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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覆水难收


蓝光闪过,乌缇娜已在御花园中,露华阁就在前方,她却迟迟不肯挪步。

        那个九千年的伽美洛已经死去,剩在人间的,不过一具弱小的,早晚会腐烂的躯壳。她无法理解伽美洛的选择,却又不禁问自己,她和伽美洛,真的有区别吗?伽美洛得到了她想要的,她呢?混元石就在她腹中,她满足了吗?相比之下,伽美洛的路,短途又清晰可见,而她的路,是荆棘密布的崇山峻岭

        这时,她感知到李鲜的新任主管内侍李净正往御花园走来,她回过神,快步走入露华阁,施法唤醒尚在幻觉中的侍卫。阁中逐渐热闹起来。

        她假意附和着侍卫们的闲聊,而敲门声已响起。门外,果不其然是李净。

        李净来到这里,就意味着,不论有没有伽美洛的事,今晚她都出不了宫——李鲜出于某种目的,必须将她留在宫里,且不能让她知道——或许,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李净颤颤巍巍行过礼,躬身道:“陛下旨意,请莫大人随奴才去一个地方。”

        乌缇娜还是第一次因一句凡人的话而心绪不宁,仿佛某种不详的预感即将应验。

        侍卫们跟在她身后,她跟着李净一路走,走到了后宫的宫巷中,一步一步,竟是通往火云殿的方向。最终,他们停在了火云殿大门口。

        火云殿中站满了手举火把的佩刀侍卫,炬火之光将夜天照得通红,映照着漫天飞舞的火云枫红叶,当是伽美洛最爱的景致,但此刻,她正跪在院子里,四个侍卫包围着她,剑拔弩张。飞扬的红叶落了她一身,这火红的颜色,却不能给她片缕温暖,她仍着一身白中衣,披着粉色长袍,于寒风中瑟瑟发抖。

        正殿前的石阶上多了一张雕饰繁奢的椅子,李鲜坐于其上,背靠一片漆黑。

        李净带着乌缇娜一行人走入院中时,正撞见李鲜命人在火云殿中打砸。

        毁物之声刺耳无比,每一声都是帝王盛怒。院中众人速速跪下——除了包围着伽美洛的侍卫,他们必须保持警戒的姿势,以防万一。而这个“万一”,竟来自他们眼中手无缚鸡之力的红昭仪。

        未几,殿中已是狼藉遍地。作为尾声,几个内侍从殿中搬出红珊瑚树,置于院中。李鲜手捧青瓷茶碗,用茶盖拨开茶碗中漂浮的茶叶,头都不抬,只道:“砸。”

        “陛下!不要啊!这是您亲手赠与妾的!求您,至少至少留下它!”伽美洛放声嚎啕,挣扎着膝行往前,那四个侍卫马上将她死死按住。

        乒乓之声此起彼伏,红珊瑚树断枝的每一声,都是伽美洛心碎的声音。

        “莫天遥何在?”李鲜唤道。

        乌缇娜躬身走上前,道:“臣在。”

        “给她下蛊。”

        乌缇娜一怔:“臣……不明白……”

        “你也很难相信吧?你眼前这个女人,朕的昭仪,竟是妖类……”

        乌缇娜佯装难以置信,看向伽美洛,道:“陛下……何出此言?”

        “朕自然不是无凭无据。你放心下蛊便是。”李鲜仍旧拨弄着手里的茶碗,低头抿入一口,道,“下过蛊后,让她说出她的主人是谁,再将她打回原形。”

        伽美洛体力未复,不再嚎啕,哭腔已是虚弱:“陛下……究竟为何您要如此冤枉妾?妾倾心于您,为你抛弃一切,怎会是妖?”

        李鲜终于抬头看着她,语声极尽冰冷:“你现在承认,可少受些苦。不必变回原形,一切从头开始。”

        伽美洛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陛下,妾也曾与您朝夕相对,妾是什么样的人,陛下应该再清楚不过。圣明如陛下,怎会听信他人无稽之谈?陛下定是被人蒙蔽了!此人居心何其狠毒!”

        听罢此言,李鲜手中动作一顿,便将整个茶碗狠狠砸到伽美洛跟前!精致的茶碗应声而碎,似惊雷划破夜空!

        乌缇娜看着泼洒满地的茶水,知道李鲜的心思已覆水难收。

        只见他硬着一张涨满恨意与羞耻的脸,咬牙道:“朕每每想到曾与你同床共枕……只觉肠胃翻江倒海,恶心至极!”

        这话如刺骨冰水瓢泼,淋透伽美洛全身。一阵恶寒从内而生,堵在她胸口,似要将五脏六腑连根拔起,令她痛不欲生。她机械地遥头,一字一字吐出:“不……不……”她抬头望着李鲜,冻僵的脸上只剩深渊般的恐惧,泪水不知不觉,源源不断,流过她颤抖不止的红唇,“李鲜,你不能这样对我……你可知……我为你抛弃了什么……我为你……变成了什么样子……你不可以……不可以……”

        李鲜还是问她:“你的主人是谁?是不是李渊?你是李渊留在宫里的?”

        除了皇叔李渊,李鲜没做过别的噩梦。

        伽美洛仿佛没听见他的问话,她被失去所爱又失去未来的恐惧彻底淹没,骤然崩溃,爆发出极凄厉的嘶吼:“李鲜!!!你不能这样对我——!!!”

        她承受乌缇娜施法时,那般剧痛噬骨,也未爆发出这般震破云霄的悲鸣。

        李鲜尚未对这震耳欲聋的吼声作出反应,乌缇娜一巴掌已扇过伽美洛的脸。

        伽美洛歪过脸,似木头般没有任何反应。

        “妖孽!胆敢直呼陛下名讳咒骂!你算个什么东西!”她厉声喝道,拔出随身的佩剑——寒光划过火光,银白的剑刃从伽美洛右肩贯\入,从她肩胛骨处刺出满剑的血红,滴滴鲜血流淌如柱。

        众目睽睽只见乌缇娜一惊,旋即拔出剑,颤抖的手再握不住剑柄,“哐当”一声,长剑应声而落。

        乌缇娜转身跪伏地上,诉道:“事有蹊跷!陛下容禀!”

        李鲜一皱眉:“说。”

        乌缇娜一字字说得冷静而清晰:“据臣所知,凡妖类,皆钢筋铁骨之身,等闲兵刃,断不能伤其分毫!臣所佩之剑,与在场众侍卫并无不同,不过普通兵器而已,却能将红昭仪伤成这样只怕事情另有隐情,万一她真的不是妖,一经下蛊,即可毙命!”

        “绝无可能。”李鲜冷笑一声,给李净递了个眼神,李净随即奉上一个药瓶,放到李鲜掌心。

        李鲜手托药瓶,拔出瓶塞,将整瓶药水淋在地上,透明的药水即化作黑油,气味刺鼻,丝丝冒烟。他对伽美洛道:“过去七日,朕亲赐于你的餐食中,此瓶中物,每餐每饭都加了十足分量。此乃鸩狼相调之毒,你殿中宫人亲眼见你日日用餐都滴水不剩,你若是人,莫说七日,只怕不到一刻便要命丧黄泉。”

        伽美洛恍然大悟。乌缇娜施法之前所述疑点,皆非空穴来风。今夜之前,她尚是魔身,凡间任何毒物都伤她不得。但也正是这一点,反而佐证了她是异类。

        伽美洛突然变得异常冷静,像要对一个问题细细地追根究底。她向李鲜,一字字问道:“你是为了求证我的身份,才给我下毒。彼时你并未确定我是什么若我是人,服毒之后,谁都无力回天。即使如此,你也要下毒?”她看着自己的双手,那双手已再凝不出星点法力,“我到底是什么?李鲜,我到底是什么?”

        “你不过是张皮。仅此而已。”李鲜高高在上,低眼藐视地上的女人,“你的容貌的确令朕一时倾心,但朕坐拥天下,何愁后宫空置?你的容貌,怎及江山安稳重要?何况,如今也证实,朕的投石问路之计,果真奏效。”

        伽美洛收悉“答案”,绝望地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她历尽痛苦都要变成的“人”,其实李鲜从未看得起。在他眼里,即使她化为人身,她也不是人,不过一张空空人皮罢了。

        李鲜却又发话:“莫天遥!朕命你即刻给妖女下蛊。朕要这妖孽吐出实话,还要她灰飞烟灭,彻底消失!”

        他说得再狠厉,那冲天的嫌恶与怨恨也已进不得伽美洛的心。她已将自己与眼前这个男人彻底剥离,但剥离之后,她的灵魂与躯壳,都已空洞如荒寂。

        但她还是注意到,在她面前跪着的乌缇娜,听了李鲜的旨意后,手中已燃起寒星。

        乌缇娜杀心已起。

        伽美洛望着她蓄势待攻的背影她本不必跪在此地,早在七日前,她就可以远远离去,却拖到今日。冷情如她,方才却能用出一招苦肉计,尽力为自己留住李鲜。或许她是知道的,如果没有李鲜,无异于判自己死刑。

        她伽美洛一世不二的对手,到了最后,竟能对她存有一份理解。

        她笑了,笑得苦涩而辛酸,仿佛在嘲笑自己荒唐的一生。她用只有乌缇娜听到的细微声音道:“谢谢你,乌缇娜。”

        乌缇娜听得此话,顿觉异常,收了攻势转头一看,伽美洛不知何时已拾起她丢落地上的剑,刺入自己的胸膛。

        她已是人身,剑锋不偏不倚洞穿了心脏,从背后穿出。

        她已经没有未来了。

        所以她连自己也不要了。

        乌缇娜一动不动,怔怔地看着伽美洛安然闭眼,如睡着般倒落地上。她本想一举杀了李鲜,未曾想比李鲜先死的,竟会是伽美洛。

        她从未如此震惊,那蝼蚁般的人,竟能不费一兵一卒,仅凭几句话语,就令一个九千年修为的女魔轻易踏上死途,毫不犹豫。

        “她死了吗?”李鲜问道。

        “死了。我确定。”乌缇娜没有回头,仍看着伽美洛。

        “收尸的事就交给你。想办法用蛊虫从她脑中探得消息,回头报朕。”李鲜说完,没理会乌缇娜是否回话,便迫不及待地离开这个令他恶心透顶的地方。

        满院的侍卫宫人陆续跟着李鲜离去,院中只剩乌缇娜和监视她的六名侍卫。

        乌缇娜一动不动,仍低头跪着。

        “我们动手吧,莫大人。”侍卫们已经不愿再等下去,催促连连。

        乌缇娜站起身,手中寒星仍在,她猛一握拳,身后的六名侍卫突然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冰锥刺穿喉咙,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就一命呜呼。

        乌缇娜在侍卫们的倒地声中,走向伽美洛,拔出她胸膛的剑,默默将她扶起。燃起寒星的那只手掌,此刻已凝聚出阵阵幽绿的微光,轻轻按到伽美洛胸膛的空洞处。

        这绿光源源不断灌入她的伤口,须臾,她终能微微睁开眼睛。

        然而她回光返照的第一件事,就是推开乌缇娜医治她的那只手。

        她知道自己已无救,但也是铁了心不愿活下去。

        乌缇娜甩开她轻飘飘的手,继续给她灌输法力,终于还是忍下怒火,颤声道:“你究竟为何要如此?!”

        伽美洛微微一笑,无言闭眼,唯余清泪两行。

        她根本无法吸收乌缇娜的法力,前胸洇开一大片血色,染红半身。随着气息凋零,她双臂缓缓滑落,拖到地上,宽大的袖中,滚落一个银瓶——那是封印着她魔力的法器。

        乌缇娜输出最后一缕绿光,停了手。她臂弯中枕着伽美洛,那张出尘绝世的容颜,已作死灰色。

        偌大的院中,唯一的活人,是全身僵住的乌缇娜。她低着头,做不出任何表情,只觉心腹中垂着千斤重物,似有隐痛,又道这本不应当。

        火云枫茂盛依旧,红叶漫天,仿佛永无枯萎之时。但这满树热闹,却以盛放之姿,行凋零之实。

        但伽美洛连它秃枝满树的时候都未等到,就先一步零落成尘。

        一片枫叶飘落,点在伽美洛额心。那里原本应有火纹印。

        这枫叶似嘲似笑地红着,将乌缇娜的心神唤回。她挥手扫去那片枫叶,放下伽美洛,站起身,施出法力,将她的尸首散作青烟一缕,婉转婀娜,直上云霄。

        她转身走出火云殿,疾步远去。长长的宫巷中空无一人,她不再隐藏,睁开一双深邃的蓝色眼睛,额心水纹印寒光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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