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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看着提着大包小包的人们飞奔着冲上火车,马克皱了皱眉,嘟囔道:“他们到底在急什么,不都有座位吗,难道火车马上就要开了?”

  小翠看了看手里的票,再看看表,无言以对。奶奶生怕赶不上火车,一个劲催促,见两人不紧不慢的样子,竟然有些生气,推开她自顾自往前冲,马克脖子一缩,只得乖乖跟着,回头朝小翠龇牙直笑。

  小翠无可奈何,上去扶住奶奶,紧紧跟在他身后,见他一手提着个大旅行包轻松自如的样子,不禁暗暗庆幸请了他来。一分神,她被旁边奔跑的人撞了个趔趄,差点和奶奶一起摔倒。马克总算收敛戏谑之色,丢下包扶住奶奶,回头道:“你提包,我背奶奶上去。”

  奶奶终于不再生气,在他背上左顾右盼,笑得满脸皱纹挤成一朵花。

  两人找到软卧车厢上了车,好似打了一场大仗,全都是汗水淋漓。年轻漂亮的女乘务员小心翼翼把奶奶搀上来,奶奶受宠若惊,不停推拒和道谢,马克提着包一马当先进了包厢,也凑上来表示感谢,女乘务员脸色微红,呵呵直笑,“你们可以从贵宾室走,就不用这么慌。”

  马克瞟了小翠一眼,小翠尴尬地笑,奶奶慌忙挥手,“不要做贵宾,贵宾是有钱人做的,你不要忘本。”

  小翠只是笑,轻声跟乘务员寒暄,马克微微一愣,随手从包的侧边抽出毛巾走出去。

  换了座位牌,小翠让奶奶睡在下铺,绞好毛巾为奶奶擦了擦脸。奶奶已经非常疲倦,却仍然撑着眼皮,像是看不够似的迷迷糊糊盯住她忙碌,不过很快就昏沉睡去,嘴角还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容。

  就是这样从不热烈,却令人内心安宁的笑容陪伴了她整整十五年,它绽放在她能看到的所有时间,任何地方,哪怕是摔伤了疼得冒冷汗,这笑容总是在。

  时至今日,她不禁想问,奶奶,您累不累,您后不后悔?

  她以前不敢问,怕失去这个笑容,现在根本不必再问,奶奶的生命已经走到了终点,这不就是最好的答案。

  这一世木已成舟,好好送走奶奶,来生再孝敬她老人家吧。她将脸藏在奶奶冰冷的手心,终于湿了眼眶。

  马克洗了把脸回来,呆呆看着小翠把水和水果摆上小台,轻声嘟哝道:“你们是去什么鬼地方,连飞机都没有,真是受罪!”

  小翠低头递给他一瓶水,轻声道:“谢谢你!”

  马克眉头一挑,露出一个灿烂笑容,扣着她手腕顺势把她拉进怀里,小翠挣扎着要起来,见奶奶动了动,卸下全身的力气,任由他箍在胸膛。

  “这样真好。”他的声音在耳畔幽幽响起,如同夜色中的灯光魅影,让人莫名迷乱。

  有强劲的臂弯做依靠,如何不好,可她不敢要,也要不起。小绿一次次提醒自己,感情是奢侈的东西,和她这种人没有关系。

  马克看了看睡得正沉的奶奶,轻叹一声,双臂悄然收紧,眉目间有无限惆怅,倒真像坠入爱河的男子。

  他身上有淡淡的沐浴露香气,和刮胡水的味道混在一起,她又是一阵心神恍惚。即便明知与自己毫无关系,她还是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抱住他健壮的身体,仿佛渴饮的旅人拥抱着水源。

  他没料到会有回应,浑身一震,低头看着怀中的女子,嘴角扯出一个高高的弧度。

  这时,一个白T恤牛仔裤的年轻人拉开门,先挤进一张汗水淋漓的脸,见到相拥的两人,笑容一僵,又很快恢复正常,满脸堆笑道:“你们好,请问你们是去哪的?”

  小翠满脸通红,连忙放开他,马克在她脸上的泪痕处摸了一把,若无其事地把她揽在怀里,抬头道:“你好,我叫马克,送我老婆和她奶奶回边城。”

  年轻人将小旅行包放下,抹了抹汗,咧嘴笑道:“真巧,我也是去边城。”

  “边城!”奶奶迷迷糊糊醒来,扶着床边要起身,小翠打开马克的手,过去把被子做成靠背,扶奶奶起来靠坐着,马克也颇有眼色,拧开矿泉水瓶盖,递到奶奶面前让她喝了几口。

  年轻人乐呵呵道:“奶奶,您真有福气!”

  “什么福气呢,是我拖累了他们!”奶奶满脸酸楚,目光在两人身上流连不去,又想感慨一番。小翠见势不妙,连忙赔笑道:“我们好多年没回来,边城现在怎么样了?”

  “我也是第一次去呢,不过听说边城很穷,基本上是几十年如一日,没什么变化。”这位年轻人自称姓卓,非常健谈,根本没去过边城,靠着平日搜集的信息,竟然滔滔不绝,从边城特产说到边城人的淳朴善良,让奶奶听得如醉如痴,竹筒倒豆子一般向他倾诉有关边城的记忆。

  小翠松了口气,这才安安心心坐下来,马克捉住她的手,小翠轻轻挣了挣,却被他抓得更紧,她生怕惊动奶奶,也由得他去,反正她的手上全是硬茧和伤痕,也没有什么好摸的。

  出乎意料,马克像是喜欢上这些茧子,摸上那一个个茧子和伤疤,不知在想些什么,眉目间不见一丝轻视,小翠淡淡瞥了他一眼,僵直的身体慢慢放松,轻轻靠在他肩膀。这一刻,她终于真正体会到有人依靠是什么感觉,即使只是暂时的,也无比满足和轻松。

  奶奶默默注视着她脸上淡淡的笑容,突然有些失神,嘴角努力弯了弯,还是不堪重负般垂下来。

  姓卓的年轻人笑吟吟听着,见缝插针问起边城小孩子读书升学的情况,奶奶目光闪躲一阵,茫茫然地落在沟壑纵横的掌心,气哼哼道:“山里的娃儿能认几个字就很好了,又不像城里人没山没地,没吃没喝,读什么鬼书!”

  小卓笑容僵在脸上,嘴巴张了半天,只是什么都说不出来。小翠浑身一震,以不可思议的力气挣开马克的手,带着笑容走出门,飞奔进洗手间,紧紧环抱住自己的身体,抖得像萧瑟风中一片孤伶伶的落叶。

  小翠很快就回来了,几人又聊了一会,都不约而同避开某个敏感的话题,奶奶到底身体不行,很快沉沉睡去,小卓给她盖上被子,自顾自爬上去躺下,有一搭没一搭跟两人说话。

  小翠昨天没休息好,脑子很快昏沉起来,马克把她揽在怀里,和小卓聊得十分热烈。小翠越听越不是滋味,瞥了马克一眼,想想他肯定是个能说会道,八面玲珑的角色,不禁暗暗嘲笑自己,大家都是逢场作戏,她竟然差点动了真心。

  “我昨晚没睡好,先休息了,你们慢慢聊,不用管我。”小翠招呼一句,爬到奶奶上铺,背对着他们睡了下来,刚闭上眼睛,手突然被人捉住,马克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好好睡,奶奶我照看着,睡饱了我们一起吃饭。”

  她没有翻身,只觉得一个温热柔软的东西轻轻落在自己手心手背,一种奇妙的触感迅速传递到她身体的每个角落,连心都微微地疼。

  当他松开,她紧紧握住那只手,像要死死抓住沙漏里的最后一点幸福。

  马克轻笑一声,再次吻了一记,不着痕迹地挣开,转身走了。

  坐了十多个小时的车,到第二天中午时,边城总算到了,过了边城前一站,奶奶兴奋不已,坐在窗边不住地往外面看,枯瘦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小翠心酸难耐,把奶奶稀稀落落的白发梳得服服帖帖,当她停下来,奶奶突然抓住她的手腕,颤声道:“娃娃,咱们终于回来了!”

  奶奶的手指几乎一根根勒进她的肉里,她咬着牙强笑,只觉脸上僵硬得发疼,紧紧抱着奶奶,无言以对。马克收拾好,笑眯眯地拿了包烟走出去,走到火车接头处,掏出手机开了机,按下几个号码。

  小卓靠在门口遥遥看着,拎起包晃晃悠悠走到他的身边,毫不客气地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燃,眼睛在烟雾里眯成了一条线。

  马克冷哼一声,大步流星走回来,靠在门口看着祖孙两人,眼睛都笑得没了影。

  边城站终于到了,奶奶根本挪不动步子,怔怔看着大幅站牌,眸中泪花翻滚。小翠搀住奶奶,轻轻为她整理好衣裳,“奶奶,走吧,我早就送信回去说我们今天会回来,叫阿爹找人来接,路太远,我们没法走。”

  奶奶眼睛一亮,推开小翠,脚步如飞地随着人流往外走,小翠连忙跟了上去,马克提上包,冲上去护在两人身边。

  又在一阵兵荒马乱中出了站,一群人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兜生意,好不容易从人群中突围,奶奶四处张望,喃喃道:“人呢,人呢,他们人在哪里?”小翠伸手去搀扶,奶奶用力推开她的手,低喝一声:“别管我,找你阿爹要紧!”

  小翠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只得紧跟在她身后。这时,一个黑黑壮壮的汉子走到奶奶面前,怯生生道:“请问……您是边家奶奶吗?”

  奶奶猛地抓住他的手,急急道:“我是,春子来了吗,他在哪里?”

  奶奶的声音近乎呜咽,汉子许久才回过神来,讪讪道:“边家奶奶,春叔前些日子打猎摔伤了脚,他没来,拜托我们四个来接你。我们做了顶轿子,广场不让进,我们只好放在那边旅店里。”

  “他的伤要紧吗,有没有请医生?”奶奶几乎吼了起来。

  汉子咧嘴笑道:“边家奶奶,您就放心吧,春叔只是脚扭了一下,不碍事!”他瞟了一眼小翠,用蚊蚋般的声音道:“小翠,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冬子。”

  小翠微笑道:“当然记得,你小时候老带我到山里打野兔子。”感觉汉子暗暗松了口气,她尴尬不已,强笑着把马克拉到身边,“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男……男人,你叫他小马就好。”

  马克连忙放下包伸出手,冬子目瞪口呆,马克愣住了,转头看了小翠一眼,小翠正想提醒冬子,冬子已反应过来,用力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才和他相握,赧然道:“不好意思,我还是第一次跟人握手,以前还是在电视里见过呢。”

  大家都笑起来,奶奶连连催促,冬子带着大家来到那小旅店,叫伙伴们把轿子抬了出来,原来这轿子就是用一张藤椅绑两根竹竿做成,舒适而简单。奶奶自顾自坐了上去,又开始催,冬子笑道:“边家奶奶,您千万坐稳当,到山里的路可还跟十几年前差不多,不过您放心,这几个都是我们村里最壮实的,绝对不会把您颠着。”

  说话间,冬子抢过马克的包交给一个叫阿宝的圆脸年轻人,马克想去抢,阿宝笑起来,“你还是交给我吧,你这样子能不能到家还不知道呢!”

  马克心里直打鼓,把小翠拉到一旁,悄声问道:“你家很远?”

  小翠突然有种罪恶感,低头道:“很远!”

  “很难走?”

  “非常难走!”小翠的头更低了。

  马克毫不客气地在她耳边磨牙,“我真想掐死你!”

  县城很小,只有零零散散一些低矮老旧的房子,除了最主要几条街,其他街道都是破旧不堪,有的墙上还写着□□时的标语,和可口可乐的大广告相映成趣。

  大家很快走出县城,冬子和一个叫小黑的汉子抬着奶奶走在前头,后面的阿宝不时向马克打听晴和的事情,满脸惊奇,啧啧称叹。

  城郊是一片农田,正是禾苗青青的时候,很多农田却都长满野草,阿宝摇头叹道:“粮食卖不起价,化肥农药一天天涨,种田还要亏本,所以大家宁愿出去打工赚钱,反正现在也不指望靠种田养活人。”

  路越走越窄,小翠的脚步也越来越沉重,她仍然记得小时候的情景,那时田从没有荒芜的时候,开了春,田里的水还冰寒刺骨,大家就已经下田做活,施肥、耕田、育苗、插秧……等禾苗长高了,大家又要开始打农药,除草,等到秋收,到处都是金黄一片,在青山环绕下特别美丽。秋收完,又要开始施肥、耕田、育苗、插秧,收了这一季的稻子,冬天各家各户都在田里种上油菜或者包菜,又是如画美景。

  可是,现在田里只剩一两个老人在拾掇,风吹过时,连禾苗的香味都被掩盖,送进鼻中的,只有尘土与荒凉,跟城市的繁华截然不同。

  不知什么时候,阿宝问完了问题,和另外一个叫阿木的汉子一左一右走到奶奶身边,马克停下脚步,和小翠并排走到一起,嬉皮笑脸道:“我说老婆,你不要老是愁眉苦脸好不好,我知道你心里有愧,我都不怪你,又不准备加钱,你就别担心了。”

  小翠扑哧一笑,讷讷道:“真对不起你,我们家住大山里,只有一条小路通到外面,我们走得快都要两三个小时……”

  听到马克的惨叫声,小翠连忙拉住他的手,笑得几近谄媚,“别慌,等下我陪你走,你一定要撑住,回去我再好好补偿你。”

  “反正我是上了贼船……”马克长叹一声,又突然紧握住她的手,嘿嘿笑道,“小翠,晚上陪陪我!”

  也许是回到家里心情好,小翠胆子大了许多,偷偷看了看前面几人,嘿嘿笑道:“行,如果你还有力气的话!”

  好在冬子他们怕摔到奶奶,走得也很慢,小翠拉着马克才勉强跟上他们。一路上,马克说得最多的一句就是“还有多远”,而小翠总是慢吞吞回答“马上到”,前面几人乐不可支,不时回头逗趣两句。

  趟过一条小溪,大家放下轿子歇息,奶奶瞪着眼睛四处看,用力呼吸,嘴唇轻轻颤抖,好似有满腹的话要说,却始终没有开口,而大家也不约而同噤声,让奶奶把山里的风景看个够。

  马克满脸通红地扑到溪边,捧着水洗了把脸,又开始哀嚎,“还有多远啊?”

  冬子呵呵直笑,“才走到一半呢!”

  马克恶狠狠看了小翠一眼,连惨叫的力气都没了。

  走过一段平坦的山路就是最难走的一段陡坡,阿宝和阿木把轿子接过去,阿宝个子矮,弯着腰走在前面,冬子和小黑在后面托住轿子,四人一步步把轿子抬了上去。上了陡坡便是一个几乎垂直的下坡,山里刚下过雨,路很滑,阿宝刚迈开步子就差点滑倒,冬子在他头上敲了一记,把轿子接了过去,避开中间的土路,沿着路旁有草的地方慢慢往下走,阿宝托着前面,随时准备救险,好不容易过了这段,大家都出了一身冷汗。

  这么要紧的时候,奶奶竟然在轿子上眯了一会,等下坡的时候才醒来,迷迷糊糊问道:“娃儿,快到了吗?”

  冬子笑呵呵回答,“边家奶奶,你瞧瞧,前面不就是咱们村。”

  奶奶扶着藤椅坐起来,直直地看向绿林深处那红墙黑瓦,声音颤抖道:“老天爷,我真的回来了……”她突然拍着椅子扶手,哑着嗓子叫道:“你们放我下来,我要走回去!走回去!”

  小翠拉着马克正下坡,马克一脚踩空,哧溜一声坐在泥里,大家回头一看,哈哈大笑起来,冬子连连摇头:“小马,我还以为你早就会摔跤了,没想到现在才摔,真不错啊!”

  小翠连忙把他拉起来,见他又开始横眉冷对,又好气又好笑,轻声道:“别这样,我们小时候还不都是摔跤摔出来的,回头我跟你用药酒揉揉。”

  马克拍拍屁股站起来,笑逐言开道:“你可别反悔!”

  小翠脸上直发烧,啐了他一口,追上去扶住奶奶,奶奶死死抓住她的手,低低呜咽道:“娃儿,我真的回来了,活着回来了!你看看,你看看……”

  小翠猛一回头,让一大颗泪落入泥土。

  一栋低矮的瓦屋前,一个老人扶着根树棍正朝路的尽头张望,当阿宝疾奔而来的身影出现在绿林中,他不禁老泪纵横,用枯树皮般的手擦了擦脸,回头叫道:“娃他娘,他们到了!”

  “我去接太婆!”一个六七岁的光头男孩冲了出来,拔腿就往绿林深处跑,他的身后,一个穿着黑色围裙的少妇搓着手出来,笑眯眯道:“阿爹,姐她们应该走了很久,她在外面这么多年,这种路只怕不习惯。”

  老人瞪了她一眼,喝道:“不准跟我提她!”

  “阿爹……”少妇还想再说,看了看老人突然阴沉下来的脸色,长叹一声,在围裙上搓搓手,又走进屋里忙碌。

  男孩在大家身边蹦蹦跳跳,老远就嚷嚷起来,“外公外婆,太婆回来了,大姨回来了,姨父回来了……”一个瘦小的老妇慢慢走出来,一步步挪下台阶,和老人并排站在一起。当奶奶被搀扶着走进屋前的晒谷坪里,两人携手迎了上来,扑通跪倒,哀哀唤道:“阿娘,我们对不起您!”

  奶奶放开小翠的手,疾走几步扶住老人,泪流满面地摸着他的头,柔声道:“春子,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阿宝笑道:“奶奶,春叔都快六十了!”

  “是啊,大家都老了,”奶奶又拉住老妇的手,“兰兰,你也老了……老了啊!”

  见奶奶泣不成声,身体摇摇欲坠,小翠刚要伸手,阿爹已经起身挡在她面前,把她的手不着痕迹地推开,扶着奶奶走进屋,阿娘低声啜泣,语无伦次道:“娃娃,对不起,你们快进屋去歇着……你妹在做饭……你别理你阿爹……”

  冬子几个面面相觑,垂头丧气进了屋子,马克冷眼看着这一幕幕,走到小翠身边揽住她的腰,微笑道:“妈妈您好!”

  因为他传递过来惊人的力量,她终于有足够的勇气抬起头,强笑道:“阿娘,他就是我男人小马。”

  阿娘惊喜交加,拉着他的手上下打量,不住点头,这时,小翠的妹妹也走到他们面前,手使劲在围裙上搓着,笑道:“姐,恭喜你!”

  小翠绽开一个灿烂笑容,“是小玲啊,我差点没认出来!”

  小玲定定看着她,仿佛要从她脸上找出熟悉的回忆,泪水突然汹涌,“姐,你走的那年我也才十岁啊!”

  “小玲,快做饭!”从屋里传出的一声厉喝打断了她的哭诉,小男孩蹦跳着跑到她身边,恭恭敬敬道:“大姨,姨父,快进来喝茶!”说着,他拉着马克的手就往里拖,小玲擦了擦眼睛,轻声道:“这是我儿子皮蛋,今年六岁了。皮蛋,快下去拿碗筷,马上要吃饭了。”

  阿爹带着奶奶在侧屋里看寿材,奶奶轻柔地抚摸,不住点头笑道:“这木材好,躺在里面肯定舒服。春子,记得把我的坟面向路这边,现在很多当兵的都从台湾回来了,说不定你爹和你舅也能回来。”

  阿爹心头大恸,颤声道:“阿娘,你就放心吧,我们已经选好坟地,就在对面那山上,正好面对着整个村和山路,你随时可以看到我们。”

  奶奶把脸贴到那冰凉的木材上,笑容满面道:“这我就放心了,娃儿的婚事也定了,那小马人不错,把她照顾得挺好。呆会你去跟他谈谈,这么多年了,那件事早就没人提,你那心事也该放下了吧!”

  阿爹长叹道:“娘,你不知道,小玲的男人就是因为这事一去不回,这几年真苦了她。不过冬子好像对她有意思,前些天跟我提过要娶她,她也想嫁,我已经点头了,家里有个壮劳力到底要好些。”

  奶奶愣了一会,拊掌笑道:“这就好,两个娃娃都不容易,也该过点好日子。”

  入夜,阿娘和小玲把桌子抬出来,摆出瓜子花生糖果点心,除了小皮蛋,大家似乎都忘记小翠的存在,围着马克絮絮不停,马克从不见一丝懈怠,总是有问必答,眸中在星光下如同燃起两簇火苗,跳跃闪烁,明亮无比。

  谈话间,他握紧小翠的手,不时探询着她眼中的星光。小翠反握住他的手,茫茫然看着星空和远山,仿佛仍然不肯相信自己回到这里,笑得无比凄然。

  山中的夜色美得惊人,空气中氤氲着树木的清香,让人心旷神怡。郁郁葱葱的树林间,不知名的虫子不停歌唱,一抬头,满天繁星仿佛就在头顶闪烁,星光下,远处的山在天空划上暗黑的线条,又因为有璀璨星光的陪衬而变得妩媚动人。

  美景如画,和十五年前一模一样,哪里像晴和这个繁华都市,十五年前还能看到靛蓝的天空,如今全是灰蒙蒙一片,像老天永远睁不开眼。

  笑闹间,奶奶第一个睡去,马克再次表现得像一个好孙婿,不声不响地将她抱到床上,感觉到那种轻飘飘的分量,不由自主地看向小翠。小翠躲避着他的视线,将双手绞得发痛,隐隐听到心中有人嚎啕大哭。

  等大家都走光了,阿爷一声不吭起身离开,阿娘把桌子收拾完,交代一声也进屋歇下。

  终于安静下来,山风穿过树林的动静变得十分惊心动魄,犹如浪涛滚滚,洗得人心头一片空茫。两人呆坐许久,小翠回过神来,想起今天只安排了一张床,满心忐忑,嗫嚅道:“马克,我去打水给你洗澡。”

  她刚想起身,马克把她一把拉住,窃笑道:“我们到底下那条溪里去洗吧,那水真舒服!”

  仿佛看到那些在溪水里嬉戏的时光,小翠不禁雀跃起来,悄声道:“好,我去准备东西,你等我一会!”

  很快,两人来到村子不远处的溪流,马克脱光了扶着溪边一块大石走了下去,小翠顿觉唇干舌燥,手足无措,心头一下子转过无数个念头。

  见小翠没有动静,他从大石后潜行而来,将她拖到水里的石头上,带着顽皮的笑容掀起她的T恤。

  小翠惊醒过来,捂住胸口,突然低泣道:“求求你,别动!”

  马克还没看明白怎么回事,身体已经反应过来,立刻把她轻轻抱在怀里,柔声道:“傻瓜,没关系,别怕!”

  他眼底有无尽温情,丝丝缕缕渗进她的心里,她一咬牙,把手慢慢松开,任凭那砂纸般的手掌磨砺着肌肤,进行最残酷的凌迟,一直抵达她耻辱的伤口。察觉到他的震撼,她惊惧莫名,刚想推开他,他的唇已经落下,声音更加轻柔,“宝贝,别怕,以后让我好好爱你!”

  她一口咬住T恤,扑进他的胸膛,哭得像个被遗弃的孩子。

  “娃儿,你要好好跟小马过日子,平时顺着他一点……娃儿,你要保重……”

  “娃儿,你好好的,别跟小马吵架!”

  “娃儿,保重……”

  奶奶牵着她的手,眼中好似有千言万语,突然又把她一推,径直朝那条陡峭的山路走去。

  “奶奶,别走,别丢下我……”她惊醒过来,发现自己在一个滚烫的胸膛,马克轻轻拍着她的背,轻柔道:“宝贝,别怕,我在这里!”

  怪只怪他的戏演得太好,自己竟真的沉沦下去,她苦笑着爬起来,刚穿好衣服,听到皮蛋在大叫,“太婆,你醒醒啊!”

  她心头咯噔一声,飞快地冲出门。奶奶在床上睡得正香,皮蛋怎么摇都摇不醒,急得满脸泪水,连连呼喊,她扑到奶奶身边,被奶奶嘴角那抹奇怪的微笑吓得魂飞魄散,一摸奶奶的身体,没有脉搏,没有鼻息,没有温度……奶奶睡着了,永远睡着了。

  终于回来了,阔别了十五年的家,劳累多年,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一次,长眠于山林间。从此,看着蜿蜒的山路,安然等待,等待那不归的亲人。

  小翠无声地哭泣,重重跪了下去,用近乎自戕的力气连连磕头。

  除了小翠,大家都忙碌起来,祭拜的村人簇拥着马克,七嘴八舌打听城里的事情,马克应接不暇,只得暂时撇下她。阿爷连孝服都没让她穿,她只能一身黑衣黑裤跪在奶奶的笑容旁边,将自己当成雕塑。不过,她并未在意,一直在灵堂烧香烧纸钱,让灵堂的香烛长燃不熄。

  外面确实热闹,不过对她来说竟如同冰天雪地,近在咫尺,却永远遥不可及。她也终于明白,十五年的距离,并非一句话一个笑容就可以拉近,更何况,那件事是大家心中扎根的刺,一看到她一提到她的名字,那刺便探出头来,伤人伤己。

  直到今天,她才终于认命,她也不得不认命,一切都没有改变,亦无法改变,沙漠的干涸和沉寂,怎会因为一阵狂暴的风而脱胎换骨。

  阿爷老了,由皮蛋来谢磕,皮蛋非常懂事,没了见面时那调皮劲,来了人便规规矩矩跪在蒲团磕头,没人时,默默地挨在小翠身边,看那香烛明灭的光,脸上有不合年纪的深沉。

  人们看到小翠,似乎都不知如何是好,有人扯着嘴角给她一个笑容,可看到奶奶的遗像,又觉得实在不妥,转过脸匆匆走开,有人好奇地盯着她看,还有人瞥了她一眼便皱着眉头离开,好似她能传播瘟疫。

  作为一个局外人,马克表现得堪称完美,把所有客人都招呼得很好,还兼顾照顾小翠的家人,不时为阿爹端茶送水,为阿娘捶背,连准女婿冬子也有些眼红。

  当漫天的黑幕笼罩群山,人们纷纷散去,满脸倦色的小玲走到她身边,轻声道:“姐,你去吃点东西,我来守夜吧!”

  小翠沉默着摇头,小玲欲言又止,轻叹一声,带着皮蛋走了。

  马克跨进门,一屁股坐在蒲团上,哎呦叫唤,“老婆,累死我了!我说,你还是去吃点东西吧。”他左右瞧了瞧,附耳道:“宝贝,我算是尽力了吧,你难道想逃我的债?”

  小翠眉毛挑了挑,冷冷道:“你放心,我不是那种人!”

  马克微微一笑,“你这样不吃不喝,身体肯定顶不住,一时半会没法走。你家里人当你是空气,你还想赖在这里不成?”

  小翠瞪了他一眼,正想起身,只觉眼前一黑,马克早有准备,把她拦腰抱起送回房,正要离开,却被她紧紧抱住。

  他一低头,她一口咬在他衣襟,像野兽一般低低哀嚎。他下意识把她推开,没想到被抱得更紧,只能紧紧把她瘦削的身体抱在怀里,听凭那滚烫的泪水一点点渗入自己胸口某处,挤出一个诡异的微笑,轻轻吻上她冰凉的额头。

  大概是怕小翠待太久,奶奶在家只停了三天便送上山。马克也算知趣,上午看着奶奶入土,下午就带着小翠离开,家里人都没有去送,冬子闷不吭声将两人送到县城,临别时才开口说了一句,“姐,你别怪阿爹,我们这些年也不容易。”

  “怎么回事,她杀人了还是放火了?”马克不免为她所受的冷遇打抱不平,冬子并没有回应的打算,毫不客气地扭头就走,好似后面有鬼在追。

  “要真的杀人放火还好了。”小翠怅然长叹,不由得开始掂量,自己在枕头下留下的两万块,能不能了结这一段不可挽回的亲情,报答奶奶的恩情。

  离家多年来他们不闻不问,她早就没有抱任何希望,只是没想到他们会绝情至此。她已深深懂得,亲情脆弱如玻璃,即使不是自己的错,碎裂那刻,大家就成了陌生人。

  她只是不甘心,没有看到这真正的结局,不甘心成为繁华都市里无主的孤魂。

  马克眼珠子一转,猛地揽住她往车站走,兴高采烈道:“亲爱的,我们回家,以后我十倍百倍地对你好!”

  即使是逢场作戏,也使得她放下一切,冲着“边城站”三个大字露出淡淡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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