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往昔似沙

　　常洛有些试探地问出这个问题，她这么问，算是对昨晚那个没来得及回答的问题的解答。

　　她从昨晚开始就在纠结，在挣扎，直到今天，她站在他身后抵住了险些站不稳的萧衍的时候她才彻底放下了这无畏的挣扎。华裳跟她说过，如果喜欢一个人，就该勇于将自己的想法说出口，哪怕会撞得头破血流。

　　她曾经因为彼此的互相猜忌，想法没有说出口，最终徒留遗憾，如今，身边这个人既然敢将自己剖开给她看，她又有什么理由胆怯去拒绝。

　　萧衍侧过头来，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仿若清风眷恋，他开口，回答的却并不是常洛问他的问题。

　　“那年你在我府中，在树下睡着了，我曾经在你身边坐了很久，不知道是不是被鬼迷住了心窍，就想那么一直坐下去，那天的风很轻，整个院子都没有什么声音，那么的似曾相识的一种感觉，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那双眼睛太亮，盛的满满的都是少年人的锐气和聪慧，亮的让人讨厌，所以睡着了的时候，少了那一分锐气，看到你那时候的脸，我就觉得这双眼闭着，便看不到这尘世间的污浊。在梦里，就不必在这诸多不公，诸多不幸中苦苦挣扎。真好。”

　　当年萧家三子，萧辰逸只比萧衍大一岁，萧辰睿比他们二人大很多，三人常常玩在一处，萧衍和萧辰逸不过还是稚童年纪的时候，萧辰睿就已经在军中跟着历练了。因此两人那时候处处以萧辰睿做榜样，萧衍最开始练字，练武都是萧辰睿手把手教的。

　　萧辰逸先天不足，一直窝在家里，连屋子都很少出，每日里就喜欢看书，萧家的藏书几乎都被他翻阅过，萧衍上面有这两位兄长，自然就文武兼治。不过萧辰睿时常在外，萧衍和萧辰逸的关系就自然更近些。

　　萧辰逸的母亲是萧家的二房，何氏是个温文尔雅的女子，性格恬淡，也是书香门第出身，见谁都喜欢淡淡地笑一下，萧衍每次去找萧辰逸的时候，何氏都会给他们端来点心，也不打扰，默默再退出去。因此那时他很喜欢去萧辰逸的房间，满屋的书卷和淡淡的药香，一待就觉得心都能静下来。

　　萧衍早慧，七岁写《京华赋》不过是他聪慧的冰山一角，他的聪慧，并不是只限于文采。萧荣焕很快就发现他这个小儿子有敏锐的政治天赋。起因不过是一日宴会过后，萧衍拉住刚从大堂下来的父亲，告诉他要小心宴席右下角的那人，后来果不其然，此人倒戈，投靠姜家，出卖了他。之后多次，这个儿子不经意告诉他的事情，每每都具有先见性。于是萧荣焕开始有意无意地带着他了解政事。

　　这一举动在萧家这种大家族当中，毫无疑问的，是一个信号。国公的世子之位，究竟是选嫡还是选长，已然很明了了。萧衍，明显比自己两个哥哥更加优秀，而那一年，他也不过九岁。

　　萧辰睿和他的矛盾是不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萧衍即使到如今也不得而知。他这个表面上恭谨低调的大哥，曾在无数个他不知道的时候，一次又一次把他推向深不见底的深渊，却仍能够装作对他倍加关怀，悉心扶持，他的这张面具，骗过了所有人，也骗过了他。

　　他曾经最为尊敬，最为信任的兄长，哪怕最后他厌弃自己的父亲，都完全地相信他，到最后，他才是自己一切苦难的罪魁祸首。

　　“用破神弩杀我，萧统领不觉得有些大材小用吗”

　　萧辰睿大量失血，此时脸色有些发白，和那身白衣相应，眉眼显得更加锋利。

　　“谁让你命太硬”

　　“刺杀朝廷命官，萧统领不知意欲何为”

　　且不论他，他今天死在这儿，燕轲怕是心里会直接拍手叫好，压根不会管他，可后面还有常洛和大理寺的人，萧辰睿并不是个沉不住气的人，冒着这样的风险也要在道上截杀他，露州的那些东西是有多让人看不得。

　　“怎么三弟准备把今日之事说出去”

　　“自然不会。”

　　这么多年，两个人互相往对方那边不知道派了多少暗手，明面上却从来维持着兄友弟恭。他们都想对方死，但无奈两人都是萧家人，这种事抬到明面上只会让别人钻了空子，两个人都是聪明人，心照不宣。

　　萧衍一年里遇到的刺杀，大概有一半来自于萧辰睿，过招久了，连查都不用查，都知道是哪里来的。

　　萧辰睿轻笑一声，当着所有人的面转身离开。

　　萧衍的状态，已经不足以再出招了。

　　就在这时，身后一声尖呖，萧辰睿没想到萧衍还有力气使用破神弩，神色大骇，当即闪身，乌青色的光芒从他颈侧擦过，划在肩膀上，立刻带下去一片血肉，他身前的侍卫被直接射中，瞬间成了几截。

　　萧衍右手不力，这一箭的威力连破神弩的一半都没有。却也足够让萧辰睿好受了。那血几乎将萧辰睿的白衣整个染红，他再不向后回顾，带着侍卫急急撤走。

　　右手臂一阵钻心地疼痛，破神弩直接掉到了地上。

　　木槿再不顾，直接冲到小七身边。

　　瞬间的剧痛，小七早就晕死了过去，脸色煞白，血已经止住，但断臂的伤口皮肉翻卷，狰狞可怖。

　　萧衍看了他一眼，血色刺的他眼睛发痛，脚往后退了一步，身后却撞上了什么，一回头，一双眼睛对上了他，那眼里是山间清涧，将那血色尽数涤清，碰撞在岸边的坚石上，碰起清冽的水花。

　　常洛抵住了萧衍的身体，他刚刚那一步发晃，今天的诸般，早已超越了他的身体负荷。她伸出手，握住萧衍那只因为主人强行动用而控制不住颤抖的那只手，有血顺着袖管流下来，流进他们二人相握的指缝当中。

　　三辆马车尽毁，官道上一片狼藉。常洛扶着萧衍慢慢坐下。

　　“段锴，你骑马去前面的镇子告诉官府，就说我们在官道上碰到土匪打劫，行步工具都坏了，让他们弄几辆马车过来，再带两个郎中。”

　　段锴也没有犹豫，直接上马离开。

　　十一去早已分崩离析的马车碎片中扒，看能不能找到些有用的东西。

　　常洛帮忙把萧衍右肩的衣服褪下来。

　　“这一路，都是你的人吧？”

　　常洛这话里有话，萧衍却没反驳她。

　　“你发现了。”

　　常洛叹一口气，她果然没猜错，段锴也是萧衍的人。当初李林和一案的时候她就总觉得不对，她的动作，每一次都能落到萧衍眼中，她最开始只是以为是萧衍的暗卫在盯着她，后来就发现一些极细的细节萧衍都清楚，她就已经开始怀疑大理寺有萧衍的人了。后来大理寺新招人的时候，她就有点怀疑段锴，就在刚才那一刻，彻底确定了。

　　以段锴的性子，绝对会让人跟着保护他，结果一点犹豫都没有，一是知道这帮人是冲着萧衍来的，他不会有危险，二是确实在担心此事。

　　“多几个人在你身边，我放心些。”

　　十一翻了半天，才翻出来半**还没撒完的药，拿过来给了萧衍，萧衍却没接。

　　“先给小七吧，本相的伤都是旧伤了，先给他止血。”

　　“您的伤要紧……”

　　“说了没事，少啰嗦。”

　　十一瘪下嘴角，默默走开。

　　常洛用手帕帮他把血擦净，和他一起靠在后面的那棵树上。

　　木槿在那边红着眼眶，看的常洛心紧。

　　“你说要来露州，是想和我一起看那儿的风景，其实并非如此吧。”

　　这次的截杀，明显的不同寻常。他们这一行的朝廷命官，萧辰睿居然在官道上急不可耐地公然截杀，再加上他露州州营统领的位置，萧衍此次的真实目的，该是冲着萧辰睿去的。

　　“想和你一同看露州的风景是真的。”

　　萧衍带些讨好地捏捏她的手指。

　　她心里觉得好笑，也没有收回，她倒并没有因此而生气，本来她就不信这哄人的话，萧衍做事素来目的明确，只顾着风花雪月的便也不是他了。

　　常洛没挣脱，任由他抓着。

　　“兰昌郡的事情你知道吧？”

　　常洛点点头，此事还是当初燕轲告诉她的。事情仿佛还在昨天发生，那时萧衍秘密出京，燕轲放出消息，让人去刺杀他，她和燕轲的裂痕也大约就在那时开始出现的。

　　“兰昌郡虽在露州地界，但离帝京较近，把控交通要塞。萧辰睿素来看我不惯，和潜蛇私底下也有些交易，准备在露州培植一批势力，露州船运发达，他们和当地的船帮不知道达成了什么协议，我在那边的布置好多都出了问题，几个青鸟在那边的点都被端了，因此，我让人在那边重新建点，皇上却让人在那边捣乱，最近，那边的青鸟暂时建了几个点，带回来一些消息，萧辰睿似乎藏了几个姜家余党。”

　　“姜家不是和你们家是政敌吗？”

　　萧衍笑了，“他现在心里哪还有什么萧家、姜家的。自我做了这个右相，处处压制他，不过碍于我母亲的面子，给了他这么个官职，他如今只想出头，管是哪个阵营的，只要能帮着他对付我，他都无所谓。那几个姜家余党，都和潜蛇有紧密的关系，他自然要庇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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