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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蒲公英的约定


在前往火车站前,我给爷爷布置了两个任务:第一,找到苏阿姨,让她和苏沐秋母子团圆;第二,找到老余师门的人或鬼,问问清楚救活苏沐秋的法子。

        爷爷老大不情愿地嘟哝着“我是侬佣人啊?”,但是倒也没有拒绝。

        在苏沐秋死后,我学会了一个道理:满极必损,盈极则亏,大喜与大悲往往同枝而栖。即使时隔多年终于和苏沐秋重遇,我也不敢放任心中狂喜,始终审慎而警觉,只怕须臾转瞬,得而复失,乐极生悲,一切皆渺然如烟。

        因此,即使心怀如此巨大的秘密与希望,我却也愁眉难舒,整个人的状态反而比刚才更加惨淡。在去杭州的火车上,苏沐秋看出了我的心事重重。他或许也猜到方才爷爷背着他和我讲了些什么重大的事情。但是,我没有说,他便也没有开口问。他一直都是如此温柔。

        作为一缕亡魂,他原本大可以抛下我,直接去杭州——鬼魂的移动速度可比人快多了,也不用经历旅途的奔波。但是他还是决定陪我一起坐火车。从上海到杭州的火车,我在过去的十六年里来来回回坐了无数次。在苏沐秋死去以前,这往往是我最心潮澎湃的时刻。我常常窝在舒适的座位里,怀中抱着我想要送给苏家兄妹的物资和“武功秘籍”,期待着自己与苏家兄妹的又一次重逢。

        我第一次独自坐上这班从上海开往杭州的火车应该是在2008年的夏天。那年暑假我从小学毕业,从爷爷这里讨了许可,兴冲冲地拉着行李奔到杭州。我收到过苏沐秋的消息,说他在吴山路上的一个老旧小区里租了房子,那里地段好,房价贵些,但是胜在离沐橙学校近,她每天早上可以多睡一会儿,放学后也能早些到家。苏沐秋找到了活儿干,虽然勉勉强强,但是和沐橙两个人糊口还不算问题。

        我到了杭州东站,并没有径直去苏家兄妹的新家,而是先打了车去吴山花鸟城。爷爷在我出发前额外多给了我两百元,让我先去花鸟市场买一盆蝴蝶兰庆贺苏家兄妹的乔迁之喜。老人家的礼数让我摸不着头脑,但我却还是先乖乖地去了花鸟城。我在花鸟城一楼逛得晕头转向,各色各样的花草植物让人目不暇给。我看中了一盆粉紫色的蝴蝶兰,只见它生长在雅致的淡蓝色花盆中,满枝盛放,花团锦簇,美不胜收。老板还别出心裁地在枝丫间悬挂上了小灯笼与纸蝴蝶,远远看去果然一派莺飞燕舞盎然生机。

        我手心里攥着那两百块钱,原本都和老板娘把价格讲到了一百八,但转念一想:这么大一盆蝴蝶兰光靠我一个人也难搬回苏家,不如过个两天拉上苏沐秋跟我一起来花鸟城再说。

        于是,我便舍了这盆蝴蝶兰,乘了两站8路公交到了苏家兄妹所在的老式小区。第一次走到单元楼门口,我看着这格外破旧的房屋,闻着弥漫在走道里的挥之不去的属于老年人的气味,不禁开始疑心这里晚上是否会闹鬼——虽然我能看见鬼,但我还是挺怕闹鬼的。

        没想到,当我走过弯弯绕绕的楼梯和走道,终于打开了苏家兄妹的房门后,却发现室内一片亮堂温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角角落落都被兄妹俩打理得干净又整洁。苏家兄妹的房间在六楼,又是朝南方向,因此光照极佳,每天都能置身于满室的阳光之中,一点都不输我的卧室。客厅窗台上放了几小盆多肉绿植,小家伙们大口地吸吮着阳光雨露,一派欣欣向荣的模样。这些小小的植物就和苏家兄妹一样,蓬勃又健康,顽强而茁壮。

        我想到了方才差点要买的那盆蝴蝶兰,它就像是一个衣食无忧的富贵小姐,美则美矣,却与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我忽然庆幸还好自己没有买下,甚至为它感到了羞愧难当。

        我到的时候,只有沐橙一个人在家。小姑娘帮我放好行李,拉着我参观他们的小小蜗居,事无巨细地介绍一切细枝末节——在如此艰难的情况下,沐橙甚至也拥有了自己的小小房间。房间很小,但是苏沐秋竟还想办法给她置办了一张书桌。我在书桌上看到了沐橙的课本(每一本都小心宝贝地包上了书衣,贴上了卡通的姓名贴),一小罐阿华田,以及苏沐秋曾视若珍宝的银色收音机。

        苏沐橙打开收音机,拉长了天线,在熟悉的滋滋噪声中,字正腔圆的女播音员正在报道一则北京奥运火炬传递的新闻。沐橙转动旋钮,调到她喜欢的电台,于是收音机里流出了动人的旋律。我听过这首歌,《蒲公英的约定》,是周杰伦唱的,我同桌可喜欢他了,笔记本上都贴满了他的贴纸。沐橙似乎也很喜欢他,跟着他的旋律愉快地哼起了歌。

        也不知道苏沐秋喜不喜欢周杰伦。

        “你哥去哪里了?”我在周杰伦的歌声和琴声中开口问他。

        “他去干活啦,晚一些回来。他看到小晴姐姐来了一定比谁都高兴。”

        怪不得没见到苏阿姨呢,看来是跟着苏沐秋出门了。

        我想起自己口袋里原本拿来买蝴蝶兰的两百块钱,灵机一动,对沐橙说,晚上小晴姐姐带你们去吃麦当劳!

        去他的乔迁之喜,麦当劳可比蝴蝶兰快乐多了。

        那天晚上苏沐秋回来之后,我带他们去了楼下的麦当劳吃晚饭。我始终对快餐厅里的饱满、餍足、丰盈念念不忘。我照葫芦画瓢,学着爷爷的样子给沐橙买了一份开心乐园儿童套餐,随餐附赠的玩具早已更新迭代,沐橙抱着水瓶座的星座小熊爱不释手,连吃薯条时都要揣在怀里。坐在一旁的苏沐秋笑着对我感叹说:“还是你最会讨沐橙开心。”

        “哪有,她还是最喜欢你这个哥哥。”我真心实意地谦虚道。

        “我都喜欢!”沐橙听见了我们的对话,赶紧扭过头说道。我们笑成了一片——别看沐橙小小年纪,说话倒是滴水不漏,谁都不得罪。

        我们一边嚼着汉堡,一边絮絮地聊起了这半年的生活。一问才知道,他干的所谓的“活儿”,便是去附近的网吧当网管。苏沐秋去的是一个不怎么正规的小网吧,来来往往的也有许多社会闲散人士和不良少年。我听他描述,觉得那个网吧似乎有些乌烟瘴气。抬眼望向坐在不远处的苏阿姨,见她眉头微锁,似是也不太赞同苏沐秋的选择。

        “没事儿没事儿,我就是去看看场子跑跑腿赚点钱,又没说要和那群人混在一起。”苏沐秋倒是毫不在意地唆着加满了冰块的可乐,“那里事少,还有一台电脑给我用。我没活干的时候还用电脑学习来着。”

        我也不知道他用电脑学习些什么。之前在家里,他收下了我给他带来的课本和笔记,没怎么翻语文和英语,倒是稍微翻了几页数学,但也没引起他的兴趣。他放下书和笔记本,朝我笑了笑,说,小晴,你真厉害,以后沐橙可要靠你多辅导辅导了。

        我心里瞬间空空荡荡的,很不是滋味。我不想要被他夸赞“很厉害”,我只想屁颠屁颠地跟在他身后,当他的小昭丫头。我的“武林秘籍”是为他写的,不是为沐橙写的。可是他不需要,将它束之高阁,等到三年后沐橙需要的时候才会重见天日。

        我又没能帮到他。

        他没有继续说在电脑上学习的话题,反而转了话锋,提起了宁院长。他将喝完的可乐推到一边,杯中残余的冰块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他说,小晴,你知道吗?宁院长死了。

        我一怔,一时之间竟没消化这句话。

        苏家兄妹虽然离开了孤儿院,但是宁萱却还在宁院长这个虎狼身边不得逃脱。于是,苏沐秋在这半年里也十分关注孤儿院的动向,打算伺机而动。没想到,就在六月,忽然传出消息说孤儿院的院长换了人。苏沐秋还以为宁院长又高升了,一翻打听下来,竟得知刚出院不久的宁院长在办公室里突发心梗,等到被院里的阿姨发现的时候,身子都凉了。

        我赶紧转头望向苏阿姨,带了点询问的意思。苏阿姨的脸上波澜未动,但是却微微避开了我的视线。我知道,这又是他们瞒着我的一件事。

        我想象着宁院长人生的最后时刻——在心脏剧烈的疼痛过去后,鲜活的生命也终于从他的躯体中彻底流逝。他重新睁开眼睛时,已经化为了一道幽蓝色的亡魂。他看见,他正被孤儿院的鬼魂重重包围。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整了整领子,正要体面地站起,却忽然被阿宝爷爷一拳打翻在地。鬼魂没有痛感,但他却还是在巨大的冲击力下滚出了好几米。他恍然如梦般抬起头,迎接他的却是更多的拳打脚踢。他生前是个恶事做尽的伪君子,死后便成为了令鬼魂都唾弃的妖魔鬼怪。我想起了爷爷总挂在嘴边的“折寿”“天罚”之类的死话,原来因果报应并不是一句戏言。

        如今,或许他的罪恶的魂灵已被放逐到无边的荒野,再也无人知晓他的下落。

        “那宁萱姐姐呢?”我从想象中醒来,问苏沐秋。

        苏沐秋微微沉吟,开口道:“我去找过她。”

        宁院长去世时,离中考已经不剩几天了,宁萱所在的初三年级已经到了中考冲击阶段。苏沐秋不想打扰宁萱复习,便耐着性子等了几天。中考结束后,他向常来网吧的不良少年借了件校服外套,在初三回校对答案那天混进了宁萱的初中,没费多大力气便找到了宁萱。

        苏沐秋坦言,那天他一见到宁萱,便觉得她状态不好——具体怎样不好,他说不上来,只觉得和以前认识的宁萱姐姐大不相同了。他陪宁萱在初中操场上转了几圈,他将他的那双破破烂烂的跑鞋摁在中学操场深红色的塑胶跑道上,心中油然浮现出一种安定祥和的感觉。他走在六月的初中校园里,只觉风也和煦,光也明媚,远处传来的中学生的笑声和叫声是那样响亮,让人惊奇。他忽然有些怅然了:这些都是并不属于他的青春,就连他进入这所中学的入场券——被他系在腰间的这件校服外套,都是借来的。他举目望去,那些笑容灿烂的初中生,他们只比他大上两三岁,可是却距离他如此遥远。

        就在苏沐秋偷偷摸摸地享受着校园生活的时候,宁萱告诉他,她不准备继续读书了。

        宁萱对过了中考答案,原本极有希望考上重点高中的她这次竟大失水准。她粗略地根据去年的分数线估摸了一番,极有可能掉下普高线。其实,她在交卷时便已有预感,早早地便心如死灰、无怨无悔了。她仿佛毫不在意地向后拨起鬓边碎发,笑着说:“没什么,考试那几天心情不好罢了。”

        为什么心情不好,她没说,但苏沐秋知道。

        她对苏沐秋说,她年底就16岁了,再读书也没什么意思,她准备离开孤儿院,去找一份工作养活自己。苏沐秋默然地点着头。他在心中为宁萱感到可惜,但是这种可惜却又并没有那么真诚。毕竟,无论怎么说,宁萱都能拿到初中的毕业证书——那可比他这个连小学毕业证都没有的人的境况要顺遂得多了。

        他们谁也没有提起宁院长,但是苏沐秋却能隐隐感觉到,宁院长的阴魂仍然弥散在他们中间,左右着他们的命运。

        “宁萱姐姐,”苏沐秋停下了脚步,抬眼看向宁萱,“你不要觉得自己不好,你什么都没有做错。”

        他没有读过太多圣贤书,也不怎么会翻嘴皮子,说不了安慰人的漂亮话,只能这么笨拙而普通地聊表安慰。

        宁萱也停住了脚步看他。她没有说话,但是眼神却微微动容。

        果然,正如宁萱所说,她在回学校拿了毕业证后便再也没了踪影,也没有去录取她的职高报道。此刻,她或许是已经离开了孤儿院,出去工作了。

        苏沐秋说完,不论是我还是他,都陷入了微微的沉默。

        又一次,我感到了无限的伤感。不仅是为了宁萱姐姐,也为了他。他那样坦诚地告诉我他的心路历程,却让我更添伤悲。我想起了他和宁萱姐姐曾经被暖黄灯光照映的脸庞——他们曾经是那样赏心悦目的一对璧人,那么美好,那么聪敏,仿佛未来的道路都已经被星光铺就,他们将住进晶莹剔透的水晶球里,从longlongago走到loveforever。然而,没有想到,沙盘一夕逆转,命运倾覆,一切都不同往昔。

        他见我面露怅然伤感之色,伸出手,像从前那样揉乱了我的头发。他笑了,笑起来的模样还是和从前一样好看,让人忍不住在瞬间失神。

        “小晴,别难过,大家都过得好好的呢。”

        我用力地点点头,又垂下视线,望着自己洒满了面包屑的短裙。那是一件质量上佳的英伦风短裙,爷爷在暑假前带我去商场买的。当时我惴惴不安地走进灯光充足的店铺内,门口的两只毛茸茸的棕熊衣着华美,正用两双黑黝黝的眼睛无辜地凝望着我。爷爷让我选一件,我随手从衣架上拿起一条裙子,首先却翻出了标价牌。看到数字后,我不由瞪大了眼睛。

        就这么一条夏裙,居然能买好几盆蝴蝶兰,吃好几十顿麦当劳。

        当我恬不知耻地穿着这条过分奢侈的裙子跑来杭州的时候,宁萱姐姐和苏沐秋这些比我要好太多的人却正如蜉蝣般挣扎在这城市的角落。

        我可真是个幸运的混蛋。

        我们又各自沉默了片刻。沐橙早已吃完了她的乐园套餐,她用纸巾擦干净手指,正坐在落地窗边,抱着她的小熊,鼻子里哼着歌,一边愉快地晃荡着双腿,一边托腮凝望窗外华灯初上的夜晚。我从她的歌声中辨认出了那段旋律,正是白天我们从收音机里听到的《蒲公英的约定》。

        沐橙的声音清脆干净,让我也瞬间喜欢上了这首歌,喜欢上了周杰伦。也不知道苏沐秋平时会不会听周杰伦?还是会像从前一样,总是听一些深夜电台播放的老歌。

        我忽然觉得苏家兄妹也像蒲公英一般,生于微处,却始终坚强又勇敢,与风共舞,随遇而安。而只是一转瞬,我的心中便愧疚极了——我想到,如今,所有人的命运风雨飘摇,只有我凭着一点天赋的侥幸,成为了一盆在微风中颤动着花枝的蝴蝶兰,显得那样矫情、愧怍、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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