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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大儒


  待将彪形大汉送出视线外,回过神来,花恨柳觉得老板娘看自己和天不怕的眼神都变了。

  天不怕仍在以悲悯世人的情怀抽动着嘴角哭,仿佛刚才赊下的钱不是店老板一家,而是他自己的。

  花恨柳暗叹一声:待离开此地,再去计较讹他一两银子与听他没完没了的哭哪个更合适吧!

  当然,现在最先要做的,还是先将自己二人的名声洗白了再说——一个仗势欺人的凶煞,一个无心坑有心的小骗子——长相果然是靠不住的么……

  “嗯!”他轻咳一声,示意老板娘自己有话说。“方才……”

  “真爷们儿!”老板娘适时大喊一声,“你二人的表现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看则无心,实则有意!我活了大半辈子,还是头一遭见你这等有胆识、有急智、有默契的团伙,真真是咱蜀国的好男儿!”

  不理天不怕一脸错愕,不等花恨柳再吐下言,只见老板娘长袖一挥,一声唱:“老死鬼还不快点滚出来!”

  话音未落,那店老板一脸贼笑着从后厨走了出来,手一扬,一包看似沉甸甸的物状落入老板娘手里。花恨柳的视线循着物状轨迹也跟着死死扣在了……钱袋子上。

  至少得有三四十两吧?他心忖道。虽说自己从小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并没有亲自去拿银子和商人做过买卖,但家里的账本他是要过目的,家里的银库他是要定期巡视的,所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更何况他此时可以依仗的“家底”说到底也只不过是一个孩子身上的一两银子的纸票罢了。

  “黑……黑店,你这是一家黑店!”天不怕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哪里是人家吃霸王餐不给钱啊,分明就是这店老板两口子先下手为强,早就将人家钱袋子摸走了,怎么会赔本呢!

  “这孩子不懂事啊!”一听这话店老板不高兴了,径自绕到花恨柳这一桌前,在桌子的另一边坐下。老板娘一看,得了,一张桌子四条边,这仨人各占一边,那自己妇道人家自然夫唱妇随,也在老板的对面一边坐下。

  “黑店,那是干的见不得人的营生对不对?”花恨柳一开始还担心对方动粗,要知道,凭自己和天不怕两个人,恐怕连一个店老板都撼不动,起冲突实在是自作孽的节奏!

  “和为贵,还是圣人有远见……要不怎么能当读书人的圣人呢,这句话就是为读书人准备的。”他心里默默感谢了一番前贤古圣,再看店老板时更觉得店老板充满了神圣光辉,大有前贤风范。

  “我们这是光明正大的手段,你看这天还亮着,你看这银子摆在明处,你看我们干的是见不得人的勾当?咱们这是‘白店’啊,哪里是什么黑店。”说着这话,店老板伸手摸摸天不怕的脑袋,有意无意地来回掠过了几下后颈。

  老板娘隐约感觉出自家死鬼今天不正常——他动怒了。这在平常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她不明白为何选在今天对一个童言无忌的小孩子动怒?

  其实,这种心理大抵是源于一种叫做“羡慕”的情绪吧。譬如十恶不赦之人,被世人再怎么痛骂也不会介意,或许在他的心里,他同样瞧不起骂自己的这群人:你们就能言行一致、表里如一么?披了衣裳就是正人君子,换一身皮却禽兽不如,心里明明肮脏的臭不可闻,还非得作出孤芳自赏的姿态,天下乌鸦一般黑,不是你说自己点上两撇白就能变成喜鹊司“报喜”的。

  然而对于小孩,若骂他一句十恶不赦,他却是受不了的:“你才多大你便骂我十恶不赦?知道哪‘十恶‘不?”最重要的一点,在一个纯白的如同一张宣纸的孩子面前,十恶不赦之人就是一团浓墨,你愈黑,越显得孩童纯真——同样的,这孩童愈显得天真、纯洁,就愈显得这团墨状若肮脏!

  店老板的心态大抵如此!

  但天不怕是个有底线的人。

  他虽不懂得“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但在死长生等一班人的日夜熏陶下明白了这样相通的一个道理:你不给我糖葫芦,我就不帮你解答疑问。

  这在日常的时候,底线是糖葫芦,这一会儿就变成了——分我点!

  所以,虽然他也害怕待会儿自己脑袋一咕噜,尸首分离,更害怕闭眼前看到一无头的身子从脖子处往外喷血花,可是他有他的倚仗——天说不能死的时候,想死都死不掉。

  他知道,现在还不是那个时候。

  所以他默不作声,只是在心里盘算,怎么着也得分到三成吧?按三十两银子算,那也是快十两银子嘞,十两银子能够换一万个铜钱呢,那得买到多少串糖葫芦啊!

  这一盘算,落在外人眼里就有了不同的解读:花恨柳心中暗惊,别看他平时动不动就害怕、就哭,看不出来在生死关头还是蛮有气魄的,竟然这么淡定!这就是所谓的“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吧!

  而在店老板夫妇眼中,这童生双眼迷离,似神游天外,口中滋儿咋作响,似咀嚼,似玩味,明明是一番粗浅的狡辩之词,落在童生耳朵里莫非还听出了其他的意味?

  瞬间,这二人再看天不怕时,就有了肃然起敬、顶礼膜拜的冲动。

  “丢人现眼!”

  恰这时,自后厨中传来一声怒骂,骂得花恨柳回神,骂得天不怕恼怒,骂得夫妻俩满面羞愧。

  来人是一老翁,看他身形佝偻、一身迂腐气,望他白发苍苍、满脸褶子纹,花恨柳猜老人家不下八十岁高龄了,忙起身执晚辈礼。

  天不怕却不管来人多大,但明明很不高兴,却也不好发作——他总不能跑到老头面前无理取闹说:“我正想着吃糖葫芦呢,刚想咬上一口就让你唬醒了,你赔我糖葫芦!”

  而店老板夫妻俩的反应则简单干脆了多,双双起身迎上老翁,只听一人“父亲大人”一人“岳丈大人”叫个不停。

  原来是一家子人。天不怕不乐意了,明摆着三个欺负两个,先不说实力如何,自己这一方在气势上就落了一个下乘。在心里,他已默默地将三七分改作二八分了。

  “不知廉耻!”老翁还没骂够,在两人跑到身前搀扶的时候又训斥了一句。

  这时候就不见刚才的店老板再说什么狡辩之词了,口口称是,唯唯诺诺。

  “让二位受惊了。”老翁坐下,面色一缓,向花恨柳、天不怕颔首道。

  花恨柳连称“不敢,不敢”,天不怕这次是真不怕了,简单一个“哼”字草草回应。

  “倒教两位见笑了。”老翁也不介意,接过老板娘手里的包袱,轻轻解开。

  天不怕满腔的热忱就在包袱打开的一霎,凉透了。

  “只不过是个面子,咱这里确实不是黑店。”店老板有些不好意思了,若不是打肿脸充胖子,他也不至于找些碎铁块来撑脸面。

  “真的没付钱……”老板娘也略不好意思地承认了。

  看着跟前这年近半百的两个人,花恨柳一阵苦笑:这是古书里说的童心未泯、返老还童么?

  “咳……咳!”老人轻咳道,“做的是不入流的小本买卖,也不过是想混口饭吃罢了。此事错在我管教不严,还请二位看在我司空谏的几分薄面上,多多包涵。”

  听到这话,本来还一脸窘态的夫妇俩再次变色,那店老板声音更急,道:“岳丈大人,这是何苦!”边说着,便紧张地望了花恨柳一眼。

  花恨柳心想这一家人真奇怪,就算老人自降身份报出名字也不用像防贼一般盯着我吧?

  “你就是司空谏?”花恨柳在纳闷,天不怕却摆出那张臭脸作“心忧天下”状了。

  司空谏很有名么?

  花恨柳不由得有些懊恼,自己虽来自后世,却对这名字没有丝毫印象,想来也是在那一百年里被抹掉了吧?

  当然,没见过不见得就不会看,当“司空谏”三个字从天不怕的嘴里吐出来的时候,对方三人先是一致的惊愕,短暂之后,老翁饶有兴趣,老板娘心急如焚,还是那老板眼睛一瞪,竟似要生吞了天不怕一般。

  果然很有名啊!

  “哦?你一个小孩子也知道我?”老翁似乎对被别人认出感到很高兴,不理身后人的情绪,看着天不怕问。

  “就是那个三朝元老的司空谏?”

  “那个配享太庙的司空谏?”

  天不怕连发两问,老翁均一一含笑点头。

  花恨柳震惊了!三朝元老?配享太庙?真假啊?

  要知道,能伺候三任皇帝的人肯定不简单啊,那首先得有知识,在“以儒立国”的蜀国,那至少得是大儒一般的人物才有资格、才有这样的道德感召力;其次还得有能力,能协助皇上处理各种政务、提供各种参考意见,成为皇上的左膀右臂;第三么,本身要有很好的道德品质,溜须拍马、藏污纳垢之流,若想成为三朝元老,可能还没迈出第一步就已经死在皇上的旨意上了;最后一点就是为官之道了,花恨柳虽然接的是闲职,对官场的一些处事方式他也是受到过一些耳濡目染的。

  更让花恨柳钦佩的是“配享太庙”这四字,听起来简单,但历史上真正能做到的臣子,凤毛麟角。

  所谓“配享太庙”,跟谥号这些东西是一个性质,那便是死后才有的荣耀。如果一个臣子被皇上说你百年后可“配享太庙”,那就意味着到时候皇家供祖宗的地方,正前方是列祖列宗,左右两侧就有这臣子的一“牌”之地。后代的历任皇上只要是来太庙磕头,那么他这一跪一拜,跪的就有臣子的一份功,拜的就有臣子的一份德。

  对于一个臣子来说,这可是极为荣耀的事。

  花恨柳心中感慨,若是之前自己或许还会羡慕,但现在也就仅仅是钦佩罢了!对于臣子来说,能活下来全身而退就是极为难得的事了,其他的都是奢求,是妄念……

  “那个被皇帝抄家的司空谏?”

  “那个越活越糊涂的司空谏?”

  天不怕继续问,但老翁却不似先前那样面带微笑、点头了。

  “你这孩子着实无礼,你……”老板娘听不下去了,所谓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疤,这令自己父亲生平失意的事情,他们夫妻二人是苦心积虑、如履薄冰,从来不敢提半字的,这时候被这童生说出来,老人可承受不住啊!

  “算了……他说的没错。”

  老人挥挥手,制止了正要抽身而上的夫妻俩。

  “请教您是……”

  改称用“您”,已经是这样一个大儒对人极为尊重的态度了。天不怕也不怠慢,应道:“老祖宗说不能说……我来自延州延昌城西……”

  “好生无礼!什么老祖宗说还不能说的,你……”

  花恨柳看着店老板的反应,那怎是“羡慕”二字能够表达清楚的,瞧瞧人家做女婿的,看看人家这反应……

  再看天不怕,刚才还装作一脸云淡风轻模样,这会儿见了司空谏向他鞠躬,竟慌得从凳子上起来又坐下,坐下复起来,手仿佛是不受控制一般前伸不是,后收不是,左右慌乱摇摆,直到听来一句:

  “我与伯阳私交甚笃。”

  天不怕不慌乱了。“伯阳”就是“庄伯阳”了,自己是他的先生,眼前的老头又和庄伯阳有私交,按辈分排那也是这老头的长辈了……况且,不是还有另一重“帝师”的身份在么!

  受得司空谏一拜,天不怕仍觉这个礼受之有愧,于他心里来讲,一个**十岁的老人向一个**岁的孩子执礼这是一道迈不过的门槛。就像他默认了当花恨柳师父,却仍要将花恨柳作长辈看待一样,年龄还有差距啊!

  天不怕暗叹一声:再待几年,我便和花恨柳一般大了吧!

  想是这样想,但他不会这时候说出来,一来他担心花恨柳知道这个打算后不等自己,再长上几岁自己就追不上辈分了;再一个就是,他忽然想起来怎么抹平自己心中的那份不安了——他决心告诉司空谏两个消息。

  “其实,早在一个月前,宋元燮就下旨不追究您的过错了,圣旨想来应该与抄走的东西一道在路上往您家里赶着呢。”

  好消息!司空谏没想到自己行将就木了,仍有望得到皇上宽宥,心中激动着,朝着昆州的方向领着女儿女婿磕头:“皇上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个……也没法万岁了,这个时候宋元燮想来已经被刺身亡了。”

  幽幽的一句,传入还满是感谢皇恩浩荡的脑袋里,司空谏以为自己听错了:“您刚才说什么?”

  “另外还得说一句,配享太庙也不成了,蜀国气运已断,这天下就要乱起来了……”

  花恨柳恨不得去堵上那张小嘴,但他更可怜这笑容还未散尽的司空谏。他走上前,想说点什么却不知怎样安慰,只好反复轻声道:

  “老先生……老先生……老先生?老先生!”

  最后一声几乎是喊出来的,震得另三人一惊。再一看,司空谏全身瘫软,面目灰白,已然身死。

  就这么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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