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陌路

　　“你为什么要回来！”有些清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目光未移开月亮，头也不用回，便知道来人是兰谷。

　　“你怎么没睡？”我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坐！”伸手将身边的酒壶地给她，“要不要一起喝？”她静静凝视了半晌，手掌伸出，握住了瓷壶，接了过去，一跃坐到我的身边。月光迷然，亮在她恬静肤白如脂的脸上，神韵一半的盈盈发光，她抬手灌了几口酒，肆意而潇洒，宛若一幅画。我拍了拍手，冲她竖起大拇指，“画中仙子！真是美极！”她疑惑着看我的动作，想必是不理解，但却也听出我称赞她，抿抿唇，“你也一样。”

　　我想我真的是醉了，身体醉了，意识醉了，连情绪一并醉了。酒啊不醉人，人自己倒是醉了。

　　“你不是走了？回来做什么？”兰谷微侧着脸，表情哀然。

　　“做什么？”我眯了眯眼睛，将掉下来挡我喝酒的头发掖在耳后，“想回来就回来了。”我又吞咽了几口酒，“你说我和路城前世纠纠结结，你说让我离开路城，可以，只要是对他好，我没关系。可是，他把自己糟蹋成什么样子？你，叫我，如何回应他的这份情？做个彻头彻尾的负心人，我不在乎，背负骂名，我无所谓，只是他要好好的啊……”我絮絮叨叨的不清楚自己究竟在说什么，心里只是百般滋味。

　　“为什么要有你的出现呢？我们本可以永世相伴，永世安宁，我可以永远望着他，陪他。为什么你出现了！”兰谷也醉了，手胡乱的拍打在我的身上，“几千年的岁月，几世的轮回，我注视着他的痛苦，求不得，爱离别，伤情余生，明明知道结局，却什么也改变不了，纠纠缠缠的姻缘，剪不断理还乱的情丝，只是……从来没有我！他的世界没有我，感情里没有我，记忆里也没有我！”清泪顺着眼睛落得稀里哗啦。我想她是没有意识的，不知道自己哭泣而悲哀，不知道自己原来也有抱怨，“你们恩情对错，几世恩怨还了。我的情，呵……”她苦笑，“那我的情呢！谁来还我呢！”她凄凄惨惨的笑着，手中酒壶滑落湖中，终究还是酒醉人了，先靠着我的肩膀晕了过去。我叹了口气，将她放在地面上。

　　这世间缘分纠缠不清，谁又顾得了谁？此时我和你喝的酩酊大醉，我们依旧不是朋友，是仇敌？此时谁还分得清彼此什么关系，同是天涯沦落人罢了。酒量差的醉了睡着了就解脱了，我呢，越喝越清醒！

　　“我小青，只想找人疼爱我，宠溺我。这要求过分么！我只羡鸳鸯不羡仙。但我究竟做了什么错事！爱了，不该爱的人，爱我的，我又不爱，为什么要这么戏耍我呢……”罢了，我累了……不如，就应了路城算了。他可以护我一世吧，我们缘分既然不断，那么就算是知道我是蛇妖，仍然没关系吧。脑袋里昏沉沉的，最后只剩下一个念头。

　　“严路城，你！若是宠溺我一世，护我一生，我小青竭尽所能，定不负你……嗝……相思意！干了这酒，我就忘记那些该死了一切，应了你的要求！”我举壶对月，绝然而坚定。声音在寂静的夜里，荡在湖面上，晃在空气里，慢慢的消散了。我不想给自己留半分的退路，那些，人妖之分、那些，天理不容、那些，爱恨情仇，统统的，过去吧！

　　我眼角笑出了眼泪，举壶欲饮！

　　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狠狠地攥紧了我的手腕，青筋暴起的手，阻止了我要喝的动作。酒壶在半空中倾斜，淅淅沥沥的洒向了湖面。我皱眉盯着那半洒的酒，突然就想笑了，却心里哀然，“呵……干嘛这么浪费……多好的酒！”我微侧过脸。白衣若雪，月光下生出光晕，冷然而不可侵犯，近在咫尺彷如不似人间。

　　是谁？是他吧！是那个，明明刺痛却在依旧心心念念的人吧！是那个，打定主意以后远远躲开的人吧！是那个，连初衷都没有必要再也无法靠近的人吧！

　　我挣了挣他的手，没有抬头去看他的脸，背对着他继续坐着，注视着远处一片茫然，眼睛酸涩，“法海禅师怎么夜里也不休息，来这桥上吹冷风？还是想看看我有没有好好的活着？”我没力气挣脱他的手，他体温很热，似乎仅仅是手腕上的接触，就让我软了身体，软了心。索性由着他去了。另一只手又捞起一壶酒，咕嘟嘟的倒了几口进嘴里，漏下的酒顺着嘴角流到衣服里，冷清清。灌进嘴里的酒啊，越发的苦涩。

　　我不说话，他也沉默着。我们相对，竟然无言。

　　手腕上的力道慢慢的松了，我扬了扬嘴角，又无奈的摇了摇头，一声嗤笑，就要再次将那所剩不多的酒灌入肚中，用来淹没了心中满满的酸楚。那种委屈、那种悲伤、那种哀情，在他面前，更加的难以控制，比蚂蚁噬心的感觉更难受，明明他只站在那里，他什么也没做，只是站着啊，我竟失控！酒啊，好东西，可以暂时麻痹自己的身心痛楚。

　　还未入口，刚刚执起的酒壶，便被人伸手抽了出去，甩出了一道优美的抛物线，愣愣的掉入了湖中，噗通一声，干净清脆！

　　“你是故意找我麻烦！”我几乎是瞬间在桥沿上跳了起来，衣裳随着我的激动，鼓起弧度，又回归自然。立在桥沿上，我伸手带着恶意去推他，情绪暴躁吞噬了我的理智，手上用了法力，几成我不知，只是恶狠狠地打在他身上，一掌接一掌。我没去找你，你为什么又来招惹我！凭什么弄撒我的酒！凭什么影响我的情绪！凭什么你如此淡然！似乎是水涌出了闸口，怎么也停不住。

　　风冷冽而过，脸上喝酒引起的潮热逐渐褪去。我停了动作，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责备什么，那些带着恨意的出手，犹如石沉大海一般的消失在他的胸膛。他依旧站在那里，不曾移动半分，稳如泰山，声音都不曾吭上一声。

　　站在桥沿上，我高他一截，揉了揉额头，冷静半分，迷瞪的望向他的脸，虽然是醉了，虽然有重影，映着月光，我还是看清楚了他熟悉的脸。和尚啊，他的脸，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这么清楚的印在脑海里。心脏抽痛的喘不上气来。他神情严肃，面色发青，青色的胡茬冒了尖，状态看起来很差，比路城似乎更要严重几分。只是目光如炬，紧紧的盯着我，似要把我看穿一般的让我不由得躲闪，眉心皱作一团，唇也抿的极紧，嘴角露出一丝血迹，但死死地压住一般不曾流出来。他似乎在隐忍着极大的痛苦，额角的青筋都已经清晰而明显。

　　是我么？是我刚刚出手伤了他么？他是在忍着不出手吧。和尚，心心念念的人就在眼前，咫尺之间，多少的委屈几乎是再次呼啸而来，决堤崩溃。我死死的咬着牙，攥紧了手掌，指甲深深地刺进了肉中，不疼。强忍着抱住他的冲动。我移开目光。

　　“算一算你也放我很多次了。上次在湖中，我也算帮过你一次了，还你人情了。”我勉强扬起嘴角，没心没肺的笑着。和尚，你憔悴成这般模样，不算你捉妖的忙碌，我可以理解为你是担心我么？

　　“所以，我可不觉得我还欠你什么了……”你站在这里，我连抱你的资格都没有，你爱过我么？我不敢问。

　　“你封印了我的记忆，是怕我五百年的修行毁于一旦吧……”我明知道你是佛，我是妖，可我还是爱你。

　　“难得禅师如此心善，我也是知恩图报的，不会负了你的一番心血，就此离开，不会纠缠你了，和你学佛经的事还是算了吧。”我会毁了你的名声吧，离开你，你还是鼎鼎大名的金山寺法海禅师，而我，安安心心的过我自己的日子。这样也好，对吧。

　　“你为了百姓，艰难修行，这份心，我一直都很是敬佩，我知道，我是一只妖，敬佩你有点可笑，但……”我向你告别，和尚，我，真的好舍不得你。

　　“愿你早日修成正果！这酒，我敬你！”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我看不清他表情，他站在那里，只是一副我不懂的隐忍表情，就算是期待一点点不一样的情绪，仍旧没有，我最后一丝丝的情就那么灰飞烟灭。可笑而可悲。

　　起风了，卷起我青色的衣裳，绕了周身几圈，悄悄地再次溜走。我将喝光了酒壶摔的粉碎，“啪啦”一声，四分五裂，笑的肆意而张狂。他不懂，他不懂，他不懂我的情，不知我的痛！伪装啊，谁还不会呢！只是不想太狼狈。

　　“你有没有看过妖跳舞？难得的机会，就当是还你救我多次的谢礼，算是告别礼吧……”我笑容灿烂，跳下桥沿，站在桥中心。

　　“青蛇……”他低低地发出一声呼唤，身体微微动了动。

　　“你别走。看完吧，看完，我就走了，这点时间也是有的吧。”我颤抖着手指，不让自己明媚的表情崩溃。

　　月光如霜似练。一只妖，柔软了身姿，用尽全部的气力，卷起了衣裳，旋转翩然，为木讷的站在一边的心上人舞尽了心中的执念、爱恋。愈转愈烈，越来越耀眼而夺目。整个世间，都只剩下那桥、那人、那舞……

　　舞终人散。我不愿再多留，不愿再多看。扶起烂醉如泥的兰谷，挥手将酒壶回归原处，便离开。

　　擦身而过！青色衣裳与白色衣袍纠缠又转而散开，轻擦过身，不留一丝温暖。冷了夜，冷了心。

　　从此，便是两不相见，形同陌路！

　　就这样吧，一切都回归原点，我，不曾认识过，也不曾爱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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