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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情始动


万籁俱寂。

        玄铁链已经穿透了苏九允的琵琶骨,渗出的血迹和铁锈融合在一起。

        拥雪奋力砍断玄铁链后,周亦行忽然感觉背部锐痛传来,紧接着他看到洞穿自己小腹的白刃露出锋芒。

        “……”

        钻心地疼痛让周亦行脑中轰鸣。

        失血让他眼前模糊,他没有理会到底是给自己补上了一刀,也不记得当时具体到底发生了什么、苏九允又对自己说了什么。

        他只是一门心思想着要救苏九允回家。

        周亦行揽住苏九允的背脊,运轻功飞上屋檐。

        没有玄铁链的束缚之后,苏九允逐渐清醒,他艰难地捂着勒红的脖颈,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

        眼下周亦行的情况似乎也没比自己好上多少。

        他一手捂着心口,另一手紧紧揽着苏九允的肩膀,嘴角有丝丝血迹,腹部也受了重创。

        他颤抖着手从鎏金瓶取出几粒较大的丹药生咽了下去。

        不消苏九允去问,周亦行从袖子中拿出四个纸人。

        在上面略施法术,在苏九允的脚踝和两侧肩胛骨那里贴上了纸人。

        淡蓝色的灵光在白纸人上跳跃着乍隐乍现,旋即便缩成了苏九允肌肤上的小白点。

        周亦行指着苏九允臂弯上的白点,认真地解释道:

        “白纸借体。可以让你在一段时间内行动自如,但是会很消耗自己的内力,为了你的命起见,不能超过两个时辰。到了时间摘掉就可以。”

        苏九允像是小绵羊一样顺应着答应。

        感觉到周亦行胸膛的温度一点点消散,最后他在仓皇之中摸到一手血腥。

        他顿时慌了神,急急地唤着眼前人的名姓。

        “别怕,有我在呢。”

        话语柔如翎羽掠水,却拥有抚慰人心的力量。

        月华的清辉照亮两人的面容,映得周亦行的面色惨白,万千箭矢簇簇飞往二人,苏九允听见周亦行不断安慰着自己,全然不顾他自己身上的伤痛。

        不知怎的,苏九允的身躯也不再发抖。

        周亦行轻功尚佳,加上又对此地地形熟悉,少顷便甩开了那群武林弟子,天地间恢复了往昔的寂静。

        二人行于瓦片之上。大雁与他们并肩。

        苏九允咬咬唇片,心中未释的疑惑还是问出了口:“你就不怕自己成为众矢之的吗?”

        周亦行不置可否。

        谁会不畏惧自己成为众矢之的呢?

        苏九允缓缓垂下眼眸:“还是说师兄早就知道我是巫咸族的人了?”

        “不是,”周亦行抚过苏九允的发丝,他的眉睫被清辉镀上一层银霜,“如果违背心中大义是遗憾,如果顺从世俗也是遗憾,那我愿意为大义而行。”

        “周公子不怨我?”

        周亦行听到他这匪夷所思的问题,不由得笑出了声:“怨你作甚,怨你这些改变不了的事情?说到底,我只是想让你好好活着罢了。”

        也不必受人仰慕,也不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必用杀伐将所有人踩在脚下。

        他只是想让苏九允在这纷争之地不受屈辱的活着,人们不必对他巫咸族的人另眼相待,他亦不必重蹈自己的覆辙,平平凡凡地做个正常人就好。

        “活着就已经很难了,还好好活着……”

        苏九允口中反复重复着“活着”这两个令他奢望的字,不由得黯然神伤,苦笑起来。

        这么多年他都是以“活着”为目标在江湖摸爬滚打,周亦行在太傅府锦衣玉食、受人仰慕的时候,苏九允在大雨滂沱的雨夜与犬争抢一碗残羹,为讨两个铜板不知挨了多少人的冷眼。

        苏九允脸上的笑意持久未消,周亦行看得背后发麻:

        “不仅是因为阳族阴族的原因,周公子知道为什么江湖各派纷纷征讨巫咸族吗?”

        周亦行侧耳去听。

        确实,他这几年一直在门派中闭关,不知道长留山外的故事,那些关于巫咸族的恩怨他知道浅浅的表面,那些深藏在冰面下的事件他半点不知。

        “故事起源于一百年前的武林风云会……”

        苏九允发觉自己的身躯慢慢的可以动弹,肩膀上的痛楚慢慢减退,果然是那白纸人起了效果。

        一百年前的江湖,已有的门派不过十几,其中就包括以研究巫蛊之术著称的巫咸族,巫咸族族长潜心研究巫蛊术与武学,终成称霸武林的一代大能。

        巫咸族风生水起的好景不长,又过因巫咸族势力扩大,巫咸族逐渐分裂两股势力,阴派专擅利用巫蛊术吸收他人阳寿,在江湖上为非作歹。

        入阴派的条件十分苛刻,必须是阴年阴日阴时生,用俗话来说就是拥有“天煞孤星”之命。

        针对阴派所作所为,阳派反其道而行之,他们以自己的血骨做蛊,“不自量力”地想偿清阴族犯下的罪愆。

        他们让自己作为长生烛替他人消灾解难。阳派就是以苏九允的外祖母为代表,而阳派弟子的下落不是惨死,便是早亡。

        后来江湖聚众讨伐巫咸族,此事也因此惊动了官府,巫咸族阴族逍遥法外,多为养氏女眷的阳族以残兵败将应对不力。

        是以,巫咸族支离破碎,满山都由无辜的阳族弟子的尸骨组成的血河……

        浩渺江上,孤雁悲鸣。

        苏九允眼中的微光终究还是黯下去,他的手紧紧握住周亦行的衣襟:

        “夜里我总是能被梦魇反复惊醒,我梦见烽火连天的日子里,娘亲背着襁褓中的我爬过白骨组成的桥,腥味与几日的颠沛令我反复作呕——”

        很不巧,苏九允的父亲是阴派传人、母亲是阳派传人。

        按理说血月宗的宗主说的也没有错,他的身上流着一半巫咸族阴族的血脉,而身上印刻着却是阳族的图腾。

        在朝不虑夕的日子里,世界都变成昏暗的灰色。

        苏九允像是荒野流浪的狼,独自舔舐着伤口,一旦有人对他献出一点点温暖,他就会以千万倍奉还。

        周亦行身上的露气越来越重,他喘着粗气,额头上冷汗大颗大颗的滚落。

        他强忍住呜咽声。发觉周边并没有脚步声后,二人匿于白茅草丛中,望着粼粼波光的神女湖。

        苏九允扯下自己校服的布条,又折下湖边的香蒲草,咬住草的根茎,用力取下蒲棒上面的花粉包在布条之中,轻柔地裹到周亦行腹部。

        周亦行的远大志向,周亦行的得偿所愿,都是苏九允的求而不得,事实就是这样残酷且现实。

        道不同不相为谋,周亦行怎么会懂呢。

        “没事,我身体并无大碍,你若是难受就说出来,憋在心里不好。”

        周亦行目不转睛地看着苏九允,眼中悲怆难以消解。

        才感觉腹部的疼痛消退了许些,他一言不发,握着苏九允的手却是始终没有松开过。

        苏九允强忍住泪水,眼眶的红晕却早已将他暴露无遗,他仔细地抹着周亦行腹部和脸上的血迹:

        “人间眷侣琴瑟和鸣,我只能有孤鸾之命孤老此生。我和周公子不一样,我有像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身份,那个夜里魂飞魄散都不会有人知晓的贱命。说完这些,周公子还愿意让我从此以后伴君侧吗?”

        不像十六岁的意气风发的年纪可以说的话语,正从苏九允的口中蹦出,他如此冷静地讲出当年的事情,字字诛周亦行的心。

        气氛霎时缄默。

        等待许久都没有等来周亦行的回音,苏九允最后一道防线击溃,这几日的忍耐换成决堤的泪水:

        “好……好,我知道答案了。”

        他本以为终于能有人理解他的心的,他本以为的……原来到头来都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

        也是,怎么会有人平白无故接纳自己这种天生招邪的人呢?

        月夕夕成玦,碎裂的月玦在水中破碎,云雾掩埋最后一抹皎洁的月光。苏九允猝地站起身,眼神悲喜交加。

        他抽噎起来,面对着周亦行决绝地向后退却几步。

        周亦行“噗嗤”笑出声,他借着流萤光向苏九允缓缓伸出手:

        “世界上哪有绝对的正义与邪恶啊,都是亦正亦邪,是不是啊,小可怜。”

        还没等苏九允反应过来,周亦行一个箭步抱住了苏九允,苏九允向后趔趄了两步,旋即怔愣在原地。

        “从让你跟随我的那一刻,我就不在乎你到底是何种身份了,不然我也不会教你。我和你经历有所不同,但我都懂,我会倾尽全力不再让你经历那些。”

        周亦行紧紧搂住苏九允,在苏九允的耳边呢喃着,他赧然轻笑,用布满细茧的手顺着浑身颤抖的少年的发丝,像是安抚一只走散的受惊小羊。

        他郑重其事地说道:

        “我们都改变不了过往,但是我们可以创造未来。如果你愿意相信那份未来,就请与我携手共创新的江湖,好好的……活下去。”

        满腔无法道明的复杂情感覆水难收,眼前的人相逢金风玉露,竟然胜却人间无数,这一瞬间好像有一万年这么长。【2】

        苏九允从未离周亦行距离这么近过。

        或许救你是无心之举,但我下定决心爱你这件事,是有意为之。

        此夜的恩恩怨怨、爱恨情仇,都在相拥中化为此生不渝的山盟海誓。

        长留山疏影派——

        不知走了多久,只道是晨光熹微,二人在客栈留宿一夜,再补充好体力,两人简单伤口后安葬了苏母,终于走到长留山山道的牌匾之下。

        苏九允忽然停下步子,从怀中拿出一个布包,将里面的长命锁交付在周亦行的手中,满眼天真之意:

        “这是我们巫咸族的习俗,我们巫咸族的人要将长命锁送给最为信任的人,请周公子务必收下。”

        苏九允保存长命锁保存得很好,一点污秽都不曾沾染,像是新锻出来的。

        虽说周亦行看不懂巫咸族古老的符号,但是他还是欣然接受。

        “既然是习俗,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周亦行歪头笑笑,腹部的伤口干涸,不再像昨夜那般疼痛。

        二人都没有发现的是,在周亦行的长命锁上出现了一浅浅道裂痕。

        ……

        周亦行叩响疏影派朱门,打开门闩的扶恨水与面前的周亦行和苏九允面面相觑。

        扶恨水面容憔悴,一副元气大伤的样子。

        看到苏九允时,扶恨水更显愠色,他抄起扫帚打向两人,指着苏九允边打边骂:

        “好啊,风沉香和风竹尘这俩兄妹还在水深火热之中,你们两个人还有脸当逃兵回来啊?!咱们疏影派就因为他要散了啊!散了啊!”

        “为师恨啊,为师恨啊,恨就恨在我对你太纵容,恨为师境界没有突破,重回元婴阶级,是你师兄师妹七天七夜没有阖眼把为师救回来的,真是祸起萧墙啊!”

        扶恨水觉得扫帚不解气,握着拇指粗的鞭绳狠力抽在苏九允的背脊上,周亦行奋力挡在苏九允的身前。

        百年疏影派基业,竟然要被这姓苏的小鬼毁于一旦,而且现在风沉香、风竹尘生死未卜。

        不必再提江湖地位动摇,就单论疏影派的安危,现在所有的江湖弟子都把锋芒对准了疏影派,眼下他们只能逃亡。

        “不怕,小允不怕啊。”

        听到苏九允的呜咽声,周亦行轻轻揽住他的背脊,他终于还是服了软,像扶恨水讨饶道:

        “师父,他太可怜了。我想师父也不舍得让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彻底消散在这里吧,万一被秃鹫叼走,被野狗啃食,或者曝尸荒野,师父都不想看到吧。”

        扶恨水气的上气不接下气,仿佛一瞬间苍老了二十几岁,悻悻道:“好好好,他的命可怜,你的命就不可怜吗?!”

        周亦行再一次执拗地说:“我的命是我自己掌控,只要我教的好,他就不会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情。”

        “有本事你去教,看看是我说的准还是你教的好!你信不信,不出一刻那些江湖弟子就会亲自灭门来了?”

        说实话,看到徒弟本来就负伤,扶恨水也有些心疼起来,这么多年,他早已把他们视为亲生骨肉,最后也无奈到扔掉手中的鞭绳,不再言说。

        忽然听到疏影派外,铁蹄踏过大地的杂乱声音,周亦行猛地睁开眼——

        眼下楚歌四起,他们又该何去何从。

        ……

        ——第壹卷:孤勇偿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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