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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壹

  十九岁的年纪,已不是如花一般,而是老了。十五及笄,十五便可嫁了。

  爹总是念念叨叨,扰得她心烦。

  锦屏啊,你看隔壁家二妞人家比你小三岁,孩子都有了!你看看你…

  锦屏啊,东街李婶家的孙女嫁人了,你什么时候嫁?

  锦屏啊,王媒婆给花家说成了一门亲事,要不爹…

  锦屏啊,你何时嫁…

  到最后,爹便不再对她抱有希望,整天哼哼唧唧的,得空之时便坐在门口。磕着瓜子,两只腿晃晃悠悠。

  “锦屏啊锦屏你何时嫁,隔壁的二妞是又生了娃,你爹我如今已是霜鬓发,你怎还要愁婆家…”这小调越唱越顺口,以至于后来每次她出门,那些小崽子们就会围着她转圈,调不成调的唱着。

  她也不客气,当他们唱到“你爹我…”的时候,就很应景地喊一声爹。

  小崽子们就唉一声然后奔回家,不再扰她。

  若真论起来,她是不会嫁不出去的。

  她虽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但也是个小家碧玉。

  会唱曲,会弹琵琶。

  只是唱得曲怪,弹的音也怪。

  她曾说,有谁能和了她的曲,奏她的音,她便嫁。

  如若不然,便终身不嫁。认识她的人都知道这只是个晃子,可又无话可说。

  四年了,一直无人能全允了她的要求,也不知她哪儿学来的怪曲怪调。

  贰

  她不知道有多长时间了。

  得空之时,便坐在院角的槐树下。看着树上葱郁的叶子落尽,她仍旧抱着琵琶,却已经不知弹什么曲好。

  轻轻叹气,她掸掉裙袂的落叶,抱着琵琶回屋。

  这一生,她是否得孤独终老?

  可嫁不了他,就嫁一个不懂自己的人,还不如不嫁。

  锦屏突然顿了顿身子,回眸,满天红霞映入眼中。

  她莫非也到了该感叹“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时候?

  想了想,她又低下头自嘲地笑了笑。

  姑娘,是否和了你的曲便能娶你?

  少年背光斜坐于院墙之上,面色不知是怎么,如桃花般红艳。

  模样还嫩的很,也就十六、七。不知是谁家少年竟跑到这儿与她开玩笑来了。

  锦屏温婉地笑着,眼睛却眯了眯。“是。”

  她刻意压低了声,听上去绵柔清轻。

  墙上之人轻笑起来。

  “那你奏曲吧。”

  斜睨了他一眼,不答。

  锦屏就地坐下,纤细的十指在弦上熟练的拨动。

  曲声时缓时快,似小桥流水人家的闲逸,却又忽如兵戈铁马的张狂。

  时似风吹耳畔的悄悄,却忽又变成了惊涛骇浪的喧嚣。

  曲临末,一声怪异的音透露出不甘。

  锦屏微瞪着眼,心里又喜又气。

  喜的是,她终于觅得知音。

  气的是,她一年近二十的人,还真要嫁与这毛头小子不成!

  少年跳下院墙,修长莹润的手执着玉笛,眉眼含笑。

  他步伐轻得不惊尘,举手投足之间优雅大方。一袭素衣被斜阳染成绯色,甚是华丽。

  他径直走到锦屏面前,不顾她的面色难看。

  “一个月后,为夫会给娘子一个盛大的婚礼。”

  锦屏低下头,脸被气得绯红。

  刚刚离得远,没看清他的模样。

  现在看清了,却发现他长得竟如女子一般美丽。

  难不成她真要嫁一个年龄比她小,举止比她高贵,就连模样都胜过她的小子吗?

  他日,街坊四邻岂不是会笑话她。

  就连那些小崽子们都可以唱新的谣歌。

  “锦家姑娘真可悲,四年无嫁如尘灰。如今嫁个小丈夫,模样生得比她美…”

  若真是如此,她宁愿违背誓言!

  少年好玩地看着锦屏的脸忽青忽暗,却从未露出好脸色,轻笑出声。

  锦屏望着他,秀眉轻蹙。“公子怕是还不知道奴家的名吧,也不了解奴家的为人,就这样也要这

  样娶奴家过门?”

  似是轻叹,少年捻起她胸前的一绺青丝,道:

  “锦屏啊锦屏,我又怎会不知你的名,不懂你的为人呢。”

  锦屏杏眸圆瞪的,眼神写满了讶异:

  “你,你…”

  “锦屏,我什么?”

  “公子姓名。”

  “楼西画。”

  楼西画。七国首富之独子,她可不知她认识这样一号人物。

  “锦屏…”楼西画轻喊她的名。

  她不应。

  “你不记得了,但我永远记得…”

  ……

  锦屏咬着唇,狠瞪他,羞愤难当。

  那么一件丢人的事,她还以为没人会记得了。

  况且那时是在江南,没想到,他竟会追到这来。

  肆

  只有两个少年人,一个用扇掩面而笑,一个眯着眼邪肆地看她。

  那个用扇掩面的人她是看不清长相,但那个邪笑的人长了一张有着倾城之色的脸。

  偏偏,她就看那张脸不爽。

  举起手,往前一挥。

  还未吃完的西瓜便从那人的脸滑下。

  他的笑瞬间僵住。

  拿扇的少年却笑出声,很体贴的用扇子把西瓜汁和西瓜子从他脸上弄掉,回过头,颇为温和地看

  了锦屏一眼。

  她有些高傲地回望。

  那惊鸿一瞥,也是她记不住楼西画的原因。

  她只记住了那个如谪仙般的拿扇的少年。

  当锦屏一切回想起之后,她除了羞愤外,还又想起了他。

  不知那位谪仙般的人现在如何。

  那时,她真以为自己看到了神仙。

  楼西画则有些不解,看样子,她是想起来了,但她竟换去了那羞愤,望着斜阳失神。

  他拿着玉笛在她眼前晃了晃,道:

  “一月后,我便来迎娶你。”

  “恩?”

  锦屏仍是有些木愣。

  他不由笑出声,俯下身子。

  双唇触碰到她面颊之时,她也终于回神。

  再向他望,他早已转身,悠哉悠哉的从大门离去。

  没有追究太多,锦屏抱着琵琶回屋。

  四年来为何不嫁,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

  她曾以为,这一辈子都不会嫁。

  因她想,无人懂她。

  她也以为,不可能再看到他。

  因她想,以他的身份,她在他眼里应该只是万朵繁花中的一朵。

  她虽是女子,但也不可能不知道楼是国姓。

  更不可能看不见,那谪仙少年手中所拿的金色绣纹龙灯折扇。

  她何其喜欢槐花,她记得他身上的槐花香。

  记得他的温文尔雅。

  更记得,他与她的距离很远很远。

  锦屏抚着琵琶的弦,看着窗外,不由轻笑。

  “槐阡…”

  她的声音有些无力。

  门被轻轻推开,槐阡恭敬地站在门口。

  天色不知何时已是如此昏暗,她都看不清槐阡。

  看不清槐阡今日所穿是何颜色的衣服。

  看不清槐阡温文的神情。

  看不清,槐阡那张与他何其相似的脸。

  “去告诉我爹,他愁嫁的女儿终于要嫁出去了。”

  她没忘,也还记得,韶华易逝,容颜易老,她守不住这一生空等斯年。

  槐阡微微有些惊鄂的抽气声弄得她不由轻笑。

  “去吧…”

  “是。”

  槐阡应了声,并没有立即转身离去。

  她拿出火褶,拨弄好灯芯,却被锦屏喝住。

  “这灯…就别点了。”

  槐阡的手抖了抖,没再应话。

  转身离去,门也未关。

  锦屏看着窗外,银月不知何时升起,清冷的月光分外寒凉,刺入肌骨。

  手不自觉得用力,一根弦断了。

  血微微溅在她穿的素纱衣上,一片艳红。

  她曾想,她是可以嫁给别人的,只要那个人懂她

  她也曾想,她对那人的想法终究是如镜中花,水中月一般。

  毕竟那样谪仙般的温柔少年,那样高不可及的位子

  她就这样想着,想了四年,渐渐释怀。

  如今要嫁人了,她反而觉得,自己错了。

  如若她真的那样在心里想着,她为何独守了四年。

  锦屏淡然的笑着,将一根根弦拨断。

  五指上满是鲜血。

  等到她结婚那时,她也会穿上如此鲜红颜色的嫁衣。

  然后,都算了。

  楼西画或许以后会对她很好。

  她会再看到楼西锦,喜欢用扇掩面而笑的少年。

  她闭着眼想,合衣躺下。

  窗未关,风凉寒。

  银辉映地满屋惨。

  一个月,并不长。

  翌日清晨,喜庆的队伍吹吹打打的直到锦家门口。

  长度怕是可以从街头排到巷尾。

  带头的少年骑着雪色宝马,一身大红绣金纹花的锦袍甚是华丽,却也不似喜服。

  他一双凤眸满含笑意,那张脸真真是堪比女子。

  而锦家的门则一直未开。

  槐阡面含冷色,这喜庆的声音在她耳里甚是恼人。

  她知道,这是来接她家小姐的。

  她也知道,她家小姐怕是早就醒了。

  她穿戴洗漱好,便到锦屏的院子去服侍。

  那被锦屏精心照料的小别院一如往场般明媚。

  只是那槐树下坐着的女子给它凭添一丝萧瑟。

  一身带血的素衣,一把断了弦的琵琶,格外刺目。

  槐阡秀眉轻皱,却还是不急不慌地向锦屏走去。

  她不明白,四年前公子叫她来伺候锦屏,自己独自一人回了宫,她还以为,锦屏会嫁与他的。

  锦屏仰着头望这槐树失神,身上,鬓发上还带着湿意。

  “小姐,何时起来的?”

  槐阡帮她掸着身上的落叶,平淡地问。

  她也终于回过神,温和的笑起来。

  “三更。”

  她的声音清翠,还有着份霍然,却让槐阡觉得寒凉。

  三更…

  锦屏忽然起身,松开琵琶。

  山石玉做的琵琶掉落在地,断了,碎了。

  “槐阡,帮我收拾好东西。”

  锦屏说罢,便离去了。

  她一路走,一路掸着衣裙。十分的惬意。

  她想,或许也该明了了。

  她不可能一辈子不嫁,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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