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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八章·画中仙


不知怎么回事,送我去云梦一事上姨母跟大哥的观点分外合拍——为了让我有所历练,竟没叫人送我。只是叫秋痕和锦儿、阿沐一道陪我,又遣了脚夫将大件的行李先送去。

        因由是要去别的宗门帮忙理家,我生怕因为自己年纪小而被人轻看,又觉得没什么修为在身上,所以特意回不净世取了羲和——我修为虽然不行,但羲和的确是一口宝刀。它是我出生那年

        父亲为我用玄铁锻造的,在刀柄处特意镶嵌了美玉来彰显我的身份。而羲和本身有灵,煞气比平常的刀灵都要弱,反噬也并不严重。且它每每出鞘便有识护主,易于控制,且威压并不逊于寻常剑修的剑气。带着它无论如何都比我本人更能震慑众人一些吧?

        临行前我仍在同大哥生气,气鼓鼓地道了声“再见”便上了船。可船开了半日我就开始想家害怕,觉得前路漫漫不可知,孤苦无助。好在有锦儿陪着我,秋痕也时不时开导我一二,多少能减免几分心中抑郁。

        从兰陵到云梦走水路很快,加之已经入夏,雨水逐渐丰沛,河道里水面宽阔,水急舟快,不过三日半的功夫就到了云梦。但也就这么几天,我在船上颠簸得吃不下睡不着,十分难受。更何况越往南走越热,我整日闷在船篷里觉得胸闷,出来了又有烈日暴晒——哪里呆着都不合适,人的精神都不太好了。

        那日午后,锦儿撑了伞陪我站在船头。前方水路一转,忽地出现一片平湖。湖面之上荷叶如碧浪翻滚,其间点缀着星斗般的荷花苞。小船来往,渔夫小贩都戴着斗笠遮挡夏日的炎阳。街市繁华,百姓安乐,炊烟袅袅,纸鸢翩翩,孩童啼笑,云梦一片盛世景象,竟然丝毫看不出当年被血洗的衰败之色。

        又行了一炷香的时间,我便遥遥看见了码头——船夫带我走的并非云梦的公家码头,而是直接绕路走了莲花坞后湖的私家码头。看见江晚吟一身紫色的剑袖常服立在码头,我心中莫名一跳,又是紧张又是害怕——此次前来帮他理家是说得好听,但我估计他已经知道了我背地里告状坑他没成的事情,想着就觉得心虚。

        江晚吟的身后还站着两个穿紫衣服的人:一个是之前见过的江澈,另一个姑娘也戴着佩剑,想来是江家门下的女修——容色清丽,面容沉静,看起来还比较好相处。而江晚吟仍是和之前一样,一张脸黑得透彻。也是,我还欠他二百两。

        船停下来靠了码头,水波荡漾,船总也没个稳当。我一只脚踩着码头的木板,另一只脚在船上,起也不是站也不是,摇摇晃晃得没完没了。可江晚吟这个人,一点没有眼力见,他还真就站在那儿看着我,甚至还自己往后退了一步。最后,他实在是看不过去了,冲身旁的女修扬了扬下巴——叫她来扶我。

        那姑娘领了宗主的命令,上前来握住我的手,一用力将我带上岸去。但她力气大了些许,我上了岸没站稳,踉跄了几下。锦儿先前看江晚吟的脸色心里就气不过,见我差点摔着自己,她也没叫人扶,噌一下蹿上岸来搂住我的胳膊,

        “喂!你怎么回事!扶个人都扶不好!摔着我家小姐怎么办!”

        还未等那女修开口,一旁的江澈就不乐意了,“你怎么回事?连你家小姐都看不好!还怪别人,真是好笑!”

        我心里知道这种时候只能我给江晚吟台阶下,要等他给我面子,那我怕是能晒死在这里。所以我就只能笑一笑,先跟江晚吟问了个好,再对那个女修表达歉意。

        “姑娘,锦儿方才说话失礼,我代她像你道歉,你别往心里去。想来一会得麻烦姑娘领我们去房间,那能否一问姑娘芳名?”

        那名女修也十分大方,并不因为锦儿刚才的无礼而生气计较。她执剑行礼,“在下云梦江氏叶淳,见过聂姑娘。”

        “叶姑娘多礼了,清河聂氏聂思琰。这是锦儿和阿沐,那一位是我姨母金夫人的婢女秋痕。你若不介意,可以同我一样唤她秋姑姑。”

        阿沐和秋痕都是十分知礼又守规矩的人,干脆假装没有刚才那一会事,都一一行礼见过。只是锦儿因为自小跟着我,没受过什么气。叶淳和江晚吟也就罢了,跟江澈行礼的那个样子,简直是要把头扬到天上去。

        我心里直叹气:得,真是谁家的人随谁——我和江晚吟结梁子,锦儿和江澈结梁子。

        至于江晚吟,他怕是已经在这儿呆烦了。

        “聂姑娘的东西都拿好了?”不得不说姨母让秋痕跟我来是个非常正确的选择,因为有长辈在,江晚吟就算再不耐烦也得把面子功夫做足了——就像他现在还得称我是“聂姑娘”,而不是直接用“你”来称呼。

        “多谢江宗主关怀,多的行李想来已经送到,随身也无他物,可以即刻就走。”

        “叶淳,领聂姑娘去房间吧。将人安顿好了来向我复命。”

        “是,叶淳领命。”

        “江宗主”,秋痕突然说话倒是吓了我一跳,她此次跟我而来是不到必要时刻绝不轻易开口的,如今这是怎么了?“可否借一步说话?”

        江晚吟看起来不太愿意,但好歹还是得给秋痕一个面子。他们往前走了几步,和我们拉开一段距离,交谈了几句。而后江晚吟走过来对我说:

        “那聂姑娘先好好休息,晚间掌灯时分家仆会在正殿面见。至于如何安排,就看聂姑娘怎么想了。”

        我觉得有点奇怪,我明明是来帮他理家的,不给我看账本光让我管家仆是干什么?

        “江宗主,嫂子让我来帮忙理家,那我何时能看到账本?”我看着他,觉得他对我仍有顾虑。转念一想,也对,别宗的人多少是有点不放心的。

        不过姨母这事做得挺绝,让我必须得认认真真帮他——摆明了说两家亲近,叫新娘的小姑子去帮新郎的小舅子理家。这下我的名声出去了,治理不好就是我没能力。我脸上挂不住,聂氏的更是宗门无光。治理好了那就我蕙质兰心,聂家帮扶仙门,对大哥的名声也有所助益。

        想是我说话太直接,一下子戳到了他心底,江晚吟抿了抿嘴一下竟没说出来什么合适的说辞。我却也跟着紧张起来了,赶紧补充一句,“那个,江宗主若是现在太忙了,那也不着急。等你什么时候有时间了,叫我去取也可以。”

        “不必了,我叫人给聂姑娘送去。江某现在还有宗门事务要处理,就不陪聂姑娘去看房间了。叶淳会领聂姑娘去房间安顿,告辞。”说罢领着江澈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只觉得松了口气,伸手拍了拍胸口。叶淳领着我们往莲花坞的内院走去,锦儿在一旁扶着我的手,悄悄问我,“小姐,你手心怎么出这么多汗?可是热坏了?”

        她一说我也觉察出来,也就刚才站了那么一会,连背后的里衣都汗湿了。“许是太热了些。”可我心里知道,除了热还有点什么别的原因——若真是热的,我怎么连呼吸的速度都变快了?

        走在莲花坞依水而建的廊道里,儿时记忆里些许模糊的画面又开始浮现在脑海中。我曾一个人跑过这条廊道,也是在这样炎热的日子里。可那时我身边无人陪伴,究竟是为了什么已经记不清了。

        叶淳见我有些恍惚,便放慢了脚步等我。在一处岔路口,我下意识地要往左转,却被锦儿拉住了。“小姐,你去那边做什么?”

        我这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是啊,我去那边做什么?

        叶淳没说什么,冲我微微一笑,“聂姑娘,是这一边,请跟我来。”

        “多谢。”我犹豫了一下,又问道:“不知道方才我走错的那条路是通往哪里?”

        “那是从前虞夫人及虞氏门生的住处,莲花坞重建后宗主按着原来的样子修复起来的。只不过如今也只有宗主时不时会去那里,其他人甚少有人踏足。恕我多嘴一句,聂姑娘若是无事,还是不去为上。”

        “多谢姑娘告知。”

        江晚吟这一次算是给姨母和大哥的面子,给我安排了一间别苑特别接待。锦儿和阿沐在偏殿里为我安置了行李,秋痕跟着我在叶淳的带领下参观了整座院落——

        中间的正殿用来接见客人、处理事务,左右各一间厢房偏殿,后院设置有耳房和杂物间。其中的装饰多为九瓣莲纹,房屋建筑以浅色木质为主,配以玉石、珍珠贝母等装饰,温和而大气,更显朴素恬静。

        我本是想午睡片刻之后起来看家仆的名单和莲花坞的各项事宜,再做些许初步的安排拟定分工,这样吩咐起来不至于显得太过生疏。谁想天气闷热,蝉鸣初起,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也睡不着。唤了秋痕来为我打扇却也无济于事,扇子扇动的热风最多算是聊胜于无的一点缓和。

        我烦躁地夺过扇子自己拼命扇了两下,而后颓唐地垂下手——这热的根本没法睡。

        “秋痕,叫锦儿去研磨。你帮我去泡一壶金骏眉,晾凉了我晚上喝。”

        我整个人只觉得心火上窜、烦躁不堪,就连平时对秋痕的敬称都变为了直呼其名。从骨子里,我还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受不得一点苦的那种。

        来到书桌前,桌上已经铺好了信纸,锦儿站在一旁低头不语地研磨。我一点没好气地将笔挂上的笔扒拉了一遍,都是好东西没错,但也比不上哥哥用的“紫烟泪”——那是大哥赠给他的紫竹管笔,被他整日带在身边,金贵得不得了。“紫烟泪”触手生凉,旧握不热,让人平心静气,

        在写字的时候绝不会心浮气躁。现在的我,确实需要这种宁静心神的东西。

        粗暴地抽出一支笔来,我在笔洗中润了笔,沾了墨汁开始写信。第一封信自然是给姨母和轩哥哥的,然后是给哥哥和大哥保平安。这一次我也算是体会到了什么叫“独在异乡为异客”,虽说有锦儿她们的陪伴,但此刻我的孤独丝毫不减。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金光瑶——说起来,他也曾在不净世大哥门下当过门生。那时候,他待我很好,时常能想到些新鲜东西逗我开心。我被大哥训斥、罚抄书的时候,他也会在一旁宽解我,甚至还会动手帮我抄一抄。的确,宽解人他是最擅长的。这时候,我可能最想念的就是他的笑容,他对谁都是笑着的。他笑起来还会有两个小小的酒窝,看了绝对不会叫人害怕。金光瑶是除了我的亲人之外,最让我觉得亲近的了。只是这些日子莫名其妙地和江晚吟挂上了钩,一日日的净想着整他,满脑子都是他的事情。除了那一次我去找轩哥哥碰到他,我有多久没和他说过话了?上个月说好要听得《春江花月夜》终究是再也没能听到,不过他有秦素作伴,或许也不会记得还有我这么个妹妹。而我,也算不得他什么妹妹。

        想到此处我有一股不知从何而起的不快,那日金光瑶可能就没有去过月下阁。爽约的,不止我一个。

        写字的手一顿,我气得把笔一摔,将那张纸团成一团直接扔了出去。锦儿吓了一跳,赶紧跑过来拂拂我的后背,“小姐,我给你扇扇风,别气了。”

        可他无论如何都算我一个很好的朋友,如果他真心喜欢秦素,那么他那次的爽约也算不得什么。更何况他那日见到我神色如常,或许是姨母同他说过些什么。算了,信该写还是要写。

        手里一边写着信,眼睛里却有了眼泪,一滴一滴顺着面颊落下来。锦儿拿着手帕从侧面探手过来给我擦脸,“小姐,别哭了。你若真是想家,给金公子写信吧,他一定会把你接回去的。”

        “不行。”

        虽说我心下已经动容了,可我也明白,这是姨母在为大哥拉拢江家的一次推波助澜——姨母和金光善那点情分怕是已经被老东西耗尽了,而轩哥哥此时也不能够取而代之,弑父更是不可能。从前的南宫家就是给他人做了嫁衣,此时她一定不会再坐视不管。聂家就是她的赌。

        我也不会愿意让金光善轻而易举坐上仙督的位置来掌控仙门百家,更何况想要宗门鼎盛长久,靠的可不只是大哥的修为和威名。

        “阿沐呢?”我用笔添墨的时候才注意到阿沐不在房中,探头看了看,连院子里都没有她的身影。

        “她出去练刀了,拍在院子里扰了小姐休息。”

        我看着外面的大太阳,想着这样子出去回来不得晒脱一层皮。但阿沐比我好多了,大抵不会因为暑热而昏倒。皮外伤是小事,别热坏了身子才好。

        “你一会去厨房找人给熬一锅绿豆汤,加点糖,等阿沐回来了你和她一起喝,消消暑。云梦这夏日里真不是给人呆的地方,难为你还跟我一起过来。”

        “小姐乱说,锦儿自小就没和小姐分开过,自然是小姐去哪里锦儿就去哪里。”

        我把信折好了递给她,她十分熟练地塞进信封里再用糨糊抹好了封口。我叫了人进来把信交给她,并叮嘱她一定要交到驿站送出去,越快越好。

        而后我搬了两个小凳子去门边,那里好歹有一两缕微风能吹进来。我和锦儿一起坐在门边,她在一旁给我扇扇子。我撑着下巴向外看,想着姨母和轩哥哥此刻应该在干什么,想着哥哥是不是正被大哥盯着练刀,想着过去的故事。我眼里看到的,是一个蝉鸣提前响起的夏天。

        好不容易到了傍晚,蝉鸣声也歇下了,莲花坞的家仆们陆陆续续地下工来到我的住处。我提早叫秋痕为我梳了十分正式的发髻,加上那只许久未戴的金雀钗,又点了浓重的妆容增添士气——人靠衣装马靠鞍,我第一次指使别家的家仆,心里多少还是有点没底。

        我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就去正殿的上位坐好,还特意装模作样地拿了一块锦缎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羲和。其实羲和哪会需要擦,我压根儿就不怎么用刀,怎么可能落灰!

        锦儿在一旁托着一只茶盘,里面放着我晾凉了的金骏眉。秋痕站在我另一边,手里持一柄丝面团扇给我轻轻地扇着风。阿沐则站在门口,叫前来的家仆男女分开站好。

        我心跳得快,紧张地连怕热都忘了,只觉得手心拼命出汗,却还不敢握拳——生怕弄湿了我提前打好的稿子。锦儿见我脸色不对,悄悄凑近几步,“小姐没关系,你把架子摆足了再说话,不着急!”

        想是聂氏灵刀的威名远扬,所有人进来见我坐在那里沉默不语地擦刀,面色冷淡,竟然都乖乖地站好了等着,期间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等人来得差不多了,我调整了一下面部的神色,学着江晚吟的样子放冷了眼神,抬起头来扫了一圈。所有人都听话地站在那里,一声不吭。见如此情形,我感到十分满意地笑了一下。结果一下笑出来没控制好,笑得阴阳怪气。有几个胆子大的抬头看我,一见那个笑立刻把头埋得更深了。

        说起来,这样的情况我也觉得很尴尬,只能伸手从锦儿那里接过茶盏抿了一口,才抬起头来。

        “我此次来是受了我表嫂子、也就是你们的大小姐江厌离之托,帮江宗主理一理宗门内务,尽一尽亲戚之间的情分。既是受人之托,我自然是尽心尽力——少不了让人厌烦。我呢,不比你们大小姐性子好——你们分内的事做得好,便行。若是出了什么纰漏错处,那从前治聂氏的霹雳手段你们一样都逃不了。知道了吗?”

        一应家仆皆言“知道了。”

        这一段完了,我就吩咐秋痕捧着花名册一一点到。方才我已经看过了莲花坞家仆的班次分工册子,并无不妥,于目前而言已经是够用。我一个外人,在别人家中动太多终归不好,不如先就如此来。但看江晚吟今天的意思,他并不太想让我接触账目。至于究竟是为什么,我和他都很明白——财权交出去了,能不能收回来就要看本事和造化了。

        忽然间我有点不明白姨母叫我来究竟意欲为何。若真是要我夺了江家的财权,她又没有明示也没有暗示,更何况那样叫江厌离如何看待?若说是要我来帮忙理家,可这明面上的让一个外人动账本,可不就是摆明了要夺权的意思吗?

        最终,我觉得还是不要想这些与我无关的事情——这些东西我想也想不明不,不如不想的好。

        “你们如今的差事我都了解了,安排得十分妥当。只是,划归范围还不清晰。”我抚了抚手中的羲和,“今后,每处的领事早上来我这里报备取对牌支东西。领事管理之内,上工时间若是有偷懒耍滑、打架拌嘴、赌钱喝酒的,立刻回我。若是不回被我发现了,我先找领事算账,再说闹事之人。各处互相之间不得掺杂代工,不得私自交换差事,若是自己分内的事坏了不干别人的事。但若是换工出了问题,两人同罚。各自管好各自的事情,如若自己管的事情物件出了问题,归一人受罚,不牵连他人。明白了?”

        见底下人皆应“明白”,我心里的石头也算落地一块。剩下这一块倒是有些不好开口,思虑一二过后找了个正派些的说法。

        “总领事出来,给我说一遍莲花坞内的时刻表。”

        站在最前排的人上前一步,称了一声“聂姑娘”就老老实实地交代了一遍。我点点头,又问道:“那你们宗主何时晨起?”

        “宗主每日寅时过半就起了。”

        我心下一惊,这么早?江晚吟果然不是正常人!算了算了,比不了他。

        “既如此,那就明日卯正二刻来我这里点到,之后每隔十日来一次。宗门中弟子门生是辰正用早膳,你们便如往常在辰时过半用。若是有领牌回事,只有午时初两刻可回,过时不候。戌时掌灯之后我会不定时各处巡查,别叫我揪着短——不然有你们好看。而后回来上夜交钥匙,这一日便算完。”

        我见底下人一应点头称是,看天色也差不多了,便叫众人散了。看他们出去后,我方塌下挺着的腰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回房间后,锦儿给我捏肩捶背,嘴里直说“小姐好厉害”云云。但又心疼我以后要起得那么早,“小姐,你是江姑娘请来的,何必这么辛苦自己?”

        “我在他们眼里终归是外人,若不拿出点架势来,根本不会有人臣服——人心本就是欺软怕硬的。再说了,我要是来了这儿还偷懒,江晚吟就更看不起我了。”

        “好吧,只是小姐千万劳逸结合,别累坏了。以后必定得午休,不然就这么熬着,迟早出事。一会我去外面热一盏酥酪给小姐备着,睡前喝了好安眠。明日我再出去找点百合安神香来。”

        阿沐接了外面传来的食盒,将晚饭布好。秋痕在给我布菜时说了一句,“小姐果真是长大了,已经足够沉稳,可以独当一面了。”

        我看着她,咬着筷子,笑了起来。

        早起于我而言太过折磨人,第二日差一刻卯时的时候锦儿来叫我。我想着今日要点卯,只能咬着牙爬起来去梳洗。又认认真真上了妆,挽了个简单又不失大体的发髻,就去正殿坐着了。

        点过卯了用早膳时我没有进太多,原本早膳就吃不下去多少东西,有时甚至不吃。这一下起得早更吃不下,可又想着有事要做,必须得吃点,也就硬着头皮揣了几口。

        我看着外面放着的日晷,掐算一下时间,晨练早就该过了,江晚吟必定都已经开始处理宗门政事了,可他答应给我的账本还是没送来。可要是我亲自去要又觉得太过猴急不合适,于此只能请了秋痕去问。

        果然秋痕比我有面子,去了一次就把账目给我请回来了。

        我将那几本账目先粗略翻了一下,发现全是些日常的琐碎支出,并没有大项数目。本来是想要秋痕再去一次,但转念一想——这些都已经到了我手上,若再去江晚吟肯定敷衍我说先看些简单的,或者怕我累着等等乱七八糟的理由。不如我就先看这几本,把问题和解决方案列出来给他看的好。那时候,他应当也没有什么推脱的说法了。

        细碎看下来也用了三五日的时间,我每日除了吃饭睡觉就是恨不得抓秃了头地算账。把那些零零碎碎的东西一一清扫干净了,这才发现江家的小金库还有很大的开拓空间。我给江晚吟拉了个单子,对应好账目支出的问题和解决方案:

        一、支出重叠、无意义:就脂粉一项我就觉得离谱,满宗门的也就什一是女子,更何况这仆妇和女修能用的了多少东西。女修最低一月也有一两月例,仆妇最低也能有五百多钱。这一个胭脂膏子还能不够?不过都是鲜花淘出来的东西,贵不到哪里去,完全没必要再给每人配近百钱的脂粉钱。再说冬日里的炭火,所有人的炭都是坞里支出的,无需再发一笔。之类琐碎不再细数。

        二、空地利用:莲花坞后湖有大片的湖泊,远处甚至有水田和山。可以将这些承包给坞里的家仆——坞里并没有那么重的事务要做,那就避免养闲人,叫他们去开垦一下种些东西。湖里可以种莲花莲藕荷叶等;山上种果树,也可以种桑养蚕、缫丝织锦,养鸡或其余牲畜;水田里可以种稻养鱼,还能养鸭子。所有东西种出来、养好了都先供应莲花坞的需要,多余的归个人所有,补贴家用皆可。

        诸如此类的问题我给他列出来四五项,等写好了单子,抬头一看已经是月上柳梢头。锦儿靠在一边打着瞌睡,门外是阿沐的身影。

        我叫醒了锦儿,让她和阿沐先去休息,今天晚上不必上夜。

        虽说在不净世也是我管家,但好歹还有个账房先生帮衬着。这下好,担子全砸在我一个人身上,还得找别人的问题。看着那一摞账本我只觉得心力憔悴,想着过不了几天大哥也会叫人送账本让我看。我真是一看到那些数目都觉得反胃,更是头痛欲裂。

        我虽然累得够呛、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可仍然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在我看来江氏仍有无限可能,但这个计划有多远,那就得看江晚吟能给我多少诚意。可就算心里这么说,但却已经慢慢地在构思一个更加宏大、也更有野心的计划了。

        一晚上太激动了没睡好,第二天又醒得早,导致我两只眼睛都有点肿。一看窗外,想来是还差一刻就到卯时了——江晚吟早就起来了。

        我叫秋痕进来替我浣面更衣,梳头的时候我看着镜子,莫名间想起叫秋痕给我点了一个眉心妆又上了金粉。但看了又觉得夸张,擦了重新点一个寻常些的。秋痕一大早被我弄得莫名其妙,就问了一句,“今儿是怎么了,二小姐是有什么要紧事吗?竟起得这样早。”

        我拿着笔又点了个浅一些的口脂,添了两笔,一抿嘴,“也没什么,就是睡不着了。你去把那一摞账本和我写好的纸收拾好,我去找一下江宗主。”

        镜子中的秋痕愣了片刻,而后露出一个慈爱的笑容,“婢子明白了。”

        这次去找江晚吟我没叫人跟着,一个人抱了一摞东西就往宗主卧房的方向去。谁知去了竟然没人,我又找到大门口的试武堂也是空空如也。正当我垂头丧气地准备往回走时碰上了一个扫地的老翁,便过去询问一二,得知江晚吟每日在教导弟子们晨练之前自己会提前起来练剑。此时,他人应当是在昔日虞夫人所住之处。

        我听了也没多想,道谢过后就匆匆忙忙往那边跑。一路七拐八弯的我竟然没有迷路,穿过天井处的九曲廊桥,来到了昔日的“枕玥殿”。

        我在门口拍了拍门环,等了片刻也无人应答。我又问了两声,仍然无人理会。犹豫了片刻,我还是壮着胆子推开了门,小心翼翼地探进去一个脑袋。四处张望了一下,还是没有一个人。

        出来关好了门,我准备往回走时突然觉得这地方有些眼熟,像是哪里见过似的。

        此处廊桥倚水,近水处均是白玉做成的栏杆,上面雕着精细的纹路。我抱紧了怀里的账本,顺着廊桥继续走下去。太阳升得更高些了,骤然间响起了第一声蝉鸣。转过一处拐角,眼前豁然开朗。

        湖水在晨曦的照耀下泛着珠光,如同满池碧玉。其上是盛开的紫莲,朵朵璀璨,金黄的花蕊上盛着几颗未晞的露珠。紫莲之中是一座六角凉亭,亭座近乎于水面持平,在日光之下莹润生光,亭中放着一架箜篌。不远处有一拢荷叶,在一处玉栏杆的缺口处落下一片荷阴

        在这湖面之上,有个少年执一柄长剑,破空斩水,向天而行。

        足尖点水水不动,剑气震世涌三江。

        他孤身一人在此舞剑,可我看着只觉得他比湖中紫莲更安静。

        看他剑芒凌厉,身姿轻盈,目光如炬,一时间我也看得有些痴,不敢上前打扰。

        这时候的江晚吟褪去了平时的阴鸷狠戾,没有了满面的冷漠嘲讽,只留下了满目的希冀——

        留下了一个莲花坞里的江澄。

        我不自觉地往前走了几步,一手扶着那白玉的栏杆,也感受不到手心处生出的凉意。“噗通”,我确信我没有将石子碰进水里,可心里却晕开一点点的涟漪。

        江澄像是昨夜凉风从天上吹落的星辰,是日出换来的朝露。金色的日光倾泻而下,将他的身影照得格外修长。我站在那里看着他,竟觉得一道栏杆将我们划开了距离——他所有的喜怒哀乐都是画中的悲欢离合,是我触碰不到的温热。

        而我只是个看画的人,其中的故事自始至终都与我无关。

        我看着江澄,没有更多的想法,只想也当个画中人,可以走到他身边的画中人。

        他旋身而起,火一样的目光与我相触,一张脸上糅杂着震惊和愤怒。骤然之间我就想起了这是哪里见过的场景——

        回忆里的那个午后,我就是在这里碰到了躲在荷阴里的江澄,而他面上的神色近乎和现在如出一辙。

        我心下一震,不由得倒退了两步,手一松,账本落了一地。

        噗通。

        江澄。

        他落在湖中的六角凉亭里收了剑,抚平衣服上的褶,向我走过来。在我目瞪口呆之下,江晚吟面无表情地踏水而过。他在玉栏杆的缺口处拨开那一丛荷叶,踏上这边的廊道。看他的面色能感觉到江晚吟已经在极力压制自己心中的怒气,“你来这儿干什么?谁允许你来的?”

        我傻傻地站在那里,脑子转不出来一点有用的东西。

        江晚吟把我上下扫了一遍,加重了语气说道:“说话啊!哑巴了?”

        这时候我才醒悟过来,在我面前的是江晚吟——并非那个在我心湖中投石起漪的少年。

        我十分尴尬地蹲下把东西拢到一起,想了想说道:“我来找你的。”

        至少我心动的少年是他的过往,是他身上仍存在着的部分。若我还想再看到江澄,那我无论如何都得让江晚吟放下戒心,让他开心。

        江晚吟大概是没想到我会答得这么直接,也是愣了一下,态度软了一些。他瞥了一眼放在账本上的几张纸,伸手拿过去看。我紧张地站在他面前,咬着嘴唇仔细观察他面部表情的细微变化,试图从里面辨别出几分情绪。

        那一对墨玉一样的眼睛里闪过了片刻的惊喜,但只是一晃而过,甚至让我怀疑自己看错了。而后他看我的眼神里多了正式,也多了一种让我有些不明白的情绪。

        后来我才明白,那是忌惮。

        “还不错。”他拿着那几张纸转身就走。

        我跟在他身后,恨不得都要跑起来了才能跟上他的脚步。“还不错吗?那江宗主准备用吗?还有,你打算怎么谢我?”

        他脚步一顿,回过头来看我一眼,“谢你?”

        “啊,也不着急,江宗主慢慢想。还有啊,这只有些琐碎支出,没法从根本上治理。江宗主打算什么时候把大项开支的账本给我?”

        我一侧身,绕到他前面,转过身来倒退着走——免得他又走得太快了我跟不上。江晚吟的面色毫无波澜,看了我一眼又想绕开我走到前面去。我急忙往前一挡,“还有收入的账目——我保证我真的不是过来白吃饭的。”

        江晚吟皱着眉头往旁边一晃身子,走到了我前面去。我转身赶过去,却听到他说:“你随我来取吧。”

        我没想到江晚吟日常处理政务和生活都在“枕玥殿”,只有晚上睡觉的时候才回宗主卧房。

        我跟着他进了枕玥殿的大门就闻到了一阵香味,肚子跟着不争气地叫了一声。估计江晚吟也听见了,侧脸给了我一个讥诮的笑容。

        “打雷了,听见没?”

        下一刻报应就来了,他的肚子也叫了,甚至比我的更响。

        “人在做天在看,江宗主听过吗?”

        “滚!”

        江晚吟走得快,也懒得离我。这时候我也不着急追他,抱着账本在他后面放肆地笑出了声。果然就听见里面传来暴怒的吼声,“你再出一点声,我就把你扔去喂狗!”

        我乖乖闭上嘴跟进去,把东西放在书桌上。江晚吟在一旁的架子上抽下来一大摞的册子,一股脑甩进我怀里,“你要的东西,拿走吧。”

        他这么爽快地把东西给我自然是很高兴,但我的眼睛跟着肚子飘到了另一边——

        另一侧珠帘后面的小桌上已经摆好早膳,我都能闻到鸡蓉玉米粥和八样小菜的香气了,还有包子!

        有些费力地把手上的东西放回书桌上,我在江晚吟疑惑的目光里问道:“来都来了,时辰也到了,江宗主都不留一顿饭?”

        一瞬间江晚吟整个人像是被雷劈——无论如何都难以想象我竟然能提出这种问题。而后他很快又恢复了一脸的冷漠,反问我,“我自问没有亏待过聂姑娘,难不成你那里没有早膳吗?”

        我心里叹了口气骂自己傻,眼前的分明是江晚吟,我怎么能想着留在这儿和他用一次早膳呢?想想之前叶淳叮嘱我的,他没直接把我丢出去就已经仁至义尽了。而且,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一个聂家的大小姐还是要面子的——

        “行行行,知道了。不就是看你这儿近蹭一顿吗?在哪儿吃不是吃你家的!”我又把东西重新抱回手里,给他点了个头转身就走,“这就走,不用送!”

        江晚吟还真没送。

        我又绕回刚才的地方,看着那一湖的紫莲发了一会愣。最终也只能叹息一声,打道回府。

        还没到门口就看见锦儿拿着个扇子站在门口,挡着太阳在等我回去。一听见我叫她,小姑娘也顾不得晒着就跑过来,用扇子给我遮住阳光。

        “小姐去哪里了?我起来就找不到你!秋痕说你去江宗主那里,可是方才江澈那厮从江宗主那里过来问小姐。这不明摆着小姐你不在吗?”

        我用手推了推她的扇子,分她一半阴,“我早先时候是去找过江宗主,之后又去别的地方散了会步,这不现在饿了回来了吗?”

        锦儿又一瘪嘴,不开心地说道:“小姐也真是的,起来了都不知道叫我——我哪里像你那么贪睡!你叫我,我就起来了!”

        “你说我懒?”

        “没有,我可不敢!”锦儿笑着拉住我,“小姐快点走,江澈还在里面呢!他送了东西过来,还说江宗主有话让他带过来。”

        我听的是一头雾水,江晚吟什么毛病——我在的时候不说,非得等我走了再叫人传话?我俩是没有特别亲近,但也不至于如此相看两厌吧?我在他面前多呆一瞬间都这么让他难受吗?

        进了大门就看见一个紫衣身影立在梁下——江澈站在屋檐下,抬头看屋檐上的燕子。我这才发现江澈其实和江晚吟很像,只是因为年纪小一些,身量不如江晚吟高大,肩膀也没有他那么宽。最重要的是,江澈虽然把江晚吟的高傲学了个透,但他的眼睛还十分明净,里面是初升的朝阳,时不时还会有带着温暖的笑意。

        “江公子。”

        他转过身来看着我,先对我行了礼,然后对锦儿“哼”了一声。“聂姑娘,我只是云梦江氏的普通弟子,担不起你一声公子,你还是叫我‘江澈’吧。”

        我对他笑了,实在是没想到,江晚吟那么个人,竟也能教出这样待人温和的弟子。我问他,“方才去湖边看了看,回来晚了,还让你等,真是不好意思。敢问江宗主还有什么吩咐的?”

        江澈回给我一个礼貌的笑容,“吩咐是没有,宗主只是让我来问问聂姑娘早膳可是有什么想吃的?若是有,可以叫人格外送来。今日宗主的早膳全都各取了一些送来了,还请姑娘进去尝尝,若是合胃口就叫人传一声。江澈还有事在身,就不久留了,告辞。”

        他执剑向我行礼,而后转身离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下涌起一股浅浅的伤感。

        “江澈!”

        紫衣的少年在初夏的日光里回过头,平静地问道:“聂姑娘还有什么事?”

        “多谢!”我冲他挥了挥手。

        “分内之事,聂姑娘不必客气。那——”

        “江澈,我没什么特别想吃的。不用麻烦你家宗主了。”

        少年的脸上晃过疑惑的神情,而后他很快收拾好自己的神色,重新正色道:“那我就先告辞了。”

        锦儿扶着我走进屋里,盛粥的时候我跟她说:“把江澈送来的东西分给院子里的家仆吧。”

        “为什么?那不是小姐想吃江宗主才送来的吗?”她弯腰看我,“小姐,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出去也没打把伞,肯定是晒着了。菡菡,倒水!”

        “不是我想吃,拿下去吧。”

        其实我根本就不爱用早膳,此刻看着也没什么胃口。只是恰巧在枕玥殿的门口,觉得肚子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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