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交锋

　　素洁携了两名贴身女婢站在冠云斋回廊上等待回音。她随意抬眼看了院中景色，时值暮春时节，梁燕□□，阶柳庭花。庭院中九方精致花圃种了各色四季海棠、冰蓉芍药、五彩石竹，三色堇等稀贵品种，几名王府内侍穿梭其间悉心浇水修剪。

　　“这些花何时种在此处，我怎么一点不知？”素洁问身后的女婢。

　　其中一位十四五岁，粉雕玉琢模样的婢子名唤从玉的答道，“据说自王妃从扶迎国启程时，王爷就差人寻了锦华城有名的花匠在冠云斋前建了这片花圃。”

　　另一位与从玉年纪相仿的女婢名叫绿君，有着一双明亮清澈的大眼睛。她见素洁听了从玉的话，忧愁的目光更加黯淡，连忙宽慰道，“王爷知道娘子对花粉过敏，所以咱们浣花居中从不种这些花草。何况快到夏日，花草招蜂引蝶也不胜其烦。”

　　“你们看那！”素洁纤手遥指了院子西南角落，两名婢女随她所指，看见那处立一座蔷薇花架，一阵微风掠过，只见架下秋千在纷纷落红中轻舞摆动。

　　“一庭□□美不胜收，何曾见王爷为谁费过这等心思。素洁苦笑，心中一阵酸涩。

　　正在此时，惠然从回廊上迎面走来，向素洁俯身行礼，“让娘子久等，王妃在厅中等候。”

　　素洁立刻收拾心情盈盈一笑，上前亲切握住惠然的手问候道，“想必这位就是惠然姑姑了。”说着将自己平日带的镶金翡翠玉镯从手腕褪下麻利地戴在她腕儿上，“今日初见，本该给姑姑备份儿厚礼，可来时仓促忘了。这只玉镯是先贵妃所赐，你若不嫌弃就收下吧。”

　　惠然本能拒绝，却被素洁硬是按住，“惠然姑姑嫌弃我的薄礼寒酸？”

　　惠然诚惶诚恐道，“娘子如此抬爱真是折煞奴婢了！”

　　“哪里话！我知姑姑是王妃乳母，一路风雨相随至今。素洁虽年轻不懂事，但也知姑姑自然不同他们。您在扶迎国王宫惯看风云变幻，哪里能与我们这些见识浅薄的内府女眷可比，今后还需您多提点照顾。”

　　素洁一番客套话说得滴水不漏，惠然笑而不答，引领三人前往正厅。

　　自从知道子源要娶邻国公主后，素洁在多少个难以成眠的夜晚在脑海中勾勒这个女人的轮廓，以及她们初次相逢的场景。美是可以描摹的，但赋予美的灵魂却难以言说。她来前特意轻描娥眉，薄施粉黛，艳点双唇，柔风拂柳的瘦软身躯谁见犹怜，她想两人想比自己虽占不得上风，却也不至于落了下乘。

　　然而进门抬眼一看座上澜星，她竟只穿着准备午睡的衣裳，一件宽松曳地的淡蓝长裙，高高挽起的发髻上横插了一支深蓝色的玉簪，丝毫不带妆容，亦幻亦真的微笑让她惶惑不安。

　　她稳住气息，只得将自己预演无数次的开场白僵硬地施展出来。

　　她上前两步猛然一跪，再抬头时已是梨花带雨，泣不成声道，“请王妃宽恕素洁之罪。”

　　澜星被她的动静弄得一阵莫名，但仍是坐着未动，对从玉和绿君说，“快将你家娘子扶起。”两人上前去扶，素洁仍是跪着不起。

　　澜星莞尔一笑道，“这又不是朝堂，何来宽恕惩戒之说？”

　　“你和王爷大婚那夜，我自己身体不争气，本不想惊动任何人，谁料这两个丫头竟然不懂事去找来王爷。王爷平日极其体恤众人，竟然亲自到浣花居照料我。我当夜病得糊里糊涂，不知自己酿成大错，直到那些不成体统的传言到了我耳朵，才觉得自己做了对不起王妃的事，自认有罪。”素洁跪在地上蜷缩成一团，泪如雨下。

　　“就这件事？”澜星反问她。

　　素洁抬起头看澜星面无喜怒平静如水，木然半晌才道，“就这件……这件事。”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何罪之有。虽说有些遗憾，但也不至于郁结于心。今天在我这儿哭一场，话说开来以后就不用梗在心上了。澜星宽慰她两句。

　　素洁曾以为重提这场隐含新人旧妇之争火药味的“风波”，一定会激怒这位邻国尊贵的公主，女人善妒的天性会让她从此坐立不安，久而久之必然会让子源心生厌弃。然而初次交锋之后，竟然完全摸不着边际无的放矢。

　　澜星面对堂下跪着的这位弱不胜衣的深闺女子，为争夺自己岌岌可危的地位而绞尽脑汁的谈话而感到疲惫。透过抱厦的窗格望去，花瓣在微风中杂乱飞舞，时光就在眼皮下悄然流去，东风吹尽，春天就要结束了。虽然四季轮回，可曾属于她和泓最美好的春天只剩下无法捕捉的记忆和一曲《桃花落》以及被众人共同选择的命运。

　　“公主，公主！”惠然见她望着窗外出神低声唤她，“素洁娘子跟你说要交出王府人丁土地赋税账册，请您示下。”

　　澜星收回目光只见从玉、绿君各捧了几厚本账册站在素洁身后。素洁恭谨地说，“素洁自知才具不堪当家大任，承蒙王爷倚重，暂且理家。如今王妃嫁入王府，经天纬地之才与素洁天壤之别，因此这家是愧不能当了。”

　　“王爷说过让你将这些东西交给我吗？”澜星走到从玉身旁，随意翻开最上面的账册看了看。

　　素洁摇了摇头，嚅嗫道，“没说过。”

　　“惠然，把这些账册都收下吧。”澜星嫣然一笑，又对素洁说，“既然你还没说，我亲自告诉子源，想必他也会赞同。”

　　看着惠然从两位婢女手上将两摞账册捧走，素洁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自信而来却铩羽而归，素洁怎么从冠云斋离开都不记得，冷不妨和回廊上迎面快步而来的人撞了满怀，也顾不上仔细看那女子，疾步离开东院。

　　薇瑜进来，满面春风笑道，“刚才在回廊上撞见个女子，冒冒失失的，不知是谁？”

　　澜星不禁朗声笑道，“那就是素洁。她真有意思，这锦衣玉食的王府于她来说什么都不缺，就缺个对手。对了，你才出去没一个时辰怎么就回来了？”

　　薇瑜猛灌了两杯茶，兴奋地说道，“替你打抱不平，一不小心管了别人家的闲事，集市没逛成就回来。”

　　“替我？!”澜星十分好奇。

　　“准确说是替你夫家!”薇瑜揶揄笑道。

　　“啊？你快说说到底是什么事。”澜星当真有些惊讶。

　　薇瑜坐下向澜星娓娓道来刚发生的故事。

　　一个时辰前，薇瑜和司马泰乘车前往锦华城的南市，据说瑚琏商社的总社就在南市的街上。南市最繁华处矗立一座数丈之高的气派木楼，正中高悬的楠木鎏金填漆匾额上书四个大字——瑚琏总社。大门两侧安放的镇宅瑞兽竟然是整块碧玉雕琢，奢华至极。门额后遥遥可见大片绿树掩映中的金顶绿瓦连片的房屋。

　　门口十八级台阶两侧分立二十位引领的伙计。南北往来商贾客人络绎不绝，不论是来此处找总执事谈一桩名动天下的大宗买卖，还是进铺买根绣花针，都会心满意得。

　　司马泰和薇瑜在大堂上被伙计捧出的各国珠宝、丝绸、剑器的珍品册子深深吸引，即便两人自小都在奢华的贵族生活中浸淫多年，却也不免惊叹于瑚琏总社汇集天下万物的气魄。

　　忽然一位怒气冲冲的中年妇人闯进大堂，几个伙计上前围拦却又不敢动手。原本喧闹的大堂骤然沉寂下来，大家都盯着这位不速之客。

　　中年妇人双手叉腰，怒目圆睁，扬声喝道，“去叫白秋娘出来见我！”话音落点，从人群中挤出一个身穿蓝衣身形微胖的年轻男子，拉住中年妇人的衣襟哀求道，“母亲，有话我们回家说，在这一闹更惹得秋娘不高兴。”

　　中年妇人猛地将男子手打开，怒斥道，“窝囊废！她都不顾及你的脸面，你还顾及她的。她仗着娘家威名，竟敢把我们景国公贺家不放在眼里，今天她必须给我们母子一个说法，否则我就让人把这瑚琏商社的门给封了。”她兀自说着，走到角落将一个前朝古董花瓶高高举起然后重重摔在地上.

　　“哐当”一声，瓷瓶碎片迸击一地，一部分堂中围观的看客四散而逃。

　　“我看是谁在此撒泼！”忽然一个冷冷的声音从薇瑜头顶响起，她抬眼一看，一位容貌冷艳，气质孤傲的白衫女子从容地拾级而下，想必她就是中年妇人要找的瑚琏商社总执事白秋娘。

　　中年妇人一见她更加猖狂，冷笑道，“见了你夫君和婆婆也不叫一声，这就是你白府教出来的规矩？让大家都看看名闻天下的白执事是怎么不尽妇道又铁石心肠。”

　　白秋娘皱眉，向伙计们挥挥手让他们暂且退下，但也并不惧还有众多看客。她淡漠笑着对那位始终沉默的微胖男子说，“贺季同，你已写了休书，我们从此毫无瓜葛，若是再闹下去，休怪我翻脸无情。”

　　男子吞吐道，“那休书……是你逼我写的，我……我不愿意！”

　　“白秋娘，听到没？你这分明是欺我孤儿寡母，景国公府虽然衰落，但秩禄仍在。你们的婚姻乃是陛下钦此，即便要和离也要陛下恩准，季同说了也不算。”贺氏理直气壮嚷道。

　　“我已犯了七出之首条，嫁入你景国公府三年未生下一男半女。我和季同感情不睦，于情于理都无法再生活下去。季同仁善再娶新妇，必然会婆媳和睦，夫妻恩爱，子孙满堂，这样闹下去又是何苦？”白秋娘好言相劝道。

　　“我们无子乃是因你……”，贺季同后半句话怎么也说不出，憋得满脸通红，额上汗珠直淌。

　　“呸！”贺氏啐道，“你至今都不肯和你丈夫同房，哪来的孩子？”

　　此话一出满场哗然，贺氏撕破脸皮丝毫不留颜面，看白秋娘脸色煞白，站在一旁自鸣得意笑起来。

　　白秋娘愤怒喝道，“来人！将这泼妇给我赶出瑚琏！”几名赤膊壮汉从门外涌进来将母子二人团团围住。

　　“谁敢动老娘一根毫毛，让他吃不了兜着走。”贺氏还不忘将贺季同护在身后，然后又切齿骂道，“谁不知你娘年轻时那点风流韵事，为一个男人终身不嫁，又养你这么个不知好歹的狐媚子。她没嫁过人哪里守过三从四德，教出来都是些没人伦的东西。生不出来孩子！哼，那我就咒你白家永无子嗣。”

　　薇瑜和司马泰一直坐在堂中隐蔽的角落冷眼看这场闹剧，甚至不知从哪弄了一壶茶一碟小吃，边吃边看好不惬意。

　　“还不走？再不走，壮汉可是要动手了，刀剑无眼别伤了你我。”司马泰捅咕了一下薇瑜。

　　薇瑜不耐烦地说，“不走不走，等人群散了，我还要去买那串珈蓝银蛇的手链，回去送给祖母。”说罢又呷了口茶嗑了两粒瓜子，忽然脑子一醒，拍案道，“不对啊！你听听那疯婆子诅咒白家无嗣，分明是诅咒澜星姐姐。”

　　司马泰也恍然道，“虽然萧子源姓萧不姓白，但白氏后辈就这一个男丁。她竟然骂到姐姐头上，你坐着别动，看我的。”

　　“你别去惹事！”薇瑜话出口，司马泰已经大步流星冲进人群，拎起贺季同的领子将他拽出瑚琏总社，一脚猛踹，他像个皮球一般滚到十八级台阶之下，哀嚎连连，堂中所有人都惊愕懵懂了。

　　“我的儿啊！”贺氏忙扑上去痛哭流涕，澜星和司马泰趁着慌乱的人群逃之夭夭。

　　听薇瑜讲了大半晌精彩的故事，澜星更是惊掉下巴，拍手称叹道，“你俩真是胆大包天，竟然敢打东隅国的世袭公爵。这要是传出去，可会让两国的邦交使臣唇枪舌剑一阵。”

　　薇瑜开怀大笑道，“我俩来无影去无踪，谁会知道呢？”

　　澜星也跟着笑起来，两人笑滚成一团。

　　忽然映秋进来禀道，“王妃，王爷请你过书房一趟。”

　　“何事？”

　　“王爷没告诉奴婢，但他神色颇为严肃。”映秋如实相告。

　　“不会吧！这么快就找上门了！我先躲一躲！”薇瑜预感不妙，落荒而逃。

　　澜星笑着摇摇头，对映秋道，“引我去书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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