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周芳

“喂，小太监，”这大人见常公公还在翻炒，就和丁橙搭话，“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丁橙回：“丁杨，十四岁了。”

        “这么小？”他浓厚的黑眉挑了挑，目光里浮现了一丝同情，才这么小的孩子，这么瘦弱，却要远离家人，在这宫里受苦。

        他看见丁橙弓着身子，卑躬屈膝又低眉顺眼的样子，就踢了踢凳子，道：“你站那儿我看着累得慌，坐下吧。”

        “谢大人赐座，”丁橙拱手谢了谢，就坐了下来。

        丁橙坐下来，也不知道跟他说什么，只有端坐着保持静默。

        常公公做完了菜，几个小太监把饭菜装了两食盒，又灌了酒，到大人跟前，道：“大人，这菜做好了，就由这两个小太监帮着您带过去。”

        “叫他跟着去就行了。”

        这大人起身，看了看两个小太监，就指了指丁橙。

        丁橙本来想拒绝，但转念想起关押在狱里的周公公，差点跳起来说同意了。

        两个太监本就困的打哈欠，见丁橙做事这么积极，乐不得赶紧把事情脱手，赶紧把食盒递了过去。

        西厂的大人先提着一个食盒阔步出去了，丁橙接过另一个，快步跟上。等出了门，她打声招呼，转头回去喝水。

        一进去，就看见常公公面上的恭维之色尽数褪去，呸了声道：“不过是西厂那阉宦的走狗，神气什么！”

        看见丁橙折返，面上表情一僵，看对方笑笑，才也挤出一个难看的笑。

        丁橙倒杯茶水喝了一半，就走出去，面上浮现一抹嫌弃的弧度。都是身体残缺、为人奴隶者，偏要分个三六九等，站在高处得意地贬视人家，什么德行。

        无论是宫里还是宫外，西厂都是恶名昭彰，在未遇到江免之前，丁橙一直对他抱着畏而远之的态度，与权宦们扯上关系，可不是什么好事情。但承了他的救命之恩后，她才发现，江免与那个传闻中心狠手辣且祸乱朝纲的督公大人并不相同，十几年前的恩情，他仍铭记于心。

        因为江免，丁橙对西厂一众印象也有改观。

        申时已过，遥望远处天空，云霞满天，落日像正在融化的鸡蛋黄，余晖涂在琉璃黄瓦与朱红宫墙上，映照出美丽的光华和色彩。

        丁橙跟着这位大人，一路匆匆，从偏门走进了清心殿，有两个与他穿着一样服饰的男人见他过来，打招呼道：“月林，今晚上整了什么好吃的？”

        月林摆了摆手里的食盒，道：“你俩过来吃吃不就知道了。”那两人齐齐摆手，一络腮胡子道：“我不去，我娘在家做好了饭菜等我呢。”另一面皮白净的亦道：“我家里也有人等着呢。”

        络腮胡子撞撞他肚子，调侃道：“你小子，是弟妹在家温好酒等着吧，看还没出宫呢，你小子可等不及了。”

        面皮白净的微笑了下，对月林道：“沈大人，先告辞了。”络腮胡子也和他说了两句闲话，爽朗一笑，和同伴一起走了。

        沈月林继续向前走，穿过已燃起烛火的殿宇，到门上挂着两盏灯笼的角落里，和守门人打了招呼，照了面，引着丁橙走了进去。

        下了三层阶梯，丁橙才看到西厂地牢的一点影子，越往里走，萦绕在鼻尖的血腥味愈发浓厚。地牢阴暗潮湿，丁橙不觉脊背发凉，下意识摸了摸脖子，仿佛这样就能平复过快的心跳。

        地牢里很安静，没有喊冤声，也没有哭喊声。丁橙听小卓子说过，西厂里的囚犯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死人，另一种受刑至半死不活的。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自然是无法叫喊出来的。

        走过空荡的监牢到最深处，视野才明亮起来。里外两间房，内间是用刑的，上边挂着个人，蓬头垢面，浑身血淋淋的，外间板凳上坐了两个人，低声谈话，见沈月林进来，立刻起身相迎。

        “沈哥，劳烦了。”

        两人把手中食盒接过去，沈月林扭头看了丁橙一眼，她立刻会意，上前打开，把一盘盘菜都摆到了桌子上。

        一人道：“藤椒鸡片、卤牛肉、青椒炒肉、鱼香肉丝……”

        一样样端出来，菜肴闪着光，在灯下呈现出鲜亮的色彩，香气也随着飘出来，连丁橙也不由咽了咽口水，虽说常公公人品不怎么的，但在太监御厨当中，他的厨艺当属当尖，与从大雍各地征召而来的御厨相比，也不遑多让。

        另一个提了酒出来，扬高声音道：“还有酒！”

        前一个夺过酒来掀开闻了下，闭着深吸一口气，作出迷醉之状。

        摆完菜，丁橙掏出一块帕子来擦了擦手，那两人中的一个抛了一块碎银子过来：“赏你的，先去外边等着吧。”

        丁橙接住银子，弯腰谢道：“多谢大人赏赐。”

        她正想出去，却被沈月林叫住了：“先别走，你跟我进来。”

        丁橙纳闷地挠挠脑袋，还是跟着进去了，沈月林跟里间书写的人说了几句话，那人就出去了，同样纳闷地瞅了她一眼。

        “这是周芳的供词。”沈月林走到书案前，拿起了桌上的供状给她，示意她看。

        丁橙走上前，去拿供词。

        拿到手上，沈月林才一拍脑袋，问了句：“看得懂吗？”

        “我识得字。”

        说着，丁橙点点头，翻开来看，小心不碰到最上面那张纸上墨迹还新鲜的文字，上面所书都是周芳的诸番罪行，与御品轩中人勾结偷盗宫中物品、瞒报漏报贡品、与朝中大臣勾结、收受贿赂与欺压宫人等。沈月林想让自己看的，就是他招供的倚仗权势毁人清白，害死数条人命。

        丁杨，是这受害人名单上的最后一个，前面的人名中，张良玉的名字赫然在列。

        丁橙的食指在张良玉的名字上点了点，略思片刻，把供词整理好，放到了桌上。她的目光转向挂在十字架上的周芳，上身赤裸着，伤痕累累，下身穿的白绸裤子，早被血污弄得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看着他这副凄惨模样，丁橙心里是十分痛快，只是这样而已，远远对不住他害死的那几条人命。

        看了会儿，丁橙转身对沈月林道：“沈大人，我有些话想问周芳，不知道您可否行过方便？”

        沈月林微微抿了下唇，舒展了下身子，对他道：“我要出去吃个饭了，否则酒菜就要被那几个家伙抢光了。”

        丁橙对着他出去的身影拱了个手：“多谢大人。”

        沈月林出去后，丁橙从水缸里舀了一瓢冷水，泼在了周芳的头上，手一扬，就把瓢扔回了水缸中。

        周芳悠悠转醒，起初嘴里还求饶，可看见是丁橙后，可怜巴巴的眼神立刻变得凶狠，朝地上啐了下，吐出一口血水来。

        “呸，你这狗东西，也敢跑到咱家面前来耀武扬威了。”

        丁橙没一点生气，只是以平淡悠然的语气道：“你知道吗？张良玉接了你的班，暂领了内侍省总管一职，如今可是威风八面，十分得意。”

        周芳面上一怔，难以置信：“不可能！张良玉不过是我的一个小太监，仰着我的鼻息过活，为了讨好我，他可是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怎么不可能？”丁橙面上展开浅浅一抹笑意，“就是他告发的你，把你送进了这西厂地牢里。你万万想不到，会栽在你最瞧不起的人手里。”

        周芳疯狂地摇着头，等他逐渐接受，安静下来，丁橙才问：“你盯上我，是谁给你出的主意？”

        对方冷冷瞪他一眼，冷笑一声：“蠢货！我怎么会告诉你？”

        “李贵是其中之一吧。”丁橙说出一个人，瞧着周芳，见他沉默了，又问：“还有谁？”

        周芳此刻倒拿出了他的硬骨气，冷哼声道：“对我没有任何好处，我才不会告诉你，你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我为什么要自挖墙角呢？”

        见他死鸭子嘴硬，丁橙按捺下心里的怒气，镇定道：“凭你说不说，他迟早会露出马脚来的。”

        丁橙上下打量下他一眼，冷笑道：“你在这诏狱里的日子不多了，还是好好珍惜吧。”

        周芳猛地仰起头来：“是皇上下了圣旨吗？是怎么说的？丁杨！”

        不管身后人的吼叫，丁橙径直走到了外间，徒留周芳面对未知命运的恐惧。

        外边四人坐在桌上，菜已吃了精光，沈月林拿着欲饮的茶杯，问：“你跟他说了什么？”

        “就是骗了骗他而已，”丁橙轻笑了下，对他施了一礼：“多谢沈大人行的方便，还请您代小的谢过督公大人。”

        另外三人忽然好奇，但西厂的准则之下，他们也只是闭口不言。沈月林四人喝尽了酒，待丁橙收拾好碗筷后，就把她送了出去。

        骤然从黑暗的地牢里到地上，丁橙一时还有些不适应，用手遮了一会儿，才适应了暮日的光。

        沈月林看了下西边的天空，提醒道：“你脚程快些，路上莫耽搁，小心宫门下钥。”

        丁橙点了下头，就小跑着从清心殿出去，一出清心门，就遇到了准备坐马车的督公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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