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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阿蔓


  正如陈似道所言,蛮子们奔着陪都去了,京城并未留下太多人,更未料到我们还有余力反扑。

  世上大约没有比愤怒更激励人心的东西了,这场战斗胜得容易极了,一夜的功夫,京中留守的蛮子被我们瓮中捉鳖,杀了个干净。

  杀到最后,我们似乎也不是自己了,而是上天造出来专杀蛮子的物事。所有的感觉都麻木了,血溅到脸上也不再感到粘腻,只有满心的狂喜。

  直至没有任何一个蛮子可以让我们杀。

  天亮时,京城再度回到我们手里了。

  可它不再是我曾认识的模样。

  对蛮子而言,京城只是战利品不值钱的附属之物,没有丝毫值得珍惜的价值。

  他们将京城上下抢掠一空,尔后屠杀了男人和老弱之辈,活着的女人们或被凌虐而亡,或屈辱不堪地活着。护城河里尸体堆积如山,尸臭的味道渗入了每一寸气息。

  至于房屋楼阁,烧的烧,毁的毁。难以辨识清楚街道和楼宇,皇宫亦只剩得青烟残瓦,这一地面目全非的废墟,便是我从小生长在其间的京城么?

  我家也并没有例外。

  大门坍圮,房屋被焚毁,地上零散着瓷器和布帛碎片。我一路走到内院,没有遇到任何人。

  连尸体也没有。

  阿爹阿娘不在他们的院子里,这里什么都没有了,院墙也只剩了残垣断壁。从前要费力爬过的高墙,如今一眼便能看到左邻右舍。

  隔壁皱眉君家的宅子亦如是。

  说是隔壁,其实还是有些距离,也不过远远地能看到一个人影罢了。

  他的裘衣上沾了血——蛮子的血,我从不知他竟也曾习武,还杀了不少蛮子。他站的地方,是曾经的竹斋,现在同样只余灰烬。而他视若珍宝的那些花,也没能留存下来。

  他弯下腰,似乎在寻找什么,然后,人就消失在那堆灰烬里。

  就这么消失了?

  昨夜我替他格挡了蛮子的大刀时,他承诺会帮我找阿爹阿娘的尸体,还没有兑现承诺!

  他没完成承诺,不能出事。

  我踩着残断的院墙,一路跑跳到他消失的地方,这才发现地上有一块被打开的石板。石板下,一道石阶延伸进昏暗之中。

  “喂,你没事吧?!”我向里面大声喊道:“还活着吗?”

  “我无事,过来看看花是否安好罢了。”低沉的声音从下面传来。

  没事就好,我安心了。他还真是爱花成痴,离开时带不走花,便藏在地窖里;收复了京城后,第一时间便来确认它们是否安好。

  我寻了个石凳坐好,等他上来。

  他大概是要检查每一片叶子才放心,过了很久,才又回到地面上。

  “你这么爱花,当初是因为我摘了你的花才退亲的么?”

  如今我们算是生死过命的交情,我满心里也只有忆良,对那段曾令我伤心的过往竟也能主动开玩笑提及了。

  我大概是有那么一点没心没肺吧。

  “不是。”他淡淡回道。

  哦,那就是对紫苏一见钟情了。我默默地把这句话咽了回去,毕竟不是什么很有面子的事情。

  “那些花还好么?没有被发现吧。”我关切地问道,毕竟我还等着他帮我。

  “嗯。”帮他挡了蛮子的大刀也不能令他多说几个字。

  “我这么令你讨厌么?”我问他。其实我并没有那么讨厌他,当初若不是婚约的缘故,我和他大约就像我和凤初一样,会是很好的玩伴吧。

  “不喜欢。”他皱着眉头答完,往外走去。

  还真是简单直接啊。

  “有忆良喜欢我就够了。”我小声嘟囔道。

  不得不说皱眉君办事很有效率,那天下午,阿爹、阿娘、姑姑和姑父的尸体都完好无损地送到了城北的寺庙里。

  寺庙受损并不很严重,因为它本就荒废已久,反倒躲过了蛮子的毒手,成了附近保存最完整的房屋。

  他不止帮我找到了人,并且不知从哪里找到了四具木棺,将他们好好地安置在其中。

  “忆夫人,不要打开比较好。”看守的士兵阻止我掀开棺盖。

  我立即便懂得了他的意思。

  隔了这么久,怎么还会是当初的样子?

  他见我断了开棺的心思,便出去了。

  我看着那四具木棺。身在长平时,我很想他们;可眼下,我却不想在这里多呆一刻。

  他们不在了。

  当我看见这些木棺时便意识到了,即便木棺里的尸身还完整,宛如生时,那也不再是他们了。

  我已经永远失去他们了。

  这个时候,皱眉君应当已经收到陪都那边的消息了吧。

  我们并不仅仅是收复京城就够了,如若陪都情势不乐观,我们还得返回去救援他们。

  我也很想知道忆良怎么样了。

  我洗了澡才敢去找皱眉君。除了受不了自己身上的味道,也是希望洗掉晦气,得到好消息。

  “长平那边一切顺利,忆将军无事。只不过厄格逃脱了,他们正在追击蛮子残兵,尚需些许时日。”皱眉君果然给了我好消息:“京城附近应当也还有少许蛮子,我们须得清扫一番,你一道去么?”

  经过昨夜的战斗,他不再质疑我身上的甲衣。

  “去。”我点头,问道:“长平那边是怎么打算?活捉厄格么?”

  “那样自然最好。”

  “一定要活捉。”我怀着此生最大的恶意说道:“非凌迟之刑不能解恨。”

  皱眉君皱了皱眉,没说什么。

  蛮子很狡猾,很会藏,我们几乎一寸寸地搜索,才将他们揪了出来。

  “这里有一个蛮子的女人!”前面有人兴奋而猥琐地叫嚷:“这娘们长得还不错!”

  蛮子的女人?没听说过他们会带女人上战场。

  我迅速走过去,在她的衣服被剥光之前看见了那个女人的模样。

  女人满眼泪光,瑟瑟抖抖地用手遮住胸口,看起来吓坏了。

  蛮子的女人这么白?

  这个所谓的蛮子女人眼熟得很……

  “我是来找洛詹的!我是阿蔓啊!”满眼泪光的女人突然冲我喊道,努力地想往我身边爬过来:“您忘记我了么?”

  她被人按住,只能向我伸出手——手心里有新旧交错的伤痕,眼神几近绝望。

  阿蔓?

  这不是洛詹的相好么?

  我这才认出她来,一脚踹开正在剥她衣服的士兵,抢过衣服扔回给她。

  “滚开!你们瞎了么?她不是蛮子的女人,她是胡姬。”我斥开围过来的人,帮阿蔓系好腰带。她穿了一身男人的长袍,手哆哆嗦嗦地,很久都系不好带子。

  “是胡姬又怎么样?”还有人不死心:“胡姬也是爷们儿的玩物!”

  “她的男人就在长平,刚刚击溃了那边的蛮子,你想对同袍的女人做什么?”我瞪他一眼。

  这人真叫人恶心,说的话简直让人想割了他的舌头。

  听见是同袍的女人,那人这才骂骂咧咧地摸了摸鼻子,转身去了别处;其余人也纷纷散开了。

  我将她带回了我的临时居处——城北破庙旁一间补了瓦片的小破屋。

  一路上,阿蔓满目难掩的失望与惊惧:“这里就是京城?这和您先前说的不一样呀……”

  “被蛮子毁了。”我看着这满目疮痍的地方,也不知该如何说才好:“京城原本很繁华的。你为什么到这里来,虞城可还安稳?”

  阿蔓低下头去,双手揪着衣襟,看起来很心虚的样子:“我跟着你们来的……我怕詹得了功名,不回去了,他们说京城有很多美人,还有很多更美的胡姬,詹一定会忘记我。所以你们一开拔,我就偷偷跟着你们了……我走的时候,虞城还好好的。”

  我对她本没什么好感——误会我对洛詹有意思,实在太小心眼了,但看着她此时的模样,又觉得她很可怜。

  从虞城一路跟到这里,看她掌心和手臂的伤痕,当是吃了不少苦。

  真是个痴情的女人。

  “您方才说,詹在长平?他不在这里么?为什么你们不在一起?”她抬起头,眼中有怯意。

  我没心情去管这怯意是为了什么。

  “忆将军也在长平。”我回答她:“只有我在这里。”

  “我是不是问了不该问的话?”阿蔓小心翼翼地问。

  “为什么这么说?”

  “您看起来不太耐烦的样子,又好像有点儿伤心。”她解释,大约是我的眼神太过直接,赶紧补充道:“您知道,我靠看人脸色过活,会很在意别人的情绪。”

  说话这么直,这人好像也不是那么讨厌。

  “我是很伤心。”我颔首:“我来找我爹娘,但是他们的尸身都已经烂得不能看了。”

  连最后一面也不能见到,想哭却挤不出一滴眼泪。

  而这一切,都是我自己一手造成的。

  我原本可以留在京城,陪着他们,蛮子来时,兴许还能帮他们逃走。

  可当他们最需要我时,我远在虞城。

  在他们最绝望时,我在计较一些很小的傻事。

  在他们生命的最后一刻,也许在呼唤我的名字,而我什么都不知道,一无所知地幸福着。

  “对不起……”阿蔓显然没想到这些,连忙向我道歉。

  “不必道歉,和你没关系。”

  要道歉的,不能被原谅的,只有我自己。

  天黑了,外面变得热闹起来,有嬉笑,有吵闹,还有歌声。

  “外面在做什么?”阿蔓岔开话题:“好热闹。”

  “打了胜仗,在庆祝。”我淡淡地说:“你可以去看看,不过那些人跟你白天见的并没什么区别,小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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