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生活，是一口暗黑的井
回来了，谁也没想到这么快。
似乎梦游一般，小翠看着仍然一尘不染的房子，走进奶奶那晚睡过的房间，虔诚地跪在床边，用颤抖的手把床单上的折痕细细抚平。
窗户打开，树木的清香扑面而来，微雨蒙蒙，把花园这小片绿色染得更加苍翠欲滴。当初买这房子的时候就是因为这片绿色，这么多年了，一闭上眼，山中清新的气息仿佛就在身体里蒸腾。可惜的是，为了不让奶奶和他见面，她费尽心机，谎称自己是孤儿，甚至一直不敢经常去探望，更不用说接奶奶回来。奶奶会不会多心，以为被人嫌弃，或者看着病房窗外那片绿色时会不会责怪她，她一直无法探知，奶奶温柔的笑容，自始至终从没改变。
马克从身后把她拥在怀里，轻柔道：“宝贝，别伤心，以后有我！”
“都已经回来了，就别演戏了吧！”小翠凄然一笑，“这次真的很感激你，你把自己的东西收拾一下，现在跟我一起去银行拿钱，以后就不用来了！”
马克的唇轻轻落到她耳边，“这么快就想赶我走么，我很有专业精神，不到说好的一个月期限是绝不会走的。”他又叹息道：“最近一直在走背字，做什么赔什么，我当初答应你，就是想趁这个机会好好休息，看清楚市场再动手。”
小翠蹙眉道：“你这人怎么这个样子，你要休息要做什么都到别的地方去，别来搅乱我的生活！”
他突然把她身子扳正，恶狠狠地看着她的眼睛，咬牙切齿道：“是你搅乱我的生活，我明明过得好好的，你为什么要带我去那个鬼地方，为什么要让我知道你的故事！”他的声音低柔得近乎呓语，“为什么……要让我爱上你！”
这是什么感觉？她浑身僵直，呆若木鸡。
她从迷雾中冲杀出来，依然找不到归路，只能凭借本能朝着光亮走去，而他现在不就是举起火把……她心中掀起滔天巨浪，轻声道：“你还是走吧！”
她并不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多年前她曾经跟着奶奶给人做过保姆，暗暗喜欢上主人家的小帅哥，那种甜蜜酸涩的感觉，至今刻骨铭心。只是那时候她和奶奶相依为命，生活拮据，居无定所，只能成为小帅哥无聊时的消遣，成为众人的笑柄，最后被主人毫不客气地辞退。
她太有自知之明，爱情对她来说是奢侈的东西，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他好似知道她会有这样的反应，唇轻轻落下，把她的话堵在口中，也将她的心神再度搅乱。
此刻，他的眼神镇定而真诚，仿佛有一股奇异的力量，让她不由自主地坠入其中。虽不能万劫不复，也暂时得到抚慰，感觉安全。
他嘴角一抿，用哄孩子般的轻柔语气道：“别急着赶我走，先让我们试着相处一个月行吗，如果到时候仍不能接受我，我绝不会赖在这里！”
他的手臂如此有力，让她突然有些晕眩，失去奶奶的庇佑后，她的心一直空空荡荡，又似乎有什么东西一直悬着，怎么也落不到底。
他的笑容极浅极淡，却有说不出的温暖，那，正是她渴望得心痛的东西，哪怕用现在拥有的一切去换，她也心甘情愿。
她只觉得心中的物事慢慢落下，无奈地微笑，拍着他胸膛道：“你要抱多久，难道肚子不饿？”
回来第三天是星期一，小翠从来没闲过这么久，竟不知道该干什么，将家里擦得一尘不染后，实在没事做，干脆销假回去长信上班。马克自然抗议了好久，还是拗不过她，小翠早上穿衣服的时候，他从床上懒洋洋爬起来，□□着上身在一旁捣乱，把她弄得手忙脚乱，又偷了无数个吻才放她出门。
当小翠的身影出现在楼下，他也走到阳台上，小翠一回头，刚好和他的视线相会合，不约而同微笑起来，同时高高扬手告别。
他送个大大的飞吻过去，微笑着目送她远走，转头飞快地走进书房。
上了公交车，小翠仍然觉得在梦里。有人陪伴，这一段最难熬的日子竟然就这么淡淡而过，着实令人吃惊，她不禁怀疑自己的冷血，不然为何奶奶过世后没有痛不欲生，反而迈着大步走向男人的怀抱，走向新的生活。
看着窗外一闪而逝的高楼大厦，她不禁有些失神，暗叹自己果然太寂寞，这么快就让他的笑脸进驻自己的心房，不过，以后有男人陪伴，何尝不是一件好事，梦寐以求多年的好事。
那人却不同，总是一脸阴郁，浑身冰寒，似乎要拒人千里之外，只有和她相处时才会有笑容，两人相比，她更爱马克那团火，因为只有他能把自己最深处那个角落温暖。
也许，他真的爱上她了吧，她忍不住说服自己。他连那羞耻的伤口都不嫌弃，每次欢爱都轻柔□□，在他的引领下，她终于知道身体藏着这等秘密，让人如痴如狂。
车厢中一对小情侣揽在一起，目标变得大了许多，把小翠的目光也吸引过来。小翠怔怔看了一会，只觉男的帅气女的时髦娇俏，实在是一对璧人，不过，她很快醒悟到自己的无礼，这才悻悻然收回目光，在心中暗自羡慕，有人陪伴照顾的女人有多么幸福，从女子嘴角的微笑就可以看出来。
她突然很期待以后有人陪伴的生活，带着迷蒙的微笑看向熟悉的街景，因为心里多了一丝暖意，春天也变得充满勃勃生机。
她不由得想起〈挪威的森林〉中直子的一句话，“在荒郊野外有一口水井，是否实有其井，我不得而知。”
一直以来，现实是喧闹的，自己的世界却无比宁静。在棉纺厂的职工宿舍安顿下来，她白天捡垃圾，晚上就坐在书桌前学习，她把捡来的每一本有字的东西都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通过一本破烂的新华字典，她认识了许多字，学到了许多知识。奶奶一直鼓励她，把捡来的纸做成本子，那好心的老人还送了一枝钢笔给她，还把孩子们读过的课本统统送到她们家里。
就这样，她读完了初中，又自学了高中的教材，十七岁的时候，老人知道她的能力，介绍她考进晴和大学的夜校学习。那段时间是她最快乐的时候，她如荒漠中的旅人，如饥似渴地吸收知识。她总是第一个到，到了就把桌椅黑板全部擦干净，她也是最后一个走，把碰到的问题总结起来向老师请教。老师们非常喜欢这个勤奋好学的学生，总是不厌其烦地指导她的学业。当她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一个老师推荐她进了长信，从一楼的打杂小妹做起，一直升到今天的人事助理。
八年里，她如生活在套中，从来没有请过一次假，从来没有迟到早退，因为她的怯弱自卑，她失去了许多机会，其中便包括男子热烈的追求。
〈挪威的森林〉里，渡边这样觉得，“我唯一知道的就是这井非常之深，深得不知有多深；井筒非常之黑，黑得如同把世间所有的黑一古脑煮在了里面。”
生活在这干涸荒芜的井里已多年，是该爬出来的时候了，马克，你知道吗，我渴望你身上的阳光，你能拯救我吗？
马克，我现在才知道，爱原来是这样甜蜜，满心都是你的影子，每一次想到你都会微笑。
马克，请帮助我忘了过去，忘了那人，请借我强壮的肩膀。
马克，不管你是谁，不管你以前做过什么，以后请让我好好跟你在一起！
车厢里很挤，大家拉好扶手，冷漠地把目光看向窗外，有人惊奇地发现，坐在角落里那个一身黑色套装戴着黑框眼镜的女子，脸上的笑容灿如春花。
她那空谷幽兰般的气息，在污浊不堪的车厢里，成了一道眩目的风景。
长信集团堪称晴和最有名的企业，靠建材起家，这些年发展势头无比迅猛，小翠进来的时候上上下下只有一百来人，到今天已经发展成拥有三万多名员工，三十多家分公司的大型企业。长信的分公司已经设到北京上海等大城市，经营范围涉及家电、百货、烟草，甚至还是货运的龙头老大，其董事长何青天连同长信都成了晴和的金字招牌。
长信大厦在七路车线上，七路车是晴和的环城线，最重要的两个站就是小翠所住的贵族花园和长信大厦，以长信大厦为中心，辐射形成晴和最大的商业中心。
在一楼打了卡，小翠钻进电梯按了十楼，即使因为马克耽误了一点时间，仍是第一个到办公室。她的位置面向人事部门口，是一间单独用玻璃窗隔开的小房间，里面只有一个灰白色电脑台和书柜。她把包放下，清点一遍书柜里和台面上的文件，出去泡了一杯龙井，小心翼翼地端着热气腾腾的茶走进自己的写字间。
这么一会工夫，车玲已经进来等候，还是一身中规中矩的职业套装，短发梳得一丝不苟，明明满脸笑容，目光却始终带着一丝冰冷。
小翠赶紧迎了上去，笑道：“玲玲姐，你今天怎么这么早？”
车玲拍拍她的肩膀，“我知道你到得早，来看看你怎么样了。”
小翠强笑道：“谢谢你，我很好，奶奶走得很安详。”
车玲点头道：“老人家没受罪就好，你也别想那么多，好好。”
她眼眶一热，连忙转移话题，“玲玲姐，这几天你忙坏了吧，呆会你把事情送到我这里来，我来做就好。”
我就等你这句话，你还别说，你不在我真是忙坏了，底下那些人没有一个管事的，气得我直冒烟！”她边说边往外走，很快拿了一堆文件过来，“喏，这些是新招的员工档案，你分部门归类整理好再，这个不急，今天做不完明天再做也行！”
小翠翻开一页，轻声道：“玲玲姐，这个我今天就能做完，你放心吧！”
“你办事我还不放心么！”车玲哈哈大笑，忽然压低声音，“小妮子，你给我从实招来，你是不是又找男朋友了，这回又是哪个有钱佬？”
小翠脑海中闪过马克灿烂的笑容，脸上飞起两朵红霞，躲开她咄咄逼人的目光，咬了咬牙，轻笑道：“玲玲姐，我……确实找了一个，不过他也不是什么有钱人……”
“骗鬼！”车玲一拳捶到她胸膛，小翠始料未及，连退两步才站稳。车玲咯咯笑道：“我还不知道你，上次那个……”
小翠一直紧绷的弦终于断了，几乎大吼起来，“别说了！”
车玲脸色变了又变，干笑两声道：“算了，过去就过去了，别伤心了，再找一个就是，再说你也不亏嘛！”见小翠低下头去，她嘴角掠过一抹奇怪的笑意，“我就不打扰你工作了，中午一起吃饭啊！”不等小翠回答，她昂首挺胸走出门去，顺手把门口储物柜里的茶叶拿在手里，回头扬扬道：“喝多了咖啡，刚才觉得你那茶也挺香的，这个我拿去试试，好喝我可不还给你啦！”
小翠赔笑道：“好啊，你拿去喝！”说着，她转到桌子后坐下，看着茶杯袅袅的雾汽发了一会愣，当有人进办公室时，才猛然惊醒，把档案挪到面前开始工作。
车玲笑眯眯地回到经理室，桌上电话突然响起，她拿起听筒，声音突然娇柔，“对，她回来上班了……情绪很稳定，刚才还跟我有说有笑呢……你就放心吧，我会关照她的。何总，你这么在乎她为什么不把她弄到身边去呢……对不起，是我多嘴，我以后一定注意……何总再见！”
放下话筒，车玲的脸上顿时阴云密布，手慢慢握成拳头，重重砸在桌子上。
因为一个超市开张，长信又招聘了一百多员工，小翠看了看日期，不禁有些纳闷，这些员工明明都是一个星期前就已经报到的，怎么现在才整理他们的档案。她来不及细想，先把乱七八糟的档案分部门归好类，再从收银开始一个个查对整理。
她难得请一次假，同事们见她回来，纷纷来打招呼，也许是因为她平时忙得脚不沾地，又要照顾奶奶，没那么多时间更没有什么余钱交际应酬，暗地里大家都说她清高，看不起别人，大家相处都是淡淡的。不过，同在一个部门上班，抬头不见低头见，见面时的问候还是要的，刀光剑影都是背后的事，表面上你好我好打大家好的气氛一定要维持。
她分身乏术，一边应付大家的问候，一边按着涨痛不已的太阳穴，档案问题实在太多，有的记录连基本信息都不全，比如说有一个送货员只填了自己的名字和生日，其他全是空白，根本无法归档。她揉了揉太阳穴，干脆放下手里的工作，把有问题的先抽出来，送到经理办公室。
车玲接过那一叠材料，脸色骤变，喝道：“这些人怎么做事的，真是欠教训！”她把小翠拉出来，气呼呼地把那叠材料扔到前面一人的桌上，“你们自己看看，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还要等小翠回来纠正你们的错误，你们都是名牌大学毕业，难道连一个读夜校出来的都比不上？”
众人纷纷把脸转开，有人嘟哝道：“经理，你也不看看，有多少人是走后门进来的，我们要他们填表，那些人比我们还嚣张，我们哪里惹得起！”
看着大家暧昧不明的目光，小翠惶恐不安，不知道同事们想从自己身上找出什么，悄然退了一步，想隐藏在车玲身后。车玲并没有让她如愿，一边斥骂一边把材料交到她手里，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说：“小翠，你反正不怕他们，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小翠愕然地看着她，想从她脸上寻找这句话的深层含义，只是车玲脸上的妆容很完美，浅笑嫣然，目光明亮，什么都看不出来，不禁在心中重重叹了口气，从一年前知道自己找了个有钱的男朋友起，车玲的微笑里就多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让她觉得深深恐惧和悲哀。
说起来确实是她对不起车玲，车玲十分高傲，追求完美，容不得男人身上任何缺点，在嫁人的路上举步维艰，并且以她的大姐和领导自居，凡事都想伸手干涉，包括她跟男同事偶尔一起吃饭也会横加指责，让她无所适从。
那段日子她一直非常小心，不敢让任何人看出端倪，最后车玲不知从何收到风声，当面逼问一次，并且想见见这个男人，被她以时候未到婉拒，之后……她不敢再想下去，
只有走一步看一步，连忙定下心神，急急道：“经理，我这就去超市找他们负责人，今天中午就不能和你吃饭了。”
“你去吧，工作要紧！”车玲笑眯眯对她说完，转过头又变了脸色，“你们自己瞧瞧，这就是踏实的工作态度，你们多学着点，别老在这里混吃等死！”
话音未落，小翠浑身一震，果然听到许多从鼻子里冒出来的哧哧声，抬着千斤重的腿一步步往自己的写字间挪去，飞快地用文件袋装了一些空白的履历表，提上包就出发了。
走出长信，她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层积着乌云，黑压压地朝这乌烟瘴气的城市倾覆，让人憋闷异常。她苦笑着摸摸包，发现伞安安稳稳地躺在最底层，这才松了口气，坐上去超市的车。
长信门口的专用停车场里，一个戴着墨镜的男子坐在车里目送她远去，直到她上了公车才低头轻叹一声，打开车门走下来。
即使没人为难，把履历表拿回来时也已经到了快下班的时候，小翠急得满头汗水地跑回来，放下包就开始整理材料。
大家很快都走光了，车玲笑眯眯地招呼一声也走了，打扫卫生的钱姨轻手轻脚走进来，悄然叹了口气，“小翠，怎么每次都是你加班，说句老实话，不要这么勤快，别人会有意见！”
小翠从一堆材料中抬起头来，茫然地朝声音的方向看过去，对上那关切的表情，不禁心头一暖，笑道：“钱姨，你弄错了，这是我分内的工作，跟别人没有关系。”
这些年经常加班，整个办公室除了车玲竟只有钱姨和她说的话最多，见钱姨欲言又止，小翠赶紧柔声道：“钱姨，谢谢你，今天这些肯定做不完，我把手上这点东西弄好就回去，你先忙吧，我加紧点，说不定可以一起走呢。”
钱姨无奈地笑了笑，把写字间的字纸篓收拾干净就走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翠放下笔，长长伸了个懒腰，才觉得腹中空空如也，响若雷鸣。手机非常及时地响起，她看到号码，又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悄然缩了缩脖子，忙不迭跟对方赔笑道：“下班了下班了！”
里面传来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你想饿死我吗？”
“对不起，我今天加班，你还没吃吗，我也没吃，你在家等我，我马上回去做饭。”小翠赶紧补救，再次提醒自己，现在不是一个人，要多为他人着想。
“来不及了，等你饭做好了我已经饿死了，我在站台等你，我们去夜市吃小吃。”
小翠顿时来了力气，把桌上的东西迅速收拾好，抄起包就往外冲。看到站台上那白T恤牛仔裤的身影，她突然重新有了被人惦念的温暖感觉，下意识摸了摸因太过激动而滚烫的脸，悄然微笑。
马克一脸别扭，嘟哝道：“又不让我打电话，又不让我来找你，又不会打电话给我，要不是我在这等得实在受不了，你还止不定什么时候回去呢！”
小翠拉着他的手，用哄孩子般的轻柔语气道：“别生气，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说话间，马克把她拉进怀里，取下她的眼镜和头花，五指成梳，把她的长发梳顺，小翠赧然道：“别这样，这里这么多人看着。”
马克换上一脸调皮笑容，“看就让他们看，让他们嫉妒死！”
小翠脑海里忽然闪过今天公车上那一对情侣的身影，心里像喝了蜜一样，含笑敲了敲他胸膛，“走啦，你不是说快饿死的吗！”
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那种温柔的声线，真不像从自己身体发出来的。不过马克似乎吃这一套，定定看着她的脸，眸色无比深沉，似笑非笑道：“看到你不就忘了！说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我今天特别想你，你一走心里就像空了一块，到了你快下班的时候，我一直在看表看钟，恨不得调快一些……”
天已经黑了，四处灯火通明，让他眸中更显流光溢彩。时空仿佛停顿于这一刻，人声车声匆匆而过，都隔绝于尘世之外。整个天地，只有他，只有他的声音，如岩浆地火，涌动的是即将喷薄而出的热情。
一人一世界，檀板脆响，娇歌低吟，这样痴痴看着，这样深深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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