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豺狼尽冠缨 一


  新政二十年的春来得格外的晚,即使在这江南苏陵,也是二月初惊见草芽。苏陵古来以水网密布著称,几乎一街一河,有时候坐船还比转街过巷更快些。

  水道岸旁的杨柳在尚且凛冽的春风里瑟瑟发抖,解冻不久的水流被迅速掠过的小舟不断地撞出一个一个涟漪。

  从苏陵女校到圣玛利亚医院十来分钟的行程,薛湘灵却觉得已经过去了半天。

  到底还是来不及了,她一踏进医院大门,就被早已等在那里的纺织工会的一位刘姓委员带到了殓房。

  “你外祖母受伤太重,抢救无效,已经……”刘委员觑见她惨白得与这殓房里的尸体无异的脸色,吞下了最后几个字,只是摇了摇头。

  相比起悲恸,倒是不可置信占据了她大部分情绪。你能相信吗?就在几天前,还殷切送你出门上学的亲人,短短数日后,便毫无声息地躺在了这个冷冰冰的殓房中。

  她没有答话,刘委员倒并不见怪,作为死者家属,无论做出什么不正常的举动都是正常的,他悄悄叹了口气,说道:“你外祖母的后事由我们总工会负责,我们会给所有罹难者举办一个追悼会。”

  他说着话,瞥见她的手伸到了尸体身上蒙着的白布里,像是要握住死者的手,不由再度叹了口气,说道:“请节哀吧……”

  她对刘委员的所有言语恍若未闻似的,只是固执地握着外祖母的手,像是这样就能将她从另一个世界拉回来。

  显而易见地,她失败了,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使死者复生。刘委员体谅家属的心情,静静地在原地陪了她半个小时,直到她将手从白布下抽了出来,才小心翼翼似的问道:“天色不早了,小姑娘,我先送你回家吧?”

  这回,薛湘灵对他的话总算有反应了,轻轻地点了点头,这让刘委员不由松了口气。

  薛湘灵和外祖母家在城北的陈进士巷里,离圣玛利亚医院很是有一段距离,刘委员“奢侈”地叫了一辆黄包车,送两人回去。

  黄包车跑起来的速度没有扁舟快,街道上的风也比不得河道上寒凉,但或许是暮色渐起的缘故,薛湘灵只觉得现下比之前坐船更冷些。她感觉自己吸入的是寒气,呼出的依旧是冷气,空气在呼吸道与肺里过了一遭完全没有熏染上任何的热意。

  她好不容易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婆婆怎么会……我周末回家的时候她还是好好的……是不是罢工集会出的事?”

  “唉!”刘委员终于重重地叹息了出来,“今日我们苏陵总工会在南江岸组织集会□□,突然来了一大批军警,说要同我们谈判。组织集会的纺织、铁路、机械三位分会委员长就向他们重申我们的条件,哪知道一群军警一拥而上将三位委员长绑住了,被他们用鞭子抽、用刀砍,逼他们下令复工、解散工会。”

  讲到这里,刘委员蜡黄的面容充上了血,浑身也禁不住颤抖起来,眼眶里满是泪花,像是心有余悸,又像是悲愤无比,“委员长们咬紧了牙关不从,他们就向在场的工人开枪扫射……工人们的血都把南江给染红了,三位委员长也被活活砍死……后来总工会的孙委员长赶来,主动说跟他们走,他们又捉走了几十个工会委员,才放其他人离开。”

  “开枪的是谁?”她的鼻子在料峭的春风里变得通红,眼眶也是,“是苏陵的警察,还是驻军?”

  刘委员将自己由于回忆起惨剧而激越的情绪稍稍平复,再度重重地吐出一口气,说道:“苏陵军警确然是刽子手,但下令的人才是真正可恨。秦系军阀、本埠和外国资本家相互勾结,自工人运动兴起以来,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镇压我们。工潮规模越来越大,他们便也越来越忌惮,现在终于痛下杀手。”

  “你们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继续?”她难以抑制胸扉中的怨愤,低声怒道,“现在我婆婆死了,工人死了,你们工会的委员长也死了,又有什么用?”

  “可是不罢工抗议我们又有什么办法?”面对小姑娘的怒火,刘委员苦笑着说道,“资本家根本不把工人当人看,只当我们是牲畜、是机器,一天十几个小时连续工作,一个月薪水就那么十块几块钱,连自己都养不活,还要养家里的老人孩子……要是不抗议,累死也是迟早的事情。”

  薛湘灵哑然,从前在纺织厂里做工的外祖母有多辛苦、多劳累她不是不知道,要不是她一直为外祖母调理身体,恐怕外祖母早已劳累猝死。直到后来成立工人社团乃至工会后,情况才有所好转。

  静了半晌,薛湘灵问道:“那接下去你们要怎么办?要起义?”

  刘委员苦色不消,眼里充满了无奈,“军队在南江边上虎视眈眈,随时准备着杀人,总工会不得不妥协,大概过不了几天就会下令复工,我们没有办法……”

  “那死的人是白死了?”她讥诮般地问道。

  刘委员没说话,只能摇头,因为他也看不到自己的未来,也许明天他也会被军警抓走,或许后天他就会被工厂开除,成为流民,朝不保夕。

  黄包车到了家门口,薛湘灵抢先一步付了钱,向刘委员道谢,目送他脚步匆匆地走远。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巷道里家家户户门扉紧闭,只有朦朦胧胧的灯烛光从纸窗里透出。南江边上的惨案动静太大,以致于全城百姓皆成了惊弓之鸟,生怕下一个被子弹穿胸的就是自家的人。

  栓上了并不厚重,甚至隐隐透风的木门,她面对的是满屋的静寂、冷清和昏暗,她没有点上油灯,也没有燃起柴火做饭,径自踩着吱呀吱呀响的木梯上了楼,盘腿坐在略显湿冷的被褥上,盘算着要如何刺杀仇人。

  然而她思来想去,也难以确定她的仇人究竟是谁。

  是开枪的军警?开工厂的资本家?还是统治苏陵的军阀?即使她有鬼神之力,将这一干人等屠杀殆尽,换来的不过是又一番腥风血雨、白色恐怖。若这些人真的被刺杀,必然会引起动乱恐慌,届时新的军阀与资本家上位,借机捕风捉影,大肆搜捕,不免牵连无辜。这绝非外祖母所愿,也不是她之愿见。

  可是,就此罢了,她又如何甘心?

  一窗之隔,外头江水粼粼,月色凄清,杜鹃啼血,犹如报丧,烟波弥漫,杳无尽头。

  隔日,即是南江惨案罹难者的追悼会,上百口棺木纵横在苏陵总工会会场中,白幔、花圈、挽联将工会装扮得仿若义庄。

  包括总工会委员长在内的几十位工会委员昨日跟军警走后就再没有消息,料想不日这里将会迎来新的一批棺木。会场上愁云惨淡比苏陵上方的天色阴沉更甚,浓郁得仿佛要滴下水来,或许已经化作了家属面上的泪水。

  前来追悼的工团成员和各界人士来了又去,死者家属的啼哭却未尝停止。别的棺木前老幼妇孺、兄弟同胞簇拥着相互扶持,只有薛湘灵身畔的棺木,茕茕孑立着她一个人。

  素白纤细的手放下了花圈,薛湘灵鞠躬后抬起头来,怔怔地唤了一声:“老师。”

  她所就读的苏陵女校校长赵时秋,出身名门,原是沪上名媛,留洋归国后投身妇女解放事业,于苏陵开办女校,立志提高广大女子的文化素养,令她们真正走向社会,以期实现男女平等。

  “节哀。”赵时秋对她轻声说道。

  站在她身后的,还有另外几位女校老师,和平日里关系不错的同学,每个人的脸上都是近乎一模一样的怜悯。

  “老师,我……”薛湘灵望着赵时秋温婉的面容,欲言又止。在她们这些学生心目中,赵时秋有如一盏明灯,而她心中的万千迷惘却难以启齿。

  “我在学校等你。”赵时秋冲她微微笑了笑,安抚地说道。

  后来的出殡、下葬,薛湘灵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一路走来的,只觉身体轻飘飘地,脚仿佛踩在云端上,没有任何的踏实感,像是一场梦境一般。她多么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乍然惊醒后便能听闻外祖母叫唤她的声音。

  大抵是事情闹得太大,社会各界抗议的声浪一波一波地向政府军阀涌来,终于令他们松了口,释放南江边上被拘捕的几十位工会委员。但同时,工会也不得不妥协下了全面复工令,而被释放的工会委员重伤的人数达三分之二,几位领头的委员长、副委员长的亲朋甚至只能接走他们的尸身。

  南江上飘荡的血腥味未曾散去,苏陵的青石板路上血迹尤且斑斓,而工厂上空浓烟又重新滚滚而起,与早春的阴云连为一体,隐天蔽日。

  为何外祖母他们夙兴夜寐、昼夜劳作,只为争取合理的薪酬和工时就必须付出性命的代价?她早该知道,烽烟四起,乱世流离,这世道何尝有公平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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