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竭尽全力的轻盈
下了火车，倒了几班公交，终于回到了熟悉的地点。我有些怅然地望着眼前熟悉的景色，我曾经在这里度过了多少个冬天与夏日——然而，十年生死两茫茫，一切都已物是人非。
苏沐秋下车后，下意识地仍要往他们原先住的小区走。我叫住了他，让他回来。
“那房子我们几年前就不住了，想啥呢。”
苏沐秋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脸上却也不可抑制地露出了失落与茫然之情。
我能理解他。只不过是平平常常地出了个门，莫名其妙挨了车撞不说，回过神来自己已经死了，回到家后发现家都没了，所有的朋友也都长大成为了陌生的模样了。
对于他而言，才是真正的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看时间，正好是午饭时间。我给沐橙打了个电话，没打通，想来或许是被嘉世那边的事缠住了。我又打开企鹅聊天器，叶修在线，并且头像居然从昨天丑陋的系统默认头像改成了一个更加丑陋的“笑”字。我强忍着内心的鄙夷敲开了他的头像。
[熙华_sunny]：在？
[君莫笑]：？
[熙华_sunny]：我们到了，你在兴欣？
[君莫笑]：在的，来吧。
“好。”我按下发送，思索片刻，还是补上了一句，“你新头像好丑。”我扭头看了一眼身边的苏沐秋，他也点点头，对我的评论表示肯定。
“沐橙画的。”
“哦，那还挺有抽象主义风格的，沐橙很有艺术细胞。”我又抬头看了一眼苏沐秋，显然，他对我这基因突变的评价十分满意，还替我补上了一句：“遗传的。”
“靠。”
瞧瞧，堂堂叶神还不是被我们这两个双标狗堵得说不出话。我带着胜利的微笑收起手机，和苏沐秋径直去兴欣网吧找叶修。
刚走进网吧，便看到了叶修。虽然他不在上班时间，却也离不开电脑。我走到他身后，见他居然没在玩游戏，而是正凝神读一个word文档。
“哟，小叶，几年没见，咋了，弃武从文了还？”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用上百人大课时的嗓音高声问他。
“啥呀，游戏里一小孩儿做的副本攻略，我给帮着掌掌眼。”叶修倒没有被我突然的袭击吓到，他若无其事地转过头，摘下口罩，这时我才注意到他的眼睛微微泛红：“来啦。”这两个字没有主语，也不知道是对谁说的。他又移开视线，望向我身边的某个虚空之处，仿佛想要从那里看见他逝去多年的朋友。但是，他可是个根正苗红的大院子弟，那可是从小耳濡目染马克思列宁长大的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因此他也并没有开口问我，沐秋在吗？
他其实看错了方向，苏沐秋早已走到他的身后。我抬眼看向苏沐秋，见他正用好奇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这位已经二十五岁的旧友。
他扬起头，张开口，给出了一个评价：
“叶修你……变胖了。”
“噗。”我还来不及转达，便忍不住笑出了声。我还以为昨天视频的时候他就跟我一样发现叶修变胖了呢。
刚才的突袭没有吓到叶修，而我这突如其来的笑声却让叶修有些莫名其妙了。我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唯物主义信仰正在悄然瓦解崩塌。
“沐秋说你胖了。”
“我靠？”叶修顺着我的视线扭过头，试图在一片虚无中和苏沐秋对视，他终于放下了他红三代的唯物主义偶像包袱，朝着空气道，“苏沐秋，你恶烂！”
“反弹！你才恶烂！”苏沐秋立刻反唇相讥，但他得靠我复述才能攻击到叶修，吃了个时差上的亏。
“你们两个成年男性能不能停止这种小学生斗嘴？”我这个人民教师都看不下去了，这都是什么对话啊？我高中里的学生都不这么说话了。
叶修笑了起来，泛红的眼中隐隐有泪。这个时候，我才看见，眼前的叶修，这个二十五岁的男人，忽然又有了些十八岁时的棱角和神采。
作为一个在初中和高中都当过语文课代表的女人，我也不知道“恶烂”这个词汇典出何处，可能是台湾的俚语吧。反正也不知道从哪天开始，叶修和苏沐秋就这么用上了。开始打荣耀后，他们互相斗嘴的次数倒是不多，更多时候，两个人是同仇敌忾一致对外的。
“刚到杭州？吃午饭没？”叶修下了电脑，走出网吧，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和打火机，点燃一根烟，松松快快地抽了一口。
“还没吃。你呢？也还没吧。”
“没呢。”
“走呗，去老盛昌。”我看了看苏沐秋，又朝叶修眯起眼睛笑，“别糟践了妹妹的心意。”
苏沐秋先笑出了声。叶修是愣了愣，这才恍然大悟般地轻轻笑了一声。
一时之间，恍如隔世。
我们一边随意地聊着一边慢慢往前走去。正走到街道的拐角处，忽然眼前杀出一个黑影，只听得“嘭”的一声，紧接着爆发出一声兴高采烈的喝彩：
“欢迎回家！”
这突如其来的礼花炮吓得叶修弄丢了嘴里叼着的烟，各式各样的彩带和彩纸纷纷扬扬地落了我们满头。我伸手拂去头上的彩条亮片，看清了来人是谁后，朝眼前这个全副武装的姑娘露齿而笑。
“沐橙！”
“小晴姐姐！”虽然苏沐橙已经比我高出不少，但她却还是像当年的小姑娘一样，亲昵地一头扎进我的怀里。她抬起头，墨镜背后的一双眼睛急切地在空气中翻找：“哥哥呢？哥哥在哪里？”
“这儿呢。”我用手肘虚无地捅了捅站在我身边的苏沐秋。于是，苏沐橙便松开了我，认真而庄重地凝视着眼前的一片虚空。
她伸出了右手，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到了苏沐秋的鼻尖。
“这里是哥哥的鼻子吗？”
“没有，这里是他的眼睛。”
“这里呢？”
“这是他的耳朵。”
她又举起了左手，试探着环抱住了眼前的空气。
“我现在抱住他了吗？”
“嗯，右手再过来一点……对，就在这里。好了，你抱住他了。”
我指导着沐橙给了苏沐秋一个大大的拥抱。哪怕眼前的小姑娘戴着墨镜和口罩，全身上下捂得严严实实，但是我还是能隔着这一切伪装看见她飞扬的笑容、带泪的眼睛以及颤抖的嘴唇。她的手臂加大了力道，似是要将眼前看不见的这个人拥抱得紧一些、再紧一些，要将过去七年的全部思念与委屈尽数倾诉。而苏沐秋，此时也低下了头，伸出了手，似乎是轻轻地抚了抚沐橙的头发。
“哥哥，欢迎回家……”
即使隔着厚厚的口罩，我还是能轻易地捕捉到小姑娘尾音的微微颤抖。
生死泾渭，人鬼殊途，仿佛在这一瞬间消弭无踪了。
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纷纷侧目，观看我们这个奇特的组合：一个环抱着虚无的女人，一个眼含热泪的女人，还有一个面容疲惫的男人。他们没有人会知道，在仅仅七年以前——我们曾是四个神采飞扬的少年和少女，我们有好多好多的奢望。
纵使残缺，但我想，或许这也能算是一次团圆。
我原本以为他们久别重逢，会有攒了七年的话要说。然而没想到，他们仅仅是在老盛昌吃午饭的时候简单地交流了一番。食毕午餐，叶修将吃得干净见底的辣肉面碗往前一推，领着我们回到了兴欣网吧，给我们一人开了一台机子。他和沐橙率先登陆了荣耀，而后他侧过头问我：“顾熙华，你账号卡还在吗？”
“……在是在，但是……”我一边喃喃着，一边从包里放身份证的地方掏出了一张荣耀首版账号卡。卡已经很老了，周遭都被磨出了粗糙的白边。
这个游戏，原来也已经十年了啊。
荣耀开服的时候正是2013年的12月，那时我正在高二。我的中考在我个人的拼搏努力（和少部分来自鬼魂的帮助下）果然考得不错，进了区里最好的市重点光远中学。然而，那是一所注重理科的学校，很不幸我偏科偏得很厉害，物理成绩差到了马里亚纳海沟，哪怕有热心的鬼魂相帮，却还是在高中里过得焦头烂额。高一时已经如此，到了面临会考压力的高二更是如此，压根没时间去和苏沐秋他们联系。等到我终于考完期末，靠着文科成绩和理科作弊好不容易考进年级前五，兴冲冲地赶到杭州时，叶修的一叶之秋已经是游戏里响当当的一个人物了，据说还保留着竞技场最高连胜记录。苏沐秋的胜率差一些，但是他正醉心研究自制装备，对于胜负这种虚头巴脑的东西反而并不挂在心上。
我刚到杭州，便被两个少年加上沐橙这个小姑娘联合押送到了网吧。他们开了个机子，让我坐定，掏出了一张新得发光的游戏卡。
“小晴，等你好久了，来打游戏吧！”
我一脸茫然地点点头，看苏沐秋替我插入了游戏卡。界面上跳出了命名角色的指令，这时沐橙便挤了上来，举起小手说，小晴姐姐，我来给你起名！
我侧过身，让出一小片空间给沐橙。她很快在键盘上敲出了我的角色名。
“天若有晴。”叶修念出了我的名字，“哟，沐橙文采不错嘛。‘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哈。”
“我倒喜欢下句接‘月如无恨月长圆’。”连叶修都开始吟诗了，我这个语文课代表也忍不住跳出来卖卖自己的学养了。但其实看到这个名字的一瞬间，我便想到了《雪山飞狐》，想到了长白山的雪，想到了我们在孤儿院共度的一个个夜晚，想到了苏沐秋的水月洞天，也想到了深夜电台渺茫的歌声。
也不知道苏沐秋有没有想起这段往事。他当时只是走了过来，颇为幽怨地喃喃：“怎么一个两个的待遇都比我这个亲哥哥要好？”我侧过头，问沐橙给他起了个什么名，他说出的敷衍结果让我和叶修都哈哈大笑了半天。
我就这么被忽悠进了荣耀游戏。但是，他们也知道的，我是一个4399玩家，连森林冰火人都玩得乱七八糟，更何况是以难度著称的荣耀？我打了三天了都没上手，在苏沐秋的耐心指导下，我又负隅顽抗了好几天，终于还是败下阵来。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或许小脑发育有些不良，实在搞不来这种需要极强协调能力的娱乐活动。于是，我的账号卡被苏沐秋收入了囊中。每当他玩累了秋木苏，或者武器制作陷入了瓶颈时，便会换上我的天若有晴去练一练级，虐一虐菜鸟，权当放松心情了。后来，一叶之秋和秋木苏的名气在荣耀里越来越大，他们偶尔需要匿名干一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时，便也会征用我这个多余的账号。
我重新成为了一个纯粹的观众，时常和沐橙一起搬着板凳坐在两尊荣耀大神背后的vip位置观看游戏。叶修经常嘲讽我白瞎了沐橙给我起的这么好的名字。我一开始还会反击，双手叉腰摆出一副老资格的模样对他说：“96年大人的事情，97年的小朋友不准插嘴。”后来，我逐渐习惯了他的嘲讽，倒也不以为意了，心平气和地在他们身后做一个巧笑嫣然的王语嫣。
——不对，我甚至连王语嫣都不是。人家王语嫣还能看破所有武功招式，我直到今天对荣耀都还在盲人抓瞎呢。
当苏沐秋把天若有晴练到二十级时，说可以选职业了，回过头来问我想做什么。
我从板凳上站起身，凑近去看苏沐秋的游戏界面。二十四个职业看得我眼花缭乱，我只知道一叶之秋是战斗法师，秋木苏是神枪手，其他的职业那我可真是青蛙跳水一个不懂了。我想到了《雪山飞狐》，便问他有没有类似侠客的职业。
“有啊。”苏沐秋动动手指，替我选择了剑客作为职业。天若有晴就这么成为了一位女剑客。
苏沐秋虽然精通枪系职业，但是对于剑客则略为生疏，操作起天若有晴来自然没有秋木苏那么顺手。可是，我和沐橙却还是喜欢看他用天若有晴。游戏中的天若有晴可比我漂亮养眼多了，还是个双眼皮姑娘。只见她在苏沐秋的操控下，挽起一个明艳的剑花，身法飘逸凌厉，满屏刀光剑影、落英缤纷，活脱脱是一个从金庸小说里走出来的潇洒女侠。
苏沐秋打得太漂亮了，让我一次又一次地心生崇拜。他答应我，他会为天若有晴制作一把银武，就当是给我的高中毕业礼物。银武的名字都起好了，就叫无恨。当时我便想，等我高考结束后，一定要跟着苏沐秋好好学艺，绝对不能辜负他为我练的级和为我做的无恨宝剑。我要操纵天若有晴，跟在苏沐秋身后，看遍游戏中的朝霞和日落，大漠与星空。
我不敢奢望与他成为荣耀中的一对神雕侠侣，他始终是我触不可及的星辰，我只想跟在他的身后，做个永恒的追逐者。
可惜，好多年过去了，这个愿望依旧没有实现，可能永远无法实现了。
同样是观众，沐橙可比我有出息多了。她光是观战，便能将哥哥们的技术学到个六七成，第一次上手打荣耀便能打得有模有样。哪里像我，十年过去，却仍然是个需要在新手村扑腾的菜鸟。
在兴欣网吧，我插入尘封多年的账号卡，天若有晴重新在荣耀一区复活，手中还握着那把来不及升级的无恨剑。在苏沐秋离开前，已经将天若有晴练成了一个55级的剑客。虽然现在看来已经不足为奇，但是在当年55级却已然是个满级的账号了。
我实在是对不起这个账号。我的手指极为生疏地在键盘上敲敲打打，试图操作天若有晴往前打个滚，却没想到这个被我操纵的可怜的虚拟角色立刻平地摔了个狗啃泥。
册那。
还好，游戏内外都没人注意到我这笨拙狼狈的模样。苏沐秋的吸引力完全被另外两台机子吸引了——是叶修和沐橙操纵的君莫笑和风梳烟沐。
刚才吃饭的时候便听叶修对苏沐秋说，他正在搜集稀有材料升级千机伞。十区才刚刚开区半个多月，原先属于苏沐秋的账号君莫笑便已然是全区最为闻名遐迩（或者说，臭名昭著）的人物。沐橙和蓝雨战队的黄少天等职业选手偶尔也会帮助他一起打打副本。这会儿，他们倒似乎并没有在副本内，反而像是在被一大群人追杀。一问苏沐秋才知道，原来他们正在被七大公会联合围剿呢。
好家伙，上一次这么猛的剧情还是六大门派围攻光明顶呢。我舍弃了手中的天若有晴，也侧过头望向叶修和沐橙的屏幕。短短十几天时间，叶修似乎在游戏内外认识了不少新朋友，他口中的“包子”和“小唐”，此刻也正在不远处的机子上。叶修坐在电脑椅上，手指轻快灵活地操纵着键盘。
我这几年也不怎么观看他们打游戏，或许是我的错觉吧——我觉得，他们似乎都比平时打游戏时要更加认真、也更加用力了一些。
记得从前看叶修打游戏，印象最深的便是他的状态始终是松弛的，懒懒地斜靠在椅子上，手指轻盈，嘴角噙笑，吞云吐雾，颇有一种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势头。
然而，此刻的叶修，却微微绷起了背脊，手指虽然仍然灵活，但是却少了当初的那点轻盈与松弛。他操纵的君莫笑撑起手中的那把千机伞——这把不知道凝结了苏沐秋多少心血的伞，如今在纷扬的战火中，时而成剑，时而化矛，时而是盾，时而又化为了枪，看得我眼花缭乱。
再看沐橙，她的天赋本来就不比叶修和苏沐秋，此刻也更是绷紧了状态，操纵着风梳烟沐，轰出了一个又一个加农炮。一时之间，屏幕上天花乱坠，好不精彩。
他们都知道，那个他们朝思暮想的人，此刻终于真真正正站在了他们身后，亲眼目睹着他们七年来的成长与光荣。我看到苏沐秋站在他们的背后，手指也在无意识地动作着，仿佛他也在操纵着一个无形的键盘，和他们一起指挥着君莫笑与风梳烟沐的一举一动。
我们从来没有忘记他，我们的生命中依旧残留着有关他的一切。
即使他不在，我们也依旧能活得丰盈又充实，可是我们却还是希望他能够在——如果他在，只要他在，我们似乎就能活得更加用力一些。
战斗终了，很漂亮的一场胜仗，丝毫不输给张无忌在光明顶上的那一战。苏沐秋笑着，伸出手，虚无地拍了拍叶修的肩膀，又揉了揉沐橙的头发。此刻，他终于注意到了我长久的凝视。他转过头来，和我四目相对，朝我绽开了更灿烂的笑容。
那一瞬间，我忽然又想流泪了。
天若有情天亦老，但这一回，上苍似乎真的是有情有义的。
这么多年过去，他依旧是我们竭尽全力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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