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珠花
漓湖水波粼粼，在日光之中沁出片片亮光。
方棠那记沉声刚落，隔帆之外，便有一老翁穿着发白的布衣，佝偻着身子站了过来，低声道：“是我之过，贵人勿扰，我这便去请罪。”
许是听闻他这般低三下气的语气，不远之外的豆蔻少女脸色急得涨红了起来，声音倒是镇定有力。
“贵人谅之，阿翁行船已有数十载，他绝无可能先自撞上旁人的船！我分明瞧见了，是她们从侧撞上来的！”
沈清词微顿，外头女子的话语之声嘈杂错乱，穗禾和怀楹也从侧边跑了过来。
穗禾站到了她的身后，低声道：“小姐……我方才看见了，她们船上还有一人。”
“是太子妃。”
她一字一字道。
那刹，沈清词心中的迷惑之处得已解除。
她方才还奇怪，方棠一个小小的兵部尚书之女往日跟在杨槿月身后作威作福也就罢了。
今日杨槿月不在，她竟还敢如此嚣张跋扈。
原来，这么快就找到了太子妃这座新靠山。
但她记得，上世，裴月菱一贯独来独往，不曾与世家之女交好，怎现今就变了？
一层隔帆之外，嘈杂声不断。
沈清词收回心中繁杂的思绪，将将起身，崔雪沁便握住她手，凑近同她低语道：“来者不善，待会谨慎行事。”
沈清词淡定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那名老翁本垂眸立于一侧，见她们出来了便抬眸过来，“贵人……”
“老人家勿忧，错不在你。”沈清词缓缓道。
方棠一行人应是冲着她来的。何以波及无辜之人？
今日，若是没有讨要到一个说法，草草揭过，他们祖孙的声誉必会受损，世道艰难，往后，他们又以何谋生？
沈清词眸色微定，见一旁的少女眼眶微微湿润，便让穗禾递了帕子过去。
等她擦拭完面上泪水之后，沈清词这才轻道：“今日之事，我定会给你们一个交待。”
她语声不重，偏柔，那样缓缓地，一字字道来，却让人莫名心安。
那少女慢慢止住了呜咽之意。
见人出来了，方棠便眸色一亮，由着几个世家女拥了，上前走来。
“沈清词，原是你们啊。”
虽是明知故问，她仍是煞有其事地惊叹了一声。
“早知如此，我又何必这般兴师问罪！”
她眸色一深，又道，“我是无妨，但今日太子妃肯赏脸前来，方才却因着你们的无礼冲撞受扰了，实在是让人过意不去……”
话音未落，船舫之内着一袭洋李色挑丝双窠云雁裙的裴月菱走了出来，头上倭堕髻斜插了一根金雀缠枝钗，几只零星的红梅金丝镂金珠花缀在一侧，如是点睛之笔，衬得她颜如渥丹，十分妩媚动人。
她行来之时，众人便自觉拥到了两旁，让出一道。
方棠笑盈盈地站在她的身侧。
“太子妃方才不是头痛，怎么这会又出来吹风？”
裴月菱只是轻道：“无妨。既然是故人，便就此了了。今日天公作美，最适于游船泛舟，不要扰了大家的雅兴才好。”
说完，她将目光投向对面在船首一直静立不语之人。
“那怎么能行？太子妃玉体，岂是我等担待得起的？”
方棠皱了皱眉，也朝沈清词看了过去。
“这样，你们口头上道句歉，今日之事便算了了。”
她身侧那名粉衣女子即刻沉吟道：“三娘和太子妃实在是大度之人。由着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此揭过了吗？”
另一名碧色衣裳的女子从一侧上前了几步，紧挨着走到了方棠，话语之中含着无边深意。
“三娘一向是此性情中人，丁是丁卯是卯，绝无二话。倒是对面之人，贯会装腔作势，也不知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许是听见了喧闹漫布的笑声，云桑便走出了船舱，从容道：“此乃小事一桩，若是探其缘由，是吾方之过，自会认罚。”
话毕，静了一息。
可唯有一息而已。
下瞬，众人之中也不知是谁，突兀地冒了句“娥皇女英”。
不怀好意的笑声越发肆无忌惮。
崔雪沁脸都气白了！
阿冉分明是好心，允云桑上船，却被奚落至此。
实在是欺人太甚！
云桑亦是完全僵住了，随即双颊泛红，下唇微微颤动。
“是何人所言？我若寻之，必一纸状告于大理寺！”
众人这才渐渐噤声，方棠收起了笑意，目光若有若无地掠过漓湖的各方不远之外的画舫。
崔雪沁随着她的目光探去，这才发现那些画舫外竟都站着各式各样的世家女，锦衣似锦簇花团般合在一起。
不知道的还以为今日是场花宴。
她们有的持扇，有的搅着帕子驻足观看，目光融融，无一例外的探寻意味。
崔雪沁眼都气红了。
“她们分明就是看热闹来的！”
沈清词静立于船首，着一袭浅碧色轻纱翠纹裙，发髻之中亦是只挽了一支素银钗，蛾眉淡扫，肤无敷粉便细腻如脂，一身冰肌玉骨，仿若不食烟火的九天玄女。
她只是静立于一侧，在众多纷繁锦衣的世家贵女之中却是如鹤而立，颇有几分遗世独立之境意。
是以，虽她不曾宣之一语，众人皆是情不自禁地将自己的目光投注在她的身上。
她仍是淡淡的，眉宇之中一派从容自若，甚至都不曾向对面投去一丝丝的眸光。
仿佛周遭的一切与她无关。
这些人并不值得她留意。
许是听周围静了许多，她这才回神似的，将目光遥遥望向对面之人。
因湖面浮上的日光有些许灼人，她似晃了一下眼，之后才道：“空口无凭，方三娘，你可有据证是我们的船冲撞上去？”
闻言，方棠顿住了。
她当然没有。
方才，她只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过来挑事的。
因着同杨槿月交好，她得已出席过一些高门宴会，自然与沈清词打过几次交道。
她就是看不惯沈清词一贯而来的自诩清高之态，那样矫揉造作的姿态迷得一个个男人为她神魂颠倒。
她就是不信……沈清词对云桑无半分妒意！
然而，沈清词就是这样装腔作势，故作大度，竟还真允了云桑登船共游，心中不知是打的什么如意算盘。
她定是想与她共侍一夫！
堂堂武宣侯之女，难道还甘心为妾？
真是贻笑大方！把她们沈家的脸都丢尽了！
她一向是看不惯这样的人的，偏是要扯下她们粉饰太平的模样。而见一旁裴月菱半阖着眼，支颐在案上，她便暗暗有了思忖。
太子的意中之人正是沈清词！
天下没有哪个女人有这般大度，让自己枕边之人的心中牢牢放着一位妥帖的心上人……
思及此，她便有了计较，暗暗潜到掌舵舱，瞄准时机，在侧边的画舫发力潜行之时，差人将船行了过去。
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只要她不认，一口咬定是沈清词那边撞过来的就是了。
反正她们人多势众，还有裴月菱这个太子妃在，她有什么好怕的！
再不济，被人揭发了也就是了，左右她恶心沈清词一把就够了。
想到这里，方棠便底气足了许多。
“我们都瞧见了，还会有假？”
话毕，画舫上的众多世家之女纷纷点头。
“难不成，众目睽睽之下，你们还想赖？”
崔雪沁愤恨道：“你们分明是仗着人多，难不成假的说得多了还能成真？真是信口雌黄！”
闻及此言，方棠讪笑了一声，唇边挂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连怀楹都看出了她的挑衅之意，气得不行，低声同崔雪沁道：“奴婢会凫水，可要我回去寻姑爷过来帮忙？”
崔雪沁点头，“也好，你小心些。”
“——慢着。”
沈清词叫住了正要撩起裙角下水的怀楹，回眸过去，在崔雪沁怀着讶意的眸色之中，她淡淡摇头。
“崔姐姐，信我。”
崔雪沁握了一下她手，柔声道：“阿冉，莫要逞强。我知你脾气，只是此事棘手，也非你之责，你莫要一力揽下。”
沈清词依旧淡笑。
“崔姐姐，信我。”
她回握了崔雪沁的手，下瞬，眸光便转到了对面画舫的乌泱众人。
“既要表达歉疚之意，何不当面？我想去你们的画舫！”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难以置信，面上的惊异之色都来不及掩饰。
方棠也是惊住了，良久未应。裴月菱则是依旧眸光淡然，清清点点地望了过来。
然而，在众人如炬的目光之中，沈清词只是弯了一下唇角。
“方三娘，我沈清词可是诚意十足，怎么，你们是什么意思？”
四面画舫之上的看热闹的贵女都齐齐望了过来，也是议论纷纷，多是对方棠的指责难解之意。
如此情形之下，方棠只得命人将船驶近了些，沈清词轻轻一跃，跳了上来。
她眸色从容，脸上还带着一贯妥帖的乖顺笑意，方棠不知她在玩什么把戏，但直觉没好事。
只是……骑虎难下，在众人注视之中，她只得上前，下颌微扬。
“不是要致歉吗？现在便开始吧。”
她强装镇定地开口，以此掩饰内心愈发强烈的不安之感。
沈清词只是缓缓上前，这么一路走到了方棠身前，之后不疾不徐地伸手取下发髻之中的素银钗，笑道：“光是赔罪怎么就够了？方姐姐你大人不记小人过，还请收下它。”
说罢，沈清词有些不自在地笑了一声。
“实在是有些寒碜，我出门急，今日只带了它一件首饰。方姐姐勿怪。”
此刻，她光洁带点嫩粉的手心之上正搁着一支素钗，在耀目的日光之外，盛放着些许细碎的亮光。
方棠见之，却有些微愣……
这支素银钗是沈清词贯爱的，戴过不下十次，每每衬得她飘逸绝尘，清丽脱俗。京中有不少贵女在暗地里仿她造了这支素钗，但左不过一个东施效颦。
她自己虽恨得她牙痒，却也是悄悄托人去铺子打过一支一样的。然而戴上之后，只觉寡淡无味。
那时，她便暗想，沈清词这支银钗定是有些机妙之处的……
不然，怎就她戴着好看？
现下细细看来，也就是这么一根光秃秃的银钗，实在是平平无奇。
方棠垂眸片刻，从她手心之上拿过这支银钗，正要细看，忽然，众人出现了一齐的吸气声。
方棠微愣，抬眸，“怎地了？”
她身侧的那位粉衣女子拧紧了眉头。
“三娘你袖口之中，怎地有一支红梅镂金珠花？！”
心原之中的不安和闷烦之感不断蔓延，汇成燎原之势，方棠的心口几乎被不断漫上来的不安之感溺毙。
在周遭的纷扰议论之中，她细细垂眸，果真，在她浅色衣袖之中瞥见一抹梅红之色。
在浅色的交辉互映之下，那抹朱色极为刺眼。
她微微一顿。
海识之中，一下便跳出了，今日她对裴月菱的恭维溢美之词。
“太子妃这几朵珠花真是世俗罕见，贵气不凡，天下哪个女子见了都不经要惊羡一句呢。”
刹那之间，她的心口似被什么牵着不断下坠。
方棠愣怔地抬头，见到的仍是沈清词那般淡然处之的素面，和那样乖顺妥帖的笑。
“方三娘，怎么，太子妃的珠花怎会在你这里，众目睽睽，我们可是都瞧见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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