋一开，两边又激烈地争执起来。

　　澜星用眼风扫了高坐在上的傅景睿，他嘴角噙着一丝不易觉察的笑，虽说他也认真聆听各方意见，但似乎更乐见于陆启王肃等人将一干老臣打压的气喘吁吁的模样。

　　澜星躬身大礼，肃然道，“武安公和王大人如今各执一词，争得面红耳赤。但照你们的思路说下去，即便争到明年也于事无补。逢灾必赈，这是国家法度。但灾难因何而起？你们不治利害根本，救济了庞州之灾，能救得了扶迎之乱么？”

　　陆启听出公主暗有所指，惊出一身冷汗，抬头正对上澜星凌厉的眼风扫向他，赶紧又将头低下。片刻后转念一想，自己在陛下面前夸下海口，信誓旦旦地说能拆散公主和司马泓，如今到了关键时点，如何就落了下乘。

　　他静默些许重整思路，小心翼翼地回禀澜星说，“臣已经上本奏请陛下全面停止修建各处园林，停止征发徭役。原本已经征发的徭役，已经着手让他们各自回原籍，这将对灾情大有裨益，公主不必忧虑。”

　　“那好。我会盯着陆大人怎么做。刚才大家说到赈灾粮的事情，我倒有个提议大家拿出来斟酌一番。扶迎国世家大族乃国家柱石，自然应以国难当先，应该负担赈灾粮的三分之一，分派到各族头上也不会动了利害根本。国库存粮要考虑军需物资，还要应对其他州县突发的灾情，不宜调配太多，那么可以考虑从全国商市粮商处以适当价格购回赈灾粮分发庞州各县，等庞州恢复了元气，可再适当提高一成赋税弥补如今的支出。”

　　此话一出，两派大臣立刻偃旗息鼓，纷纷应和。如此折中调和，行之有效的办法再不接受，那就是公开和景睿澜星作对了。

　　“臣妹思虑妥当，此法可行。”景睿率先支持。

　　“陛下！陛下！”王肃赶紧站出来，启奏道，“臣忽然想起近日商市多有传闻，东隅国白家的瑚琏商社一方面高价收购粟米谷物等粮食，另一方面控制各条交易商道，粮食等物只进不出。如今阳夏及各州，粮食早已有市无价，谈何收购？此路恐怕不通！”

　　“瑚琏商社？”景睿分外凝重，问道，“萧二皇子如今可还住在国宾驿馆？”

　　“二皇子如今还未回国！”礼部官员回禀道。

　　“澜星？”景睿唤她。

　　“臣妹在。”

　　“你与萧子源颇有些私交，此次便派你前去同他会晤，谈谈扶迎国的粮价，你可愿意？”

　　“我……”澜星默认迟疑片刻。

　　“国运危艰，臣等拜托公主！”殿上大臣齐刷刷地跪下。

　　澜星无奈勉力一笑，“好，我且试试。”

　　国宾驿馆中，萧子源贴身婢女映秋和妙安守在房外。扶迎国的公主和他们的主子已经关起门在里面密谈了一个时辰，嘱咐谁也不得进去打扰。

　　此时，火炉上陶罐的茶水已经煮沸，萧子源将一勺水舀进晶莹剔透的玉杯中递给澜星，她看着涌溪火青碧绿的叶子在玉杯中旋转，闻起来茶香四溢。

　　秋高气爽，房中铺满了柔柔的日光，异样的气氛在房中涌动。

　　“贵国陛下派任何一个人谈此问题，我都会毫不犹豫地拒绝。但我想我或许可以和公主做这笔交易。”萧子源十分严肃地说。

　　澜星三月未见他，原本苍白的脸上续了短须，修剪地十分利落整洁，遮掩原本孱弱病态的神情，愈发显得风流俊逸、深沉稳重。

　　“什么交易？”澜星扬眉问道。

　　萧子源依旧正色道，“你嫁给我。”他直视她如寒星秋水的双眼，却不见一丝波澜，又接着说，“东隅国气候有四季如春般的温暖，宜耕宜居，因此物产十分丰富，富庶繁华的锦华城吸引着天下各国才俊商贾前往。我能坐在锦华城之内轻易控制着阳夏粮价的走向，这也是战争。但这个温柔如水的国度却不够骁勇善战，我们没有良种的战马，没有威力巨大的火炮和精良武器锻造的工艺，没有魁梧凶悍的士兵。如今一分为三的天下，总会有一个国家在争斗中先要寿终正寝，澜星，你敢确保它不是扶迎国吗？”

　　“不能……”澜星觉得这番言辞振聋发聩。

　　“合我二人之力，促成两国同盟，扭转如今的格局，你是否愿意？”子源目光炯炯地期待着她的回答。

　　“为何选我？”澜星问。

　　“因为……因为你睿智通达，坚决果敢，是扶迎国唯一能担此大任的王室宗女。”子源的谎言令他手心出汗。

　　“我如果不嫁给你，庞州的危机你决意是要火上浇油了？”

　　“是！或许还要制造更多的麻烦。”子源坦率地笑着说。

　　澜星知道他并非乘人之危，只有两国联姻，才能确保邦交无虞。她冷静思虑片刻说道，“我们成婚，但只能是盟友，你若答应我，我就接受你的提议。”

　　“你会不会后悔？”子源心中怅然若失地不安。

　　“景睿或许不是一个雄才伟略的帝王，但他是我唯一的亲人。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他，不会后悔。”

　　“好！一言为定！”两人击掌盟誓。

　　谁也不知道，在这个温暖明媚的初秋午后，在这间普通的驿馆房中，改变乱世格局最重要的盟约悄然结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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